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the dancing queen
Young and sweet
Only seventeen
说不清楚为什么,简曼婷克制不住自己想哼歌的冲动。她也很想唱一些当下的流行歌曲,在脑海里搜索了好一阵子,却只能想起孩子出生前,自己时常随着广播电台的曲目,摇摆身躯的时刻。
“你今天怎么了?心情那么好?”施德顾问。
“也说不上好或不好。”就着汤匙,简曼婷啖了一口汤,出乎意料的美味。也许施德顾说得没错,她心情极好。“我们安亲班有一个老师,吴辛屏,你还记得吗?我有说过。”
“哦,对,你有说过。”施德顾眼神茫然,简曼婷明白他在说谎。
她并不意外,她也是这样子对待施德顾的言论,佯装正经聆听,一转头马上忘掉。幸好她今天非常仁慈,有不计较的雅量。简曼婷望了丈夫一眼,说也奇怪,知道一个秘辛的乐趣,往往得再告诉一个人才能兑现。这背后有什么道理呢。
简曼婷熄掉炉火。
“我之前说过吴老师啊,气质很好,也很聪明,小孩子都很听她的话。你知道吗,今天发生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她的老公跑来安亲班找她耶。”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老公。之前啊——不管我怎么问,她都没有回答,我还以为她老公是做什么不太好说的职业。没想到,她的老公是位律师。你不觉得很矛盾吗?如果我的老公是律师,我一定会忍不住让所有老师都知道。”
“搞不好人家想要低调。”
简曼婷咽了咽口水,硬是把话题给延伸下去:“为什么要低调?我看她老公的西装,很服帖,一看就是量身定做的。西装你们家有经验,量身定做的一套差不多要多少啊?三万?五万?”
“可能,看布料跟师傅做工吧,这很重要吗?”
烤箱传来叮的一声,简曼婷回过神来。
简曼婷瞄了施德顾一眼,平静地问。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吗?”
“哎哟,”施德顾紧盯着电视屏幕,“放过我吧,工作了一整天,今天妈没来帮忙顾小孩,我已经帮你把小孩的联络簿看完啦,现在只想要快点吃饭。”
“不是我害你这么累的吧。”
“好好。”施德顾打起精神,“不过就是有一个老师的老公去补习班找她嘛,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之前东西忘了拿,我不是也会帮你送过去吗?”
“吴老师好像失踪了。”
施德顾停下手上转换频道的动作,诧异地看向简曼婷,“你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简曼婷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胸口正在膨胀、发热,“吴老师的老公说她昨天没有回家,手机怎么打都不通。我拼命传短信给她,她也没有回。然后啊,吴老师今天没有来补习班,也没请假喔,主任打给她,电话关机。她从来没有这样子过……”
“怎么办?”
“我们只好把吴老师的学生带去分馆,请分馆老师支援。”
“你们昨天在补习班还有看到她吧?”
“没有,吴老师昨天请假,她最近每个月会请假一天,说是去医院做检查。”
“吴老师的先生有去医院找吗?说不定吴老师住院了。”
“你问到重点了。”简曼婷的语气混入赞许,“吴老师的老公不晓得这件事。我跟他说吴老师每个月会请假一天,喔,我好希望你在现场,超好笑,他整个人吓呆了。”
咖喱送上餐桌了。香气浓烈,口感温醇。秘诀是巧克力,简曼婷也试过优格,三个孩子不喜欢,最终换回巧克力,黑巧克力的效果又比一般巧克力好。
孩子们在专属的位置坐下,简曼婷翻搅着蒸好的米饭,竖耳等待施德顾的回应。
“你的意思是,吴老师没有让她老公知道自己请假的事情。”
“对对,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疑吗?”
“妈妈,你们在说谁的事情啊?”一个孩子问。
“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先吃饭,吃完饭快点洗澡,很晚了。十点,全部都要躺平。我待会儿去检查,如果有人还没有睡觉,就出来罚站。”
简曼婷不自觉地把对学生的语气带回了家里。
“老公,你觉得呢?”
施德顾又没有跟上了。
“喔,对,”施德顾眨眨眼,眼神闪过一丝困惑,仿佛一时半刻迷失了方向,庆幸的是,在妻子意识到他又迷失了之前,他回到轨道上,“吴老师为什么不告诉她老公?”
“我个人觉得,八成是吴老师不想让她老公知道自己生病了。”
“为什么要这样?”
“可能跟她生的病有关吧。搞不好跟生小孩有关。吴老师好像也有三十一、三十二了,老公又是律师,或许有生儿子的压力吧?再拖下去就是高龄产妇了。”
“有必要住院吗?就算是,接个电话有这么难吗?”
“我有另外一个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哦?”
“我觉得吴老师在逃避她老公。”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证据在这里。google这个名字,会找到很有趣的信息。”
简曼婷露出甜蜜的微笑,把范衍重交给自己的名片,滑到丈夫的面前。
You can dance
You can live
Having the time of your life
Ooh, see that girl
Watch that scene
Dig in the dancing queen
▲▲▲
范衍重醒来时,背上爬满了热汗,他环顾左右,见到自己第一次去德国时,亲自扛回来的咕咕钟,力气又全数卸去。三点十七分。他抓取放在桌上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他点进去跟吴辛屏的对话窗口,依旧躺着未读的数十则短信。范衍重把手机摔至地面,高密度的仿羊毛地毯吸收了冲击,制造出极为细小的声响,没有惊吵到房间内的范颂律。
范衍重压制快速跳动的太阳穴。
吴辛屏今天也没有回家。范衍重告诉女儿,妈咪有事耽搁了。
范颂律没有再问,只是骨碌碌溜转的眼珠,泄漏了她的好奇。她挑眉,深吐出一口气,似是接受了父亲的说法。范衍重不禁起疑,范颂律的沉默,究竟是随着年纪而成熟懂事,还是目睹他跟颜艾瑟的纷争,才变成这副模样。他记得,范颂律两三岁时,也挺无理取闹,娇蛮横行,那几年,他跟颜艾瑟都还愿意演戏,范颂律被宠得乱七八糟。范衍重首次看到Baby Dior珍珠白纸袋散落于家中时,双眼发直,他没想过孩童也能穿设计师服饰。他的耳边闪过颜艾瑟在交往期间赌气说的话:你不要硬把你的价值观框在我身上,我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范衍重心一横,拆了颜艾瑟的信用卡账单,他的双眼黏在那行数字上,十三万,其中范颂律的衣服与配饰就占了八万。经过血淋淋的争执,他与颜艾瑟做出协议,范衍重不得再侵犯颜艾瑟的隐私,颜艾瑟则必须管控她个人的开销。范衍重讲得直接:我不希望颂律长大之后,不把别人的钱当作一回事。颜艾瑟没有反驳,范衍重以为这是理解的意思。直到他再次拆了颜艾瑟的账单,为上面的数字而暴跳如雷,颜艾瑟也趁机表明心意,她后悔了,结婚这么累、这么辛苦。她想回到最初的人生,她看清了,她最喜欢的人生角色,是商界大佬宠爱的幺女。
刚跟着范衍重时,范颂律细声撒娇过,喜欢妈妈买给她的衣服,牵着她去百货公司喝下午茶。日子一久,她好像察觉到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她从此绝少提及颜艾瑟,仿佛那是一个罕见的生词,也是那一时期,她的性情起了转变,变得有些内敛,说话时更常看着对方的脸,似乎在推敲着什么。唯独跟范颂律承认自己和吴辛屏开始交往的那个夜晚,范衍重在客厅里,看犯罪影集,冷不防被女儿的哭声给惊醒,他提起脚步,推开女儿的房门,见范颂律坐在床沿,小小的脸蛋埋入掌心,细细呜咽。范衍重让自己的重量轻缓地分散在床垫上,轻轻地把手放在范颂律的肩膀上,仿佛童年时试着抚触停在叶片上的蝴蝶。他问,怎么了。范颂律抬起头来,双眼饱含泪水,含糊地问,爸爸,你是真的很喜欢吴老师吗?范衍重心底一沉,觉得自己难得的快乐即将要被取走,他挤出微笑,逼自己说话:颂律,我希望你可以明白,在爸爸心目中,你最重要。你不希望我与吴老师在一起,我就再也不跟她见面。
话一出口,范衍重竟也不能确定他的承诺有几分真实。或许他动了真感情。他不能形容自己为什么那么需要这个女人,只知道跟吴辛屏在一起时,他感到门当户对,是的,哪怕吴辛屏愿意透露的部分很少,范衍重仍可以按照直觉与经验拼凑出:跟他一样,吴辛屏是有过去的人。他不喜欢吴辛屏问他过去的事,正好,吴辛屏也是。两人之间无声的投契带来极大的舒适。颜艾瑟是充满存在感的女人,吴辛屏是另一种极端,她把自己的痕迹消减到最低,两人稳定约会之后,吴辛屏不送他东西,也不接受礼物。她毫无宣示主权的概念,未曾问过范衍重的交友情形,以及他是否会跟别人提起她的存在。吴辛屏静静地一步步深入他的内心。
范颂律的声音唤回他。
“吴老师会离开我们吗?”范颂律低头盯着自己缩起的脚趾。
范衍重吐出一口长气,他几乎可以感受到肺部轻微塌陷。喔,好险,她喜欢这安排。
迟疑了几秒钟,范衍重决定跟女儿说实话。颂律,你记得吗,去年爸爸带你跟阿嬷去东京迪士尼,你不想回饭店,说我们可以躲起来,不要被抓到。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有印象吗?我说,你看,每一个人都不想走,可是没有人不遵守规矩啊。你那么喜欢迪士尼,就要记得自己多么开心,你却都在哭,以后想起迪士尼,就只会想起眼泪。
范颂律直勾勾地注视着父亲,等待父亲继续说下去。
范衍重很高兴自己有个场合把储藏在心底好久的话给说完。他跟颜艾瑟的分离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人祸,他深知在范颂律的脑海里,也有一套自己的版本,今日目睹女儿的恐惧,范衍重理解到自己有未竟的任务。他的掌心轻抚女儿头顶,小小的头颅与细软的发丝,再次提醒他,底下所存在的一切思想多么脆弱。范衍重轻叹,说下去,爸爸跟妈妈,爸爸跟吴老师,也像是这样。我们有规矩得遵守,时间到了,就是得分开,回到自己的生活。
范颂律眨眨眼,没有再说话。
她真是贴心得让人心痛,范衍重想。
该如何跟范颂律解释,吴辛屏没有回来这件事。
范衍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从酒柜内取出珍藏好久的麦卡伦三十年。他喝得太急,呛入满嘴的空气,绝望、兴奋、痛苦、刺激,复杂的感受纷纷刷过脑海,心脏几乎要麻痹,他居然还有感觉,范衍重混沌地想。若有个旁观第三者问他,现在,你最想要做什么,范衍重会说,他想把吴辛屏带给他的焦虑跟苦闷,悉数还给她。
吴辛屏失联,快让他发疯了。
她可能去哪里?
她还可能去哪里?
那个妇女的真实身份是谁?她不可能是吴辛屏的母亲,吴辛屏的父母早在几年前先后去世,他没记错的话,分别死于车祸跟癌症。他跟吴辛屏讨论到婚礼时,吴辛屏坦言她看不出举办婚礼的必要性,她身边几乎没有亲友。范衍重简直想为自己的幸运喝彩。他的母亲李凤庭也反对他们办婚礼,她认为参与者很难不抱持看好戏的心态。吴辛屏什么都不要,正中范衍重下怀。连去户政事务所登记的那天,她都只是穿上了平常跟范衍重约会时的衣服,仿佛只是去申请一张会员卡。
那名妇人为什么要自称是吴辛屏的母亲?
另一个可能性,说谎的是吴辛屏。
范衍重看了看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酒瓶。干脆一口气喝光的念头不断地在他的脑中徘徊,他勉强克制住。他有个预感,他得留些什么,为了明天。
他倒回沙发,想起关于吴辛屏的第二个问题。
很谢谢你那么诚恳地告诉我,你也不想要再有第二个孩子。接着,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打颂律的妈妈。我知道这个问题比第一个困难,我只能再次希望你诚实以对。
▲▲▲
李凤庭坐起了身子。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跟范衍重说话,场景是自家。她问,你老实跟妈妈说,你说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你有没有伤害人家?那新闻是真的,还是人家设计你。范衍重背对着母亲,半声不吭,李凤庭伸手去推那堵沉重的身影,你回答啊,不要让妈妈这样为你着急啊。范衍重回过身来,倏地伸出双手,圈住李凤庭满是皱纹的脖子。
李凤庭睁开眼睛,凉被不知何时被挤到自己胸膛跟脖子之间的凹谷,逼得她喘不过气。她使劲把被子往旁边一抽,喘了几口大气,理智跟血液滴滴回流至大脑。
是梦,也不是梦。有部分的片段发生过。
今晚,范颂律说漏了嘴。
一句“妈咪去找朋友了”让李凤庭停止咀嚼,胃里仿佛被喂了铅块,再也没有食欲。范衍重来接女儿时,李凤庭格外想从儿子的神情中推敲出一些信息。范衍重的神情举止竟一如往常。李凤庭无计可施,只得开口问:“家里最近没什么事吧?”
范衍重抹了抹脸,说,“她去找朋友了。”
“找朋友?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她不用工作吗?再说了,对方这么重要,得在那边过夜?”
“妈,可不可以别干涉这么多。”
“你们有没有吵架?”
“没有。”
李凤庭愁苦地瞅着范衍重,渴望儿子能够卸下戒备,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范衍重生硬地别过脸,低头询问范颂律东西是否带齐了,别再像上次,把文具忘在奶奶家。
范衍重父女前脚一离开,李凤庭后脚走向电视柜旁的柚木五斗柜,急忙拉开,第一层散乱着药品,李凤庭很快地找到止痛药,忘了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可能是儿子跟颜艾瑟闹婚变的那段时日,只要胸闷,李凤庭就找止痛药来吃,也不清楚是安慰或者实际有效,总之,她会好受一些,如果没有,她吞第二颗、第三颗,在床上躺平,赌自己是否能睡觉。
李凤庭觉得儿子什么都好,唯独看女人的眼光格外差劲。
第一眼见到吴辛屏,她直觉认为这女人的气场不好。但那时李凤庭仅把吴辛屏视为热心的安亲老师,没有关心吴辛屏的心思。直到范衍重以女友的身份重新介绍这女人,李凤庭才意识到范衍重十分钟情拥有精致、脆弱外表的女人。她心底雪亮,这种女人最是棘手。颜艾瑟不正是个最好的例子,瞧她把范衍重糟蹋成什么德行了?
席间,范颂律憨直地拉着吴辛屏,要吴老师听自己说学校的事情,李凤庭暗自翻了个白眼,父亲不知长进就算了,女儿也跟着没长心眼。
李凤庭搁下筷子,问:“你是哪里人?衍重说你不是台北人。”
范衍重似是体察到母亲口吻背后的不耐,赶紧代答。
李凤庭一听,是个不怎么样的中部小镇,眉头深锁,“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吴辛屏也跟着放下筷子,目光清澄地看着李凤庭,答,“他们过世很多年了。”
李凤庭瞪了范衍重一眼,显然在怪罪范衍重刻意不提这么重要的信息。
“你们家还有谁啊?”
“我还有一个哥哥,只是很多年没有联络。”
“那你不就跟孤儿没两样?”
有一秒钟,吴辛屏脸上的微笑看似摇摇欲坠,但她维持住了:“不会啊。我的父母有把我照顾到读完大学。我不觉得自己是孤儿。”
李凤庭瞪着吴辛屏,说不上为什么,一股炽热的烦躁在她的心头萦绕。吴辛屏跟颜艾瑟的气质过于神似,无父无母的背景更让李凤庭警铃大作,颜艾瑟都还比这女人好一些,至少她发疯之后,还有父母收回去。从吴辛屏那不知所云的神情,李凤庭不消提问,也足以判断吴辛屏的哥哥八成不是什么好货色。她勉为其难地夹了几口菜,将就地结束了那顿晚餐。事后,她跟范衍重有了一场很长的对话,她剖析自己的担忧,吴辛屏没有一个条件比得过颜艾瑟,来历不明,工作也差强人意,跟她在一起会让自己的身价扣分。
范衍重纠正母亲,辛屏没有来历不明,她只是父母都不在了。李凤庭不甘心,问,那工作呢。范衍重的语气也上火了。在补习班教小孩,稳当正经,得罪谁了?加分扣分什么的,我跟颜艾瑟在一起,所有人都羡慕我、嫉妒我,说我可以少打拼三十年,最后呢?你我心知肚明,我也不想再说。在我眼中,吴辛屏比颜艾瑟好太多了。没有人像她这样体贴我,了解我的难处。我看得很透彻,吴辛屏很适合我,钱我自己会赚,我要的是平静跟安宁。
两人登记的那日清晨,李凤庭吞了两颗止痛药才压住她胸口的剧痛。
这两年,李凤庭时常刻意轻描淡写询问范颂律,吴阿姨会跟爸爸拿钱吗?不会啊。信用卡呢,她是拿爸爸的信用卡吗?你不知道啊?好吧,没关系。每一次确认完毕,李凤庭会慎重地要求范颂律发誓,不能把两人的对话透露给任何人。她提醒范颂律,奶奶这是在保护爸爸,爸爸是一个心很软的人,很容易付出太多感情,会被别人伤害。
现在好了。
李凤庭好不容易,看在吴辛屏把衍重跟颂律都打点得还算妥帖,她也松懈心防,不再把吴辛屏视为是一个城府深沉的淘金女。她却蒸发了。
哎,怎么说,这些女人,就是这么难伺候,老喜欢耍花招,逼人对她们紧张兮兮、掏心掏肺。颜艾瑟第一次回娘家,也是李凤庭传了条短信,好说歹说,低声下气,总之把人给劝回家了。李凤庭索性起床,蹀踱好半晌,绕到客厅五斗柜前,服了两颗强效的安眠药。她倒回床上,双手交叠,在睡意如大浪淹至之前,她想道,如果吴辛屏跑了,未必不是个好机会。她要说动范颂律,找个时间拨电话给颜艾瑟。说爸爸被抛弃了,他们父女很难过,也寂寞,需要一个人陪伴。颜艾瑟说不成一个心软,放下那个小她五岁的外国人,回到范衍重身边。如此一来,吴辛屏也算功成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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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保安汪和信告诉范衍重,11月15日当天,吴辛屏离开社区时,是10点多将近11点。吴辛屏经过柜台时,汪和信喊住她,提醒她有刚到的包裹,他还来不及把告示牌挂上信箱。他问吴辛屏,要先领吗?还是回来再领?吴辛屏没有立即回答,她从皮包内掏出一张纸,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苦笑着说,可能得晚点再拿,她有急事。
汪和信看清了吴辛屏手上握的纸是一张车票。
极冷与极热的感受轮流刺激着范衍重的感官,他有进展了,吴辛屏当天有出门的计划,不是地铁可达之处。否则没必要提早购票。她要去哪里?
他请汪和信仔细描述,是高铁的车票,还是台铁的,或是客运?有看到目的地吗?
汪和信窄小的眼睛闪过一丝好奇,他问,“范律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范衍重盯着汪和信,喉头滚动。这张外溢着油光的圆脸,为什么看起来会跟当时紧追着他的狗仔有几分神似?他停顿了几秒钟,心中盘算着,眼前这位报到没多久的保安,平常有看报纸的习惯吗?若把部分的真相告诉他,这个人是否会借此要挟他?
经过思量,范衍重将汪和信的威胁性归类在:极低。
“我跟她那天有点小吵架,她可能去找朋友散散心了。她没带手机出门,我现在联络不到她。偏偏她朋友又很多,北中南都有,一时半刻,要我去哪里找?”
汪和信点了点头,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他说,很可惜他没看得太仔细。不过,他倒是想起一件插曲。他跟吴辛屏闲聊到一半,手机铃声响起,吴辛屏脸色一沉,一边接起,一边往门口移动。汪和信的声调有着不合时宜的轻快,吴小姐好像跟人在吵架,我没看过她那么激动。后来大门的感应又故障了,我去帮她开门,听到她说,妈,你可不可以稍微考虑一下我的立场。
汪和信观察范衍重的表情,问道,吴小姐是不是回娘家了?我大嫂每一次跟我哥吵架,也是二话不说,行李箱拉着就回娘家了。
▲▲▲
回到家中,范衍重打了通电话给助理,交代自己今天不进办公室,有事电话联络。他走进书房,左右张望,吴辛屏搬进来时,行李很少,她使用多年的笔记本电脑,几件衣物,一些保养品,和几本书。范衍重问了不止一次,这些是你全部的东西?吴辛屏点头。
这间三房两厅、地段绝佳的电梯大楼是范衍重跟颜艾瑟一起挑的,颜艾瑟倾向四房,她才能规划个人的衣帽间,她的鞋子收藏价值抵得过一台跑车。范衍重说,他的存款有限,若要升级到四房,得请颜家支援。颜艾瑟冷硬拒绝,坚称颜家付清了婚礼两百多万元的费用,接下来要看范衍重表现。范衍重摸摸鼻子,在心底驳斥,两百多万,有多少是花在我身上呢?颜艾瑟坚持什么都要最好的。最好的场地。最好的季节。最好的护肤课程。最好的白纱和婚鞋。颜艾瑟执意住在娘家附近,随手一指都是一坪百来万的精华地段,他已把部分积蓄拿来装潢事务所,要再端出近千万的头期款,着实强人所难。颜艾瑟安抚他,颜正清底下一子二女,等颜正清百年,三个小孩继承的资产,是范衍重辛勤耕耘一辈子也不可能企及的数字。颜艾瑟双手抱胸,我见犹怜的大眼睛眨呀眨,轻撩范衍重的心弦,她粉嫩的嘴唇吐出催眠般的呢喃:为了我,难道你办不到吗?
范衍重时常觉得世上有两个颜艾瑟。好似日本妖怪镰鼬三兄弟,一个负责把人给绊倒,一个飞快持刀划伤,最后一个及时敷上膏药,让伤口隐于无形。颜艾瑟对范衍重而言,差不多也是这样,呼唤他,羞辱他,又安慰他,对他撒娇,让他再次卸下武装。
此时该想着吴辛屏,怎么思绪一再跑到颜艾瑟?
范衍重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下,他想不出吴辛屏离开的缘由。矛盾的是,他心中有个部分,浮现了“终于发生了”的感叹。偶尔,范衍重会想,自己跟吴辛屏的一切过于理所当然。这个女人出现,走进他的内心,在颜艾瑟制造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他跟颜艾瑟离婚满一年又多几个星期,颜艾瑟给记者拍到,跟一名金发绿眼的男子在机场又搂又亲吻,男子的手往下滑入颜艾瑟的短裤,紧抓着她的臀部。记者打给范衍重,问他知情吗?颜艾瑟与这位外国人交往时是否已恢复单身?范衍重挂了电话。他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谈判,颜艾瑟飞到欧洲去,说她需要一些空间,厘清这段婚姻如何走下去。
范衍重想,吴辛屏有对我诚实吗?
该不会,这世上也有两个吴辛屏,一个迷惑他,一个埋伏于暗处,准备收网。
范衍重再次见到西西,他利落地切入正题。
“那个女人有说自己叫什么吗?”
西西歪着头,以为自己将表情隐藏得很好,殊不知紧张的情绪早已浸润五官。她看着脸色紧绷的范衍重,摇头,吞吞吐吐地交代,“她只有说自己是吴老师的妈妈。”
“然后?她有提到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吴老师吗?”
“没有……但是,”此际,电话响起,西西如释重负地跑去接电话,“喂,是,对,我们要订九十三份饭卷,昨天有打电话。啊,等一下,昨天有说两份要做素的吗?喔,那现在说来得及吗?太好了。会准时送到吧?谢谢,麻烦你们了。”
挂上电话,西西转过身,见到范衍重的眼神没有丝毫懈怠地紧咬着自己,她收起脸上的笑容,改以严肃的神情面对范衍重,“她有跟我问了一些吴老师的事情。”
“你记得她问了什么吗?”
“嗯……”西西闭上双眼,煞有其事地揉着太阳穴,“她有问吴老师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工读生。她又问,吴老师的薪水多少,我还是说我不知道,主任不喜欢我们聊薪水的事情。大概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吧,那个阿姨的态度有些不耐烦。”
“然后呢?”范衍重追问。
“她叫我把吴老师的电话给她,我说我得先通知主任,这毕竟是吴老师的隐私。那个阿姨有点生气了,她直接吼我,说她是吴老师的妈妈,这样不够吗?”
“你有把吴老师的电话给她吗?”
西西摇了摇头,“主任没有接电话,我传短信给吴老师,吴老师也没回。后来学生来了,我很忙,那个阿姨就坐在那个位置,”西西伸手指着范衍重旁边的沙发椅,“坐了一阵子,她又催我打给主任,主任还是没接。她叫我抄下她的手机号码,再转给吴老师。我赶快拿纸给她。她写完之后,问我可不可以借她钱,她整个早上都没有吃东西,钱再跟吴老师拿。”
“你这里还有她的电话吗?”听到关键字,范衍重双眼发亮。
“有,”像是急着讨好老师的学生,西西忙不迭地点头,“我怕自己忘了这件事,赶快把那个阿姨的号码传给吴老师,这里应该有记录。”西西望向位于右手边的电脑。
“我可以看一下你们跟吴老师的对话记录吗?”
不待西西点头,范衍重已大步踏入柜台内。西西见状,叹了口气,移到电脑前,打开桌面上的通信软件。最新的信息停留在补习班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吴辛屏,无人接听。西西吞了吞口水,偷觑着范衍重。范衍重双眼紧盯着屏幕,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西西不敢停搁,她往上滑,终于找到那日的对话。
“取消。下午3:47”
“吴老师,我是西西,你妈妈来新馆找你。请回电。下午3:49”
“取消。下午4:20”
“吴老师,你妈妈请你打给她,她的电话是……下午4:22”
范衍重按照着上头的号码一一输入。
一,二,三,四,有人接起了,范衍重心神一凛,听见一道颇为浮躁的女声。
“我没有要再借钱了,你们不要再换电话打来了。”
“不好意思,我是吴辛屏的先生,请问你是吴辛屏的谁?”
一阵沉默,女人再次说话时,语气多了几丝错愕。
“小屏结婚啦?她都没有告诉我。这孩子真是死没良心。”
范衍重顿了顿,下意识地蹙眉。
女人又搭话了,“这位先生,怎么称呼你?”
“我姓范。我有一件事得跟你请教……”
女人打断了范衍重,“范先生,想请教一下,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一位律师。”
“天啊,律师。孩子根本白生。她在台北找到一个金龟婿,也不管我们在这里的死活。”女人也不期待范衍重的回应,自顾自地倾诉,“范先生,论辈分,你也得喊我一声妈的。对吧?”
范衍重的呼吸加速,双眼瞪大,他完全不愿将优雅、静默的吴辛屏与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联想在一块,何况是母女这般紧密的关系。更进一步想,若这女人确实是吴辛屏的母亲,吴辛屏过往的欺瞒,似乎没他以为得那样荒唐。
“喂?你怎么不说话,没礼貌。”女子啧啧逼问,“在台北的律师应该赚很多吧?你呢?一年有一百万吗?”
范律师把手机自耳朵挪到眼前,他看着屏幕,两个念头几乎是不分先后地跃入脑海:再也不跟这个女人联系,或者,从她的身上挖出妻子的真面目。
两个选择都充满诱惑。
范衍重没有二话地押下筹码。
“我的收入不是重点,我打给你是因为……”
“没想到小屏这样狠心。她明明看到家里的冷气坏了,我的摩托车也该换一台了,我上一次出车祸……”
“不好意思,”范衍重无可奈何地打断,“换我问你,请问怎么称呼?”
“我?我小屏妈妈啊,小屏怎么叫我,你就怎么叫我。”女子答得理直气壮。
“我没有见过你,怎么确定你是辛屏的母亲?”
“范先生,你真的是个律师吗?你平常都这样跟你的客户说话吗?我都告诉你我是谁了,你为什么要怀疑?我造假有什么好处,还是说,我说谎会有人给我一百万?啊,我知道了,是不是小屏跟你说了什么?范先生,小屏从以前就满嘴谎言、自以为是,你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你把电话拿给她,我亲自教训她,这样做人是错的。”
“辛屏人不在我身边。你们最近有见面吗?”
范衍重没有错过女子话中的线索,吴辛屏有回去老家。
“有啊。她礼拜一有来,没多久就说要回台北了。”
“我可以现在去拜访你吗?想跟你确认一些事情。”
“小屏要一起来吗?”女子的语气透进了防备。
“小屏跟你见过面之后,没有回家,这也是我得找你请教的原因。”
“啊,这样啊,”女子不客气地发出讪笑,“这很像她会做的事。”
“当面讲比较清楚。现在去拜访你方便吗?”
“好啊,可是……”女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担心这条得来不易的线在眨眼间断失,范衍重掩不住焦急。
“你可不可以借我两万块?账单又来了,我没钱。”
范衍重花上比导航预估还多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过程中他尽力跟复杂、弯曲的乡间小路中奋斗,有些路看似可行,却容纳不下他那近两百厘米的车宽。范衍重费尽功夫,汗流浃背,才找到女子提示的那条道路。沿路他见到有几户碧丽堂皇的透天厝,门口停放着昂贵的轿车,也不乏几近荒废的破屋。他并不意外,这里开发得早,许多人口迁移至市区定居,选择待在这儿的,若不是有几分本事,就是无力支付城市开销。
范衍重数着门牌号码,好不容易找到吴辛屏的老家。
三层高的透天,跟隔壁一样,第四层是加盖,壁面的颜色和底下三层截然不同。隔壁两户很明显地有重新漆过外墙,显得这户格外陈旧,有些瓷砖脱落了。上面还有一些残破的传单,范衍重仔细凝视,其中一张写着“专业抽肥,保证……”,另外一半被人刮掉了。旁边还有一张写着“水塔清洗,热诚负责”的贴纸。门口放着一台自行车,范衍重左右张望,没看到车子,不知是开出门了,还是这户人家没车子。范衍重打电话告知女子自己抵达了。没有多久,一名身材圆润的女子走了出来,见到范衍重,她招手示意。范衍重才跟着女子的脚步进门,要把门带上时,女子制止了他。
“你关上就好,不用锁,还有人要来。”
范衍重很想问是谁,偏偏有一连串的问题在排队,他犹豫太久,错过了开口的时机。他抓了抓脸,不发一语,不晓得什么因素在作祟,范衍重浑身发痒,尤其是脸。屋内昏暗得不可思议,女子没有开灯,下午时分的微薄日光勉强地支撑着范衍重的视觉。女子穿着像是睡衣的衣物,边角起了毛球,她毫无光泽的皮肤与黯淡的灰色沙发几乎要融为一体。她看起来刚睡醒,眼角还浮着一泡黄色的眼屎。执业多年,范衍重见过不少贵妇在医美手术及饮食的护持下,外表比实际年龄少了十来岁。眼前的女子是另一种极端,范衍重扳着手指算,依照吴辛屏的年纪和那年代的结婚风气,女子了不起六十岁,然而她松弛的肌肤以及枯黄的发丝,让她比七十岁的李凤庭还要沧桑。范衍重也得出另一结论:他如今确信女子与妻子拥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哪怕蓬头垢发,仍无法遮掩女子有一双相当深邃的双眸,那眼摺的宽度,说话时不经意的目光流转,都跟吴辛屏像极了,正确来说,是吴辛屏像极了她。
屋内各处莫名其妙地堆着纸箱。电视柜旁,桌边,以及走道,中间只余下勉强可供人行走的宽度。走道的中间是通往二楼的阶梯,再往下延伸则是厨房。地板明显蒙着一层沙尘,让人无从辨识它们本来的颜色,看来,这屋子很久没有大清扫了。
女子招呼范衍重坐下,她自己也坐下了。
范衍重看了看那褪色的沙发,指着一旁的藤椅,“我可以坐这儿吗?”
女子从鼻孔哼气,说,“你跟小屏一个样,她上次来也不坐沙发,说要坐那张椅子。”
“辛屏是这礼拜一来找你的吗?”
“对。”
“一个人吗?”范衍重心跳飞快,他害怕答案是否定的。
“对啊,就一个人,不然还会有谁?”
范衍重又看了几眼屋内,试图在杂乱、湿暗之中,寻找到吴辛屏与这个空间的关联。一张照片或什么都好。她曾住在这里吗?她怎能忍受不清理这里的欲望?
吴辛屏有着鲜为人知的洁癖,要不是与吴辛屏同居,范衍重没想过吴辛屏有这一面。她一个星期花上十来个小时清理住家环境,她使用国外原装进口的清洁液,擦拭后留有柠檬和茶树的香气。她曾在凌晨两点,访客离去后,蹲在地上检查是否还有落发。范衍重问,有必要这样吗?吴辛屏直视着地面,搓着手背,我就是觉得脏。
莫怪吴辛屏不肯坐在沙发上,那沙发看起来好可怕。范衍重想象着吴辛屏跟“母亲”对话的过程,她是客气地婉拒了女人的邀请,还是说,在女人面前,她有另一种样貌?
女人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范衍重。“小屏不敢不来看我,我知道她在哪里工作了,我什么都不多,时间最多,不怕跟她耗。范律师,我这样称呼,可以接受吧。”
“小屏正式介绍我们之前,我也叫你黄女士吧。”
桌上散落着账单,范衍重瞄了一眼,收件人黄清莲,估计这是女人的名字。
黄清莲耸肩,一脸不以为然,她撕开指缘的甲皮,说了下去:“小屏怎么跟你说我们家的?你怎么会跟一个没父没母的人结婚?你家的人没说话吗?”
“辛屏说……她跟家里的人失去联络很久了,连你们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愧是律师,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小屏是我带大的,她在想什么,会说什么话,我心知肚明。她才不会说得这么好听,什么跟父母失去联络。这种话,你出过社会的人会信?天底下哪有父母不愿意跟自己的小孩联络?”黄清莲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我来猜看看好了,小屏是不是说,我跟她爸都过世了?”
范衍重哑口无言,他过分小看了这女人,黄清莲看似粗鲁,却有副机灵的心眼。
“小屏确实是说她跟父母久没联系,我也信了。”
范衍重决定守护自己的谎言。他不甘心就这样失去话题的主导地位。
“哦,那你们的婚礼怎么办?女方没有半个家人出席,你们办得成?我看你的衣服还不错,你的事业做很大吧?你的爸妈可以接受女方没半个大人?”
“没有婚礼。我父亲不在了,我也不想让我妈为了婚礼伤神,总之,没有你说的问题。”
为了避免话题再度被黄清莲牵走,范衍重强硬地介入。“黄女士,我从台北赶过来,是有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要跟你商量。你说礼拜一那天辛屏有到过这里?”
屋外传来隆隆的引擎声,范衍重跟黄清莲对视了一眼。黄清莲先把视线抽走,望着窗外。
“来得正是时候。”
一名男子一边脱下头盔一边推门而入,他与范衍重四目相交。
范衍重一眼看穿了男子的身份,男子的眉眼、鼻梁,跟吴辛屏如出一辙。主要的差别在于下巴跟皮肤,男子脸蛋方润,吴辛屏则有个线条优美的尖下巴;男子的脸上满布凹疤,大概是青春期发了太多痘子,习惯用手去挤所留下的后遗症,吴辛屏的肌肤相当平滑。
越看着这对母子,吴辛屏就在不远处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男子跟范衍重点头致意,慢吞吞吐了一声:“你好。”
“怎么这么小声,人家是你妹婿。”黄清莲用力地拍了男子的臂膀。
果然是吴辛屏的哥哥,范衍重心想。
“小屏有说过她的哥哥吗?”
“有。”范衍重答得很快。
诡异的兴奋之情掠上黄清莲的脸,她的双眼倏地撑大。“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妹早就把我们给抛弃,过自己的逍遥人生了,只有你傻傻地以为她是好人。”
吴启源指甲抠着手背,眼神低垂:“我妹有跟你说过家里的事吗?”
“她有说过,只是我工作很忙,印象有些模糊。”
吴启源笨重地移动到黄清莲的身旁坐下,他看着堆满杂物的桌面,转头询问黄清莲。
“妈,你没有给人家准备喝的喔……”吴启源又站起身,把卡进屁股的裤子拉扯出来,喃喃自语,“我先去看冰箱有没有饮料,家里好久没有客人了……”
吴启源亦步亦趋地移动,过程中碰撞到夹道的纸箱两三次。他似乎习惯了,熟练地架开。再次出现时,他抱着三罐铝箔包红茶。
范衍重接过吴启源递来的饮料,确认还在保存期限内,一鼓作气插入吸管。
“启源,你妹婿在问,你妹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你告诉他。”
“小屏?她是礼拜一来的。”
“你确定吗?”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送小孩去幼儿园,然后去工作,中午的时候去买便当,来妈妈这边,一边吃,一边等。小屏打电话来,说她快到了,外面那条路临时施工,她要绕一下远路。我跟她说不要急……”
黄清莲不客气地纠正:“人家没有要听这么多细节。”
吴启源朝范衍重露出饱含歉意的微笑:“对不起,我一紧张就会拼命讲话。”
“没关系,你还记得那天辛屏看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异常的地方?”
“我那天只看到小屏一下下。”
“为什么?”
吴启源的眼神游走在母亲与范衍重之间,得到黄清莲的肯定后,才谨慎地回答。
“我老婆打来,说我儿子在幼儿园吐了好几次。礼拜天我岳母生日,我们吃烧烤庆祝……”
“停、停,”黄清莲咂嘴,“你只要说,你等你妹等到一半,幼儿园打电话来把你叫走,不就好了?你老婆真幸福,没有工作,睡到十点十一点,小孩还是老公送去幼儿园的。”
“妈,别再说我老婆了。”吴启源看起来更哀怨了。“我岳父不计较我们家没有钱,很伟大了,反、反正,我带我儿子去看医生,再赶快骑车回来,我在门口看到小屏,她说她差不多要回台北了,我问她,下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那是几点的事情吗?”范衍重问。
“好像是……三点多吧。”
“你们还说了什么?”
“我跟小屏说,我刚刚去接小孩了,你想不想看侄子,你最近难得想回来,却都只待一下就急着要走,到现在都还没看过我两个小孩。小屏说她再找时间去我家。我说,一定要遵守诺言,不要再像之前那样莫名其妙跑掉。”
吴启源的声音充满了依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面容有点羞赧。“小屏变好多,她现在就像都市人,穿得很讲究,手上的包包也是真的名牌吧。没想到小屏也结婚了,还嫁给了律师,怎么不通知我们,我们一定是祝福她的。”
“辛屏好像没有在这里待很久?”范衍重提问。
“嗯。”黄清莲不置可否地闷哼。
“方便让我知道你们两个聊了什么吗?”
“也没说什么。”
黄清莲跟吴辛屏独处不到两小时,说不上长,但也不短,两人可能会聊到什么?范衍重心底没有定见。目前为止,他接收到的信息,一再令他质疑,他根本不认识他的妻子。
她每个月会跟补习班请假一天,来见她口中已经死去的母亲。
而她暗示有债务问题的哥哥,对她很是思念。
为什么他没有质疑过吴辛屏的说词?没有对吴辛屏的过往问得更深?明明他已从颜艾瑟身上学到教训,女人相当精于掩藏。你不能够只依赖她们告知你的信息,应该把她们视为前来求助的当事人,一面倾听,一面保持警觉,从她们选择忽略或草草带过的情节,窥探,推敲,事情的真相往往在那里,罕有例外。
“我跟你讲了,吴辛屏这孩子没有良心。”
黄清莲注视着范衍重,眼睛里毫无情绪。
“师父说,我的女儿是我的冤亲债主,我的癌症是吴辛屏的怨气弄出来的。礼拜一的时候,我叫她跟我一起去找师父,她不要,我们吵了起来,我受不了,只好警告她,如果不跟我去找师父,我说不定会被她害死了。”
黄清莲顿了顿,换上心虚的表情,似乎没料到自己会说这么多。
“我说这句话是想要吓她,谁知道她给我走出去。”
范衍重紧盯着黄清莲的神情,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片段。一个念头攫住了他,说不定黄清莲联合吴启源一起说谎?范衍重不由得瞄了一眼楼梯的位置,把一个人囚禁在二楼,不是不可能。若是如此,这对母子图的是什么?
“请问一下,”范衍重开口,“师父是谁?”
“师父喔……就是有在修行的人。”
“那什么又是……”范衍重回忆着那名词,“冤亲债主?”
“冤亲债主就是……你在上辈子,或前几世,可能有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没有跟对方化解,所以那个业一直累积……累积到这一世,就会来找你报仇。”吴启源答道。
“这个跟辛屏有什么关系?”
“师父说,妈妈在前几世,都对小屏做了很可恶的事情。有一世小屏还因为妈妈而自杀,不能转世,在鬼道被折磨。小屏这一世好不容易找到了妈妈,她一定会复仇。只要牵扯上小屏,我们家就会鸡犬不宁。”
范衍重听得头昏眼花、一头雾水,只得把话题绕回。
“黄女士,你确定辛屏有离开这里吗?辛屏没有回台北的家,她连工作都没去了。她礼拜一来找你,我猜,她说不定人没有回台北,还在这里?”
黄清莲发出刺耳的干笑声,“范先生,你好好笑喔。你怎么会觉得吴辛屏还在这里。她那天一听到要找师父化解,十六万,我不夸张喔,她站起来,往外面走,还边走边骂我,说什么我为了钱,什么借口都想得出来。”
黄清莲咽了咽口水,不怀好意地看着范衍重:“范先生,你是高才生,你的脑袋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我问你,你跟小屏的钱,平常是怎么算的?”
剎那间,范衍重想起了吴辛屏失踪的那一天,真巧,娜娜的妈妈也姓黄。
范衍重以指腹重压勃勃跳动的太阳穴。
范衍重没有答腔,他从黄清莲那刻意的停顿,听得出这女人不打算轻饶他。
“我都忘了,范先生是律师啊,你们可以钻法律漏洞,让财产不要算在一起对不对?哎呀,怪不得,我想说十六万也没有太过分,小屏何必反应这么大呢?看来她也没多少钱。陪人家小孩写作业,一个月能够拿多少呢?”黄清莲自顾自地说下去,“也不肯跟我讲结婚的事情,人家还防着自己呢,啊,傻小屏,以为自己有多高贵。”
“黄女士,你的意思是?”
“你听起来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我直接讲好了,我替小屏觉得委屈。你们结婚,不通知我,我不计较,但有一些礼数不能不做。我把一个女儿栽培到快二十岁,我不辛苦吗?”
范衍重不发一语。一来,他尚未摸索出应付黄清莲的方法,二来,黄清莲某种程度上说对了,他没有对吴辛屏放下戒心,他甚至设想了一份解释:他得保护范颂律。他在感情上的误判,不应该由女儿承担代价。最简单的解方就是财产各自独立。
“黄女士,请别转移话题。我来找你,是因为小屏没有回家。我很紧张,搞不好她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你们提供线索。现在,我们至少确定了礼拜一辛屏有来到这,之后呢?她去哪里了?她的电话关机了,没有人联络得到她。你们是我唯一可以请教的人了。所以,我冒昧说一句,两位刚才有说出实话吗?辛屏三点就离开了,对吗?”
说完,范衍重深深看进黄清莲的眼里。他试图压迫谈判对象时,就会这么做。
然而那双眼睛也深深地回望,显示着主人的无所畏惧。
“范先生,你有跟小屏吵过架吧。”
再一次地,范衍重打从心底升起恶感。不只是这个女人,整个幽暗、闷潮的空间都让他觉得窒息。吴辛屏捏造谎言,来遮盖她的身世,会不会黄清莲即为始作俑者?
假设李凤庭见过黄清莲,必然会千方百计地阻止儿子跟吴辛屏成婚吧。
“我们没有吵架。”范衍重压了一下掌中的铝箔包,甜腻的红茶滑入嘴里。
“你不要骗我,我很懂小屏的,她看起来很温和,骨子里很倔强。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小屏跟我吵架,几天后就消失了。我们找好久都找不到。我真可怜,生到一个不知感恩的小孩。”
手机响起,范衍重看了来电者,是扶轮社的刘董,范衍重示意他得到屋外接电话。范衍重花了几分钟才厘清刘董的来意:刘董的牙医儿子出事了。检察官怀疑他与学长合办的诊所有诈领保险的情况。刘董希望范衍重尽快与他儿子碰面。范衍重看向屋内,黄清莲频频地朝自己的方向张望,吴启源则倒回沙发上,不发一语。巨大的疲惫、倦怠自四面八方吞没了范衍重,他理应留下,继续追查线索,但直觉告诉他,得先回到自己熟稔的世界。
范衍重走进屋内,指着手机:“我得离开了,晚上跟人有约。”
“你要走了吗?”吴启源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范衍重,“你才待了一下下。”
吴启源没说错,从踏进这屋内到现在,尚未满一个小时。
对范衍重而言,竟宛如整个下午。
“对,因为朋友的儿子有事。”
“等一下,你有带钱来吧。”
吴启源面露困惑,范衍重轻轻点了个头。
“你带多少来?”
“两万,你在电话里说两万的。”
“你看一下我们的状况,还会觉得两万够吗?我身体这样,没办法工作。”
“那你需要多少?”
“至少十万吧,你一定有的,我看你身上的西装跟鞋子就要好几万。”
范衍重皱了皱鼻子,再一次地,黄清莲命中要害。这女人拥有动物般的直觉与观察力,也或许还有一些运气,范衍重加深了离开的欲望。
“我只带了两万出来。”
“这附近有便利超市和邮局提款机,你可以去那里领钱。”
范衍重想起女儿观看的日本动画,穿着泳衣的年轻少女踩着沙子,持着棍子摸索,一旦碰到了西瓜,一下,两下,奋力地敲打,瓜壳破裂,沙红色的果肉与汁液流得满地都是。范衍重吞咽口水,咕噜,喉结的滚动令人平静。
“我最多给你五万。”
“五万一下子就用光了啊,不能再多一些吗?”
“妈,不要一见面就跟人家拿钱啦……”吴启源的声音微弱得仿佛从远方传来。
范衍重与黄清莲的目光不约而同聚焦在吴启源身上。
吴启源紧张地口吃:“这、这样子的话,小屏会生气吧。”
“我管她生不生气?”黄清莲脸颊泛红,胸部剧烈地起伏,“没有钱,我没办法好好治疗。我没有说你,你好意思说我?你自己跟有钱人结婚,就忘记你妈了。你岳父最近不是换新车吗?有这么多闲钱,为什么你没办法借个三五十万回来给我,我都快死了。”
“妈,”吴启源满脸通红,他窘困地看了范衍重一眼,“有别人在,你讲这些事要做什么。我已经跟你说过,钱的事情我有在准备,你不要一直讲、一直讲。”
“你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怎么一直护着她?”
“没、没有,小屏没有给我好处。可是妈,你不觉得这样子小屏又会跑掉吗?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屏的,这一次是侥幸,有人在台北看到她,下一次我们会这么幸运吗?”
“有人在台北看到了辛屏?”
“对啊。”吴启源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用眼角偷瞄着母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范衍重抬高了音量。
“算了,说给你知道也没关系。”黄清莲以近乎挑衅的腔调回应,“我们教育失败,千辛万苦拉拔一个女儿,哪知道她有一天,说什么在这个家很痛苦就跑了。一下子跑去台中,后来又说自己在桃园。前几年,想到还会回来看看,她爸走的那一阵子,有回来住几天,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了。电话没人接,我跑去她住的地方,房东说她早就搬走了。”
范衍重暗自评估着黄清莲话语的可信度。他经手过太多案件,很明白人类拥有一种近乎天然的防卫机制:严重低估自己所造成的痛苦。
“我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一天到晚只顾着找她。再说了,台湾那么大,她有心要藏,我要去哪里找?我就等,等她自己良心发现。谁知道她真没有良心。”
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黄清莲眼眶变得湿红。
“台北的事情到底是?”范衍重心急地追问。
吴启源鼓起勇气,把话接了下去:“大概五六月的时候,我们这里有人去台北玩,她跟我们说,在台北看到一个女人,跟小屏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只是比她印象中白了很多。”
黄清莲不甘寂寞地把话抢过去,“我问她,你在哪里看到的。她说地铁站附近。那个女生后来走进一家补习班。我又问,哪个地铁站。她忘了,只记得在饭店附近。我叫启源去查,饭店最近的是哪一个地铁站,旁边的补习班都标出来。我一间一间找,不信找不到。也是命中注定,那天,我才进去第二间,就中了,工读生说吴辛屏在那边工作没错。”
“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呢?”
“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黄清莲不假思索地回。
“我再多给你两千。五万二。”范衍重摸熟了跟黄清莲打交道的模式。
“是住在我们这附近的张太太,她的女儿以前跟小屏是同学。”
“什么时候的同学?”
“从小学到高中都读同一所学校,好像有一两年还同班。”
“张太太住在哪?”
黄清莲瞪着范衍重,坚定地开口:“我们要不要去领钱了?”
范衍重从超市的提款机逐次领出两叠纸钞,走到黄清莲面前,摇着手上的钞票。
“这里是六万,我想知道张太太住在哪儿。我什么也不会做,只想多一分线索。”
黄清莲哼了一声,往门口迈步,范衍重赶紧跟上。
同一条巷子,过了两个路口,三人在一栋寻常的民宅前停下。
黄清莲按了电铃。没有多久,一名女子应了门。
一看清楚来者,女子没有迟疑地把门拉开。“阿姨好,来找我妈妈串门子啊?”
黄清莲点了点头:“你妈妈在家吗?有些事情想要问她。”黄清莲转过身,伸手指向范衍重,“这个人是小屏的先生,他想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小屏的。”
女子探出头来,上下扫视了范衍重,那眼神说不上友善,反而带着几丝促狭。
范衍重往前一站,与女子对视。
“听说你母亲之前有遇到辛屏?”
“也不算遇到,只能说看到吧,我妈没有跟吴辛屏说到话。”
范衍重很难不在意女子提及吴辛屏三个字时,语气往上飘移。
毫不遮掩的轻视。
“你母亲不在家吗?”
“对,她去看我外公了。我外公住院。”
“你以前跟辛屏是同学?”范衍重又追问。
“我们小三到小六同班,初中、高中同校。高中我们是隔壁班。”
范衍重瞅着眼前女子的长相,跟吴辛屏同岁,满布暗疮的脸、干裂的唇,本来应该是加分的大眼,却被肿胀的眼皮给拖累。远比实际年龄苍老。范衍重心生纳闷,这里的人怎么都如此显老?女子对吴辛屏的恶感又是从何而来?照理,两人从十岁到十八岁都在同一个校园活动,对彼此的生活应有几分熟稔。黄清莲跟吴启源眼巴巴地看着范衍重,范衍重寻思几秒,打算另谋出路。
“我赶着回台北,可以跟你留一下你的手机或者信箱吗?”
女子没有回应。
范衍重只得掏出名片。
“你有什么想要说的话,都欢迎打给我。不一定要重要,跟辛屏有关系就好;或是等你母亲回来,有想到什么,也可以打给我。”
女子接过了名片,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的头衔。
“所以你是一位律师吗?”
“对。”
“吴辛屏真是好运。”女子扯开一抹淡笑。
“好了,你也把名片给人家了,我们不要再打扰了。”黄清莲一心想撤退。
三个人回到原点,也就是黄清莲的住处。范衍重将手上的钞票交给黄清莲,黄清莲数都没数,直接折半,塞进自己口袋。目睹此景,范衍重想回台北的信念更强了。
才来没多久,台北的生活面貌竟仿佛失去框架,从边缘涣散、模糊。
范衍重告别了黄清莲与吴启源。缩进车子,握着方向盘,看着仪表板上的图示一一亮起,范衍重吐出一口长气,天啊,他怀念这些秩序。
手机响起,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吴辛屏,而是补习班的西西。
“范律师,有个女生跑来我们这儿,说吴老师今天跟她有约。她等不到人,电话又没人接,只好跑来我们这里。我们要怎么回她呢?”
“那个女生有说她是谁吗?”
“她说她叫奥黛莉。”
范衍重拼命回想,脑海一片空白。吴辛屏不曾提过这名字。
“你把我的电话给她,我跟她亲自联络。”
“好的。”西西的语气像是解除了一项危机,“那我请她联络你。”
电话铃声来得很快,完全没有要给范衍重喘口气的意思,“喂?”
“你是小屏的先生吗?小屏人在哪里?”
“你是辛屏的谁啊?”
女子安静了几秒,才小声地回答,“我叫奥黛莉,是辛屏的朋友。”
“辛屏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
“范先生,请你相信我,我能证明我确实是辛屏的朋友。”
“你怎么证明?说不定你是打来诈骗的?”
“我知道吴辛屏许多事情。像是,你们结婚之前,你要求她签一张契约,你们夫妻财产是分开的。我提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相信我。”奥黛莉深吸进一口气,“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我有急事要跟她商量。”
奥黛莉的言语仿佛一只透明的手,穿进范衍重的胸膛,攫住他跳动微弱的心脏,他的呼吸错了拍,流回胸腔的血液被拦截,根根肋骨糊成一块,再也得不到舒展。
“我现在在开车,我待会儿回电好吗?”
还没有得到女子的回应,范衍重抢先一步挂断。
手机又响了,范衍重把手机甩往一旁的副驾驶座,几秒后,愤恨地捡回,按下接听。
“奥黛莉小姐,我跟你说了,我人在开车……”
话筒一片静默,没多久,吴启源声音出来了。
“范律师,我是吴启源。”声音很轻,仿佛对于自己的话没什么信心。
范衍重自问,他有把自己的联络方式交给吴启源吗?没有。唯一的解释是,吴启源借了他给“小贞”的名片。范衍重燃起兴致,吴启源令他联想到蜗牛,哪怕有人用力地戳刺,逃跑的过程也缓慢、愚笨。他很想倾听这只蜗牛带来什么消息。
“我要跟你……沟通……一件事。”吴启源念到沟通二字的生硬,范衍重不禁猜想他平常多么不需要这词,“我们对小屏很好,没给她受到委屈。我发誓,我们尽力要对她好。”
吴启源清了清喉咙,再开口时,竟不无委屈:“范律师,你是我妹的先生,照理说,我不能这样跟你说这些,但我实在看不下去。偷偷跟你讲,小屏以前出过事。我不能告诉你她做了什么,只能说她伤了很多人的心。要不是师父帮助我妈看开,我妈差一点被小屏弄到发疯。我说到这了,信不信随便你。”
吴启源不等范衍重回话,如同扔出烫手山芋一般鲁莽地挂上电话。范衍重倒在椅背上,他有一种幻觉,身上的血液正从某个不知名的孔窍缓缓地流掉。这个令人倒尽胃口的小镇,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手法伤害着他。而不晓得躲到何方的吴辛屏,是否在观望着一切的进展,双眼时而流露哀伤,时而有冷光一闪而逝?黄清莲说中了,吴辛屏消失的前夕,他们有个小小的争执。原因很小,范衍重要求吴辛屏一同说服范颂律,再也不要提到颜艾瑟这三个字。吴辛屏不同意,她认为,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可以试着尊重颜艾瑟在范颂律心目中的特殊地位。范衍重震慑地盯着吴辛屏,他以为吴辛屏会懂,颜艾瑟凿空了他的所有,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拼凑起来。他气疯了,他握着吴辛屏的肩膀,刹那,吴辛屏的脸变成了颜艾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