没看见他的脸,距离又远,更不可能招惹过对方,但沈连翘就是害怕。
孔府东家的声音听起来也不过二十岁左右,语调温和、不疾不徐,如同敲打着某样乐器。
乐声清澈,却似能穿透魂魄。
她的心怦怦跳着,听到严管家在解释。
“路上遇到个姑娘,挺机灵,想买来给小姐当丫头。可如今没接回小姐,要不然就……”
要不然就算了。
孔家再有钱,也不能养闲人。
沈连翘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多希望他们的小姐能从天上掉下来。
她可不想今晚睡大街。
虽然有了钱,但京城住店得带着凭信。
凭信要拿上地契名档去官府开具,沈连翘可没有。
她忍不住又看向外面,见对面的车夫正点燃一盏灯笼,高高挂在车前。
红色的光把那一双素白的手照亮,给衣袖上的云纹添了些许温热。
车内的人似乎非常谨慎,他沉默一刻,才把手收回去,车帘也垂下。
“留着吧,可以先教会规矩。”声音缓和。
她的确是不懂规矩的,主人说话,竟然敢伸长脖子偷听。
马车向前驶去,消失在街巷间。
沈连翘松了口气。
她有安身之处了。
“月钱一吊,其余吃穿用度,府里供着。”
严管家不爱啰嗦,他转身回来,开口便说正经事。
一吊,够家里半个月的口粮。
沈连翘开心起来,想了想又道:“可管家您并没有买了我,那我还是能回家的吧?”
能回家,就是孔家请来做工的,不算孔家人。
“不能常回,”严管家道,“我买你,的确没有花钱,但花了别的。”
别的?
严管家把饮尽的茶盏再次递给沈连翘,扬眉道:“与京都最红火的妓院为敌,可不是小价钱。”
沈连翘老老实实缩回马车。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怎么感觉妓院和自己,都被孔家占了便宜呢?
“那我可不签卖身契。”她送回茶盏,嘀咕了一句。
严管家低头饮茶,不以为意。
似乎笃定了沈连翘会留在孔家做事。
毕竟如今灾荒年,力气不值钱,机灵的姑娘有很多,不缺她一个。
人为财死,他给的很丰厚。
孔家的确没有女眷。
连丫头都没有一个。
听说厨子都是男的,厨子的婆娘负责洒扫缝补,厨子的孩子负责出门买菜打酱油。
一份月钱使唤人家全家。
果然为富不仁。
严管家给沈连翘安排了一间屋子,临走时叮嘱道:“亥时院门落锁,夜里别乱转,出屋门十步,就算刺客。”
“算刺客会怎样?”沈连翘紧张地四处瞅瞅。
严管家露出一个笑容,伸出手指戳戳自己的胸口。
“巡夜的护卫,”他郑重道,“箭法不错。”
也就是说,天黑后敢走出屋门十步,就得被扎成刺猬。
护卫得如此严密,有钱人都这么怕死吗?
沈连翘退后一步,点头如捣蒜:“我知道了。”
正要转身的严管家又看她一眼。
“要说……‘奴婢’,明日起,教你规矩。”
为奴为婢,她以后是孔家小姐的奴婢了。
也不知小姐脾气怎么样,出手大方吗?
还好还好,比去妓院好。
谢谢这位小姐,等见了她,一定要请她吃馒头。
屋子不大却也干净,虽然不朝阳,但被子厚。
沈连翘拔掉束发的鱼骨簪,满头乌发倾泻而下,揉一揉被龟公抓疼的手臂,倒头就睡。
可却,睡不着。
早晨时才听说南街孔家欺行霸市的可怕,夜里她就住孔家了。
出门时还是沈家待字闺中的姑娘,夜里就成孔家丫头了。
也不知道妓院去闹了没,有没有把她那个哥哥沈大河打一顿。
最好打一顿,不过也别打死了。
她还没打呢。
竟然敢卖了我。
哼!
沈连翘沉沉睡去,梦里有一辆精巧的马车,一只白皙的手掀开窗帘,里面的人面目模糊,却又似曾相识。
第二日一大早,沈连翘偷摸回了一趟家。
她翻墙进去,躲在娘的窗户下面,听里头的动静。
娘在哭。
“叫你不要卖连翘,你非不听。这下好了,连翘没了,妓院又把你打得半死不活。”
沈连翘揉了揉心口,觉得里面暖烘烘的。
娘没卖她,这就好。
沈大河却死不认错。
“他说打我就打我,凭什么,凭什么说我欠他二两一吊钱?我卖连翘,就卖了一吊钱,那二两,怎么欠下的?还有那个连翘,死哪儿去了也不回来!”
娘哭起来,妹妹也跟着哭。
沈连翘转身进厨房。
昨日她还留了一个馒头,这会儿掰开,煮两碗粥。
端着碗进来,沈大河吓了一跳。
他被打断了腿,躺在床上瞪大眼睛。
连翘把粥递给娘一碗,给妹妹一碗。
“我的呢?”沈大河重重拍床,用气愤掩盖心虚。
沈连翘从衣袖里抽出一根擀面杖。
“你敢卖我,从今往后,别想吃我做的一口饭,花我挣的一文钱!你再不是我哥,我喊你沈大河。”
她可不怕跟沈大河打架。
她跑得快,从十三岁开始,沈大河就没打赢过她。
沈大河躺在床上,骂骂咧咧道:“我们沈家捡了你,自然能卖了你。你等我好了,再卖你一次!”
沈连翘一擀面杖敲在他裹着木板的小腿处,疼得沈大河哭嚎起来。
“你趁我受伤打我,沈连翘,看我弄死你!”
“不趁你受伤,难道等你手上有枪?”
沈连翘站在床边冷笑。
娘短了理,不敢劝。
但她喝完粥,又开始咳嗽起来。
一面咳嗽,一面取下连翘的擀面杖,丢在远处。
“连翘啊,”娘抹着泪,“都怪娘没本事,你哥是怕咱们都饿死,迫不得已啊。”
沈连翘掏出装着五百文钱的布袋子,放在娘的手心。
这是她特意用银子兑的。
一两银子兑一吊钱,一吊一千文,她只给娘五百文。
沈连翘知道她娘,只要有钱,就花得铺张浪费。得刚好给够,不能让她有余钱。
“哪儿来的?”娘问。
她张大嘴,忘记哭。
“我找了份儿工。”沈连翘答,“娘紧着点花,拿着这钱去治病,去买面。别让妹妹去城外排队领粥了,为了几粒米,老是被打。”
她没有多停,起身离开。
娘拿着钱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沈大河想要抢,被娘躲过去。
只有妹妹送沈连翘出门。
她在门口问:“姐,你出去做工,累不累?会不会挨打?”
小小年纪,眼里都是关切。
“不累。”
沈连翘握了握她的手,鼻子酸酸的。
“听娘的话,”她把妹妹枯黄的头发理顺,“离沈大河远点。”
在孔家做工不挨打,但是的确累。
严管家不在府中,但是教她规矩的人到了。
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婆。
婆婆坐在屋里等连翘,已经吃空了孔家待客的食碟。
沈连翘还没有吃饭,想要去厨房寻些东西吃,被婆婆拦下。
“就是你要学规矩?你怎么毛手毛脚的?走路这么快,会冲撞到主子的!”
沈连翘停下脚步,小心施礼。
“错了,这么施礼也不对。”婆婆的脸色更差。
她瞅一眼吃空的食盘,叹息道:“看来老身得多来几天了。”
走路,停步,施礼,答话的声音;抹脸,画眉,盘头,发簪怎么插。
事无巨细,婆婆把沈连翘留到正午已过,才准她离开。
严管家不在,也没人教连翘可以在哪里用午饭。
她打听到厨房的位置,七拐八绕找过去。
厨房在一个小院落里,烟囱里青烟刚熄,灶膛下还有红润的余烬,却没人守着。
一个小小的几案上,铺着白色的锦布,其上一碗面,一双竹筷。
这是给她留的吗?
也太隆重了!
多好的布,可以做衣服,弄脏了怎么成?
沈连翘先把桌布抽出来,认认真真叠好。
再拿起竹筷,大口吃面。
好吃!
哥哥生辰时,娘也会做生辰面,但从没做得这么好吃。
面条筋道,葱花香甜,汤水回甘,碗底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就因为这碗面,她情愿在孔家做一辈子工。
这时有脚步声在厨房外响起。
青色绣云纹的衣襟在沈连翘的视线里出现。
她抬起头,唇边还沾着汁水,笑着道谢:“多谢大厨给奴婢留面。”
对方没有回答。
沈连翘的笑容僵在脸上。
掀开门帘的那只手,她认识。
那只手的主人,绝不是孔家大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