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想法让孔佑一时有些晃神。
从七岁的那个夜晚起,他就已经不再是孩子。
他是心思坚定、隐忍不发的成年人,是表面温润、内心荒凉的复仇者。
可为何眼前的这个姑娘,总让他露出顽童般热忱轻佻的一面呢?
意识到这里,孔佑的神情肃重几分,问道:“沈姑娘,你来做金楼的掌柜,如何?”
金楼掌柜?
沈连翘问道:“哪个金楼?”
旋即突然明白过来:“是孔家的金楼!拆掉赌场重建的那个?”
“是,”孔佑解释道,“金楼也就这几日开张,掌柜迟迟未定。你做掌柜,晋王会觉得顺理成章。”
晋王会更相信他们有私情。
相比请个外人做掌柜,男人还是更信任自己的女人。
大隐隐于市。
把对方怀疑的人就这么送到明处,反而是一种更好的藏匿。
沈连翘立刻笑了。
笑得像是树梢绽放的花朵,眉眼灵动,眼睛如月牙般弯弯。
“好,”她应声道,“掌柜的月银,一定比丫头多。”
竟然只想到了月银吗?
孔佑的神情也轻松不少。
“你喜欢做生意吗?”他问。
“喜欢,”连翘答道:“以前奴婢跟爹一起卖过烤红薯。爹告诉我做生意的秘诀只有四个字。”
“哪四个字?”严管家有了兴趣。
“概不赊欠!”
沈连翘学着掌柜的样子踱步,甚至还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作势翻开账本,写了几个字。
严管家看着她的样子,怀疑金楼很快要倒掉。
“说的不错,”孔佑道,“不过除了‘概不赊欠’,还有很多做生意的门道。”
不能把人找到就万事大吉。
世道险恶,他不可能护她一辈子。
要帮她补上这些年的功课。
教她识字读书、礼乐射数,还要让她辨吉凶善恶,懂人心可怕。
“这第一件,”孔佑叮嘱道,“便是不要再自称‘奴婢’。你是掌柜,对下人自称‘我’,对上称‘奴家’。”
“掌柜的,”严管家也凑趣对沈连翘施礼,“以后请多指教。”
“管家客气。”沈连翘回礼,“全指望着您发月银。”
孔佑笑着离开,沈连翘悄悄问严管家道:“奴家这算是升官了吧?”
从婢女到掌柜,也算一步登天。
他们那个小姐是反贼,还是不要做了。
“算。”严管家很笃定。
“万一做生意赔了钱……”她又有些担忧。
“无妨,”严管家道,“东家在意的不是钱。”
不是钱吗?
沈连翘摇头。
钱多重要了。
没钱寸步难行。没钱为奴为婢。没钱饿死拉倒。
她要跟着东家好好学本事,赚很多钱。
夜已深。
那个沈连翘差点劈开的箱子,已经被孔佑收进房中。
孔佑静静站在条案前,抚摸箱子的纹理,抚摸箱底铭刻的字迹。
修长的手指划过字迹的每一笔,渐渐把那些字写了一遍。
时隔十六年,这个箱子又回到他身边。
其实,这是母亲最喜欢的箱子。
这箱子好看,他带着装书,弟弟阿敬总要跟他抢。
那时候驿站着火,他之所以背着箱子离开,是怕阿敬趁他不在,把箱子抱走。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兄长。
不光抱走了箱子,也把阿敬留在驿站。
他才三岁多,跟父亲母亲同屋。
他们一起葬身在权谋争斗燃起的大火中,再无踪迹。
他哭了吗?有没有喊长兄?火烧肌肤时,该多疼啊?
一滴泪水在孔佑眼眶中打转,却迟迟并未落下。
孔佑合上箱子,强忍悲戚的脸泛着冰冷的光。
屋内只点着一支蜡烛。
他抬起手指捏灭烛火,在短暂的灼痛中,转过身。
火该熄灭,命也该由命来偿了。
沈连翘一直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今日对她来说,是命运翻天覆地的一天。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爹是谁,娘是谁。
她的爹是江州良氏族长,娘是良氏夫人。
江州良氏,前朝皇族遗脉,霸占长江流域,势力令朝廷忌惮。
所以有和谈,有归顺,所以先太子亲自送他们回去。
可宜阳县的驿站燃起大火,先太子一家葬身火海。
所以朝廷说良氏谋反,发兵征讨,一举歼灭。
可孔佑却说,她的娘,救了他的命。
那到底良氏是不是反贼?
如果不是,当年先太子是怎么死的?
先太子死亡,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沈连翘忽然从床上起身,快速向窗边走去。
她走得太快,甚至踢到什么东西。
屋内咚咚一阵乱响,然而她不管不顾,推开窗棂,向外看去。
这房子坐北朝南,皇宫也在北面,她依稀能看到皇宫的边角。
大周朝的皇宫,像一头巨大的猛兽,横亘在都城以北,俯视脚下。
似乎这里的每一个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似乎它随时都要抬起利爪,张开嘴,咬向悖逆者的咽喉。
强大嗜血、无法撼动。
沈连翘深吸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脚底的冰凉。
她起身太快,没有穿鞋子。
是这样吗?
孔佑的敌人,是当今大周皇帝吗?
所以他在意的不是钱,一个偌大的金楼,也任她经营?
所以他藏起自己,对晋王刘礼多加防备。
所以她的敌人,其实也是……
沈连翘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她捂着心口,缓缓坐下来。
那个皇宫中的力量是如此巨大,让沈连翘这样天性乐观的人,也忍不住绝望。
她似乎已经看到东家和她的死期,就在眼前。
睡着前,沈连翘一遍遍安慰着自己。
不要慌,慢慢来。
不要慌,先活下去。
东家那么好的人,肯给她涨工钱的人,一定吉人天相。
晋王刘礼听完下属夜崖的汇报,缓缓点头。
“双生子吗?”
他抱着雪白的兔子,在殿内散步。
如此看来,沈连翘的身份很干净。
就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罢了。
对了,这女人还擅长煮茶。
或许,还知道如何伺候男人。
“楚楚,”刘礼唤那兔子的名字,“难道本王想多了吗?”
难道他的兄长的确对一个丫头生了私情。
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与其苟合吗?
想到这里刘礼又苦笑着摇头。
兄长还有什么身份啊?
他如今只是商贾而已,虽然生意做得很大,但也只是商人。
纳一房穷苦人家的姑娘做小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
刘礼忽然停脚,抚弄兔毛的手指也抽离,看向夜崖。
“他找良氏遗孤,要么是送给朝廷,好光明正大表明身份。要么是想借助良氏的势力吧?良氏如今怎么样了?”
夜崖垂头禀报道:“虽然蛰伏在南蛮一带,但十六年来除恶不净,已经不容小觑。当家人是前良氏族长夫人的侄子,神出鬼没阴险狡诈。”
因为前任族长死在京都附近,所以并未立新的族长。
这是警示自己,也是不忘前耻。
“这样,”刘礼抬手吩咐道,“当年查抄江州良家时,本王记得案卷里有族人的画像。那些东西还留在江州刺史府,你让人送过来,特别是把良氏族长和他夫人的画像送来。”
既然是对方的孩子,总会有几分相像的。
兄长要找,他也找。
兄长找箱子,他找人。
金楼开张前的十几天,沈连翘一直跟着东家学本事。
她逼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当下重要的事情,是做掌柜,是不要给东家丢脸。
东家夸她已经认了一百多个字,记账没问题了。
东家夸她算盘珠子拨得好,算账也可以。
东家还夸她学会了分辨金银,不用咬,也基本能判断真假。
她还学会了称重,学会挑选首饰图。
并且短短几日,她已经能看着那些图,把金楼将要售卖的物品价格,记得清清楚楚。
但东家这些日子,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
像是突然成为她的老师,虽然夸赞,却也严格。
他甚至也不再同沈连翘一起吃饭。
他自己在大厅里吃,沈连翘跟严管家一起吃。
好在伙食仍旧好得不得了,她的菜式,跟东家的一样。
这中间沈连翘回了一趟家。
听说自从那个负责赈灾的官员被抓,朝廷开放粮仓赈济灾民,家里每日都可以领到两升面。
街巷里已经听不到有人饿死的消息。
娘的病痊愈了,妹妹很开心,沈大河也老实许多。
不过娘说沈大河最近常常梦中惊醒,人也越来越瘦。
沈连翘知道他在怕什么,她自己又何尝不怕。
终于等到金楼开张这一日。
东家没有出面,严管家像半个主人般,在金楼迎来送往。
孔家初来京城,没有朋友,除了被拆掉的赌场规规矩矩送来贺礼,一直到快晌午,才有大动静。
原来是晋王刘礼来了。
他并不避嫌。
请了贺喜的鼓乐队,锣鼓喧天送上“财源广进”的牌匾,又亲自把另一件礼物交到沈连翘手上。
那是一个精巧的木匣。
“听说沈姑娘是掌柜了?”刘礼道。
今日是应该欢喜的日子。
沈连翘却觉得有些冷。
“多谢晋王殿下。”她托着一尺长的木匣,对晋王施礼。
“快把匾额挂上,这可是晋王殿下送的匾额!”
严管家喜气洋洋地呼喊着,恨不得全京城都知道他们跟晋王攀上了交情。
这才是生意人的做派。
刘礼看着严管家点头。
伙计们连忙去挂匾额。
只是晋王府的人和金楼的人在交接时,出了一点乱子。
丈余长的巨大匾额从空中跌落,朝着沈连翘直直砸下来。
沈连翘想往后退,但她身后站着晋王。
她想往前跑,但恐怕会被砸得更厉害。
她只觉得手脚发麻身体无法挪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被缠裹红绸的匾额,朝她拍下来。
完了。
还没领到这个月的月银呢,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