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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范衍重平视着前方,一个很长的红灯过后,他急着想迈开步伐。

事件就这样发生了。

穿着制服的高瘦男孩卖力奔跑,擦撞到一名牵着孩子的妇人。范衍重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肉体撞击的闷响。妇人尖叫了起来,她动也不动,后面的范衍重也就无法再前进。男孩停下脚步,冷淡的视线接连扫过妇人跟范衍重,最终停在范衍重后方的一个点上。男孩转过身,这一次他再也不管妇人的呼喊,低头往前疾行。

又红灯了。

妇人,小孩,范衍重都给困在斑马线中间。

妇人见范衍重一身西装,貌似诚恳,摊开双手埋怨起来,你有看到吧,刚刚那个学生。范衍重摸摸鼻子,轻嗯了声。妇人振振有词。现在的小孩,不晓得在干嘛,只顾着低头滑手机,也没有在专心看前面。撞到人就算了,还一副理所当然、没做错事的模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范衍重点头,表示理解。妇人的注意力转向了她的孩子,她弓身询问状况。

好不容易抵达约定的地点,范衍重看到邹振翔坐在里头,双手环胸,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范衍重咳了一声,邹振翔的脸上浮现了尴尬的微笑:“范叔叔好。”声音细如蚊蚋。

“你爸爸今天没来?”范衍重补充,“他跟我说他会来。”

“他喔,”邹振翔垂下眼睛,拖了好一阵子才回复,“他本来要来。刚刚我问他,他又说他不想来了。”

范衍重哦了一声,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他完全明白那些父母为什么不想出席,老实说,他反而相当佩服那些愿意出席的父母,在这种处境下,他们收起内心复杂的痛苦,明知道旁人的观点,仍决定与孩子同进退。换作是他,很可能办不到,特别是他的身份特殊,一旦被人揭底他有个这样的孩子,范衍重可以估计,这将对他的职业掀起波澜。换句话说,他不可能亲自处理的。

他是在昨晚十一点前后接到邹国声的电话。确认内情后,范衍重不假思索地应允了。他告诉邹国声,难免的,年轻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冲动、不分轻重,也不晓得一旦走错路,再回头有多难。邹国声的声音干哑断续,像来自信号不良之处,他说,衍重,这件事你务必要帮我保守秘密,不能再告诉别人了。事实上,我觉得好危险,如果媒体知道了,他们会怎么对我。邹国声的声音开始发抖,市长正在争取连任,身边的人都会受到高度检验。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们二十几年的交情,我从来没有请托过你什么。这一次,就这一次。

挂断电话后,邹国声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范衍重闭上双眼,更鲜明的画面自眼前浮起。范衍重跟邹国声是高中同学,他们都属于一个叫作“八匹狼”的团体,两人在团体内不算特别熟稔,联系也远低于其他成员。毕业后,两人就读同一所大学,范衍重读法律系,邹国声读政治系。在校园几度碰面,闲聊几句,交情才日益深厚。范衍重在高中时期对邹国声有一些抵触,“八匹狼”中,范衍重永远是鬼点子制造机,邹国声则时常以一种迂回、间接的方式说服其他人放弃冒险。范衍重一度以为邹国声讨厌他,直至大学,跟邹国声讨论时政,他才理解到这个人将人生蓝图规划得很长远,并笃行:在实践之前,每一天都得步步为营。看见了这点,范衍重欣赏起邹国声,直觉告诉他,有些朋友并非来自志同道合,而是出事时可以相互依赖。

事后证明,他的判断实属正确。

大学毕业,范衍重到一家中等规模的事务所当受雇律师,邹国声先从民意代表助理开始爬。八匹狼维持一年一次的餐叙,范衍重知道邹国声的日子越过越好。一日清晨,他在早餐店的报纸上读到这位故友的名字,某民意代表办事处主任被挖进市府。那感觉真是奇妙,你看着记者形容一位你认识十多年的人,所建构出的形象却与你脑海中的身影如此不同。

五年前,范衍重出了事,他六神无主,四顾茫然,他慌乱地上下逡巡着手机的通讯录,见到邹国声这个名字,范衍重心底一沉,就是他了。范衍重诚恳且不无谦卑地询问,这件事是否有邹国声可以助力之处。邹国声给了他一组号码,那通电话是个救命索,让范衍重暂时从媒体的追缉中匿去踪迹,他才有足够的精神坐下来与颜家谈判。

此时此刻,是他报答邹国声的时候了。

他佩服邹国声,在此紧要关头,竟绝口不提五年前自己施予范衍重的恩惠。

范衍重把思绪重新落在邹振翔身上,这个将满十八岁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玩着手机游戏。范衍重微倾脖子,假意在伸展,实则是想把邹振翔的面孔给看得更仔细。

邹振翔满月时,其他七匹狼体贴地把那年的聚会设在邹国声家中,大伙轮流抱着邹振翔,彷徨地感受着生命的重量。范衍重低头注视着那只有他巴掌一半大小的脚掌,以及满是血丝的双颊,问,这样正常吗?邹国声的妻子说,婴儿的皮肤很薄,又无比脆弱,他们对于外界,哪怕是一丁点灰尘,都十分敏感。范衍重回去看怀中那个小家伙,心想,原来人类也有这么干净的时刻。这份悸动的心情,在颜艾瑟把范颂律放进他怀里时,却召唤不出来,可能是那时范衍重三十六岁,当律师超过十年,生活让他彻底失去了为一件事悸动的能力,也可能是在那当下,他看出了颜艾瑟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

“范叔叔,他们会来吗?”

邹振翔的声音把范衍重从回忆中拉出,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对方迟到十五分钟了。范衍重想,要打电话给对方吗?对方打算放他们鸽子?或者是他们突然不满意在电话中约定的价码?疑心凝聚成紧压着胸口的重石。难不成对方发现邹振翔是邹国声的儿子?邹这个姓氏并不常见。若是,那二十万恐怕难以让他们善罢甘休。

范衍重飞速地推演,若对方想提高价码,那他该打个电话跟邹国声商量应变措施。他得知道邹国声的底线是多少。更棘手的是,他要怎么防堵对方一鱼二吃,原有的和解书,只要求对方在未来不得提起诉讼,他如今得再列进一条保密协议。若告知媒体,我方可以要求解金三倍的违约金。三倍,够吗?假设媒体或另一位候选人的阵营愿意吃下这笔钱呢?不太可能,邹国声的位置还不够核心。范衍重的手机页面还停留在对方的号码时,手机响起了。范衍重看了一眼邹振翔,邹振翔抬头问道,范叔叔,是他们吗?范衍重点了点头,按下接听。

“请问是范律师吗?我是娜娜的妈妈,我有点迷路了。”

“没关系,这里有点难找,不然你跟我讲你在哪里,我出去找你。”

他跟邹振翔示意自己得出去找一下对方,而那张满是痘疤的青春脸庞,面无表情地说好。

“黄女士你好,这是我的名片。”

女子并没有伸出手来接过名片,只是瞪着邹振翔。

“就是你吗?娜娜在你家待了多久?”

邹振翔不安地瞧了范衍重一眼,似是在征询意见。

“你就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吧。”范衍重把名片纳进名片盒里,指示邹振翔。

邹国声传来短信。“对方到场了吗。13:17”

范衍重很快地回应。“到了,只有妈妈来,算好事。13:17”

“那就好。我太太刚刚紧张到吐了,我在照顾她。痛苦。13:18”

“你先照顾嫂子,这里我来处理。13:18”

取得范衍重的首肯后,邹振翔缩着脖子,语气犹疑地回答,“十天吧……”邹振翔拉了一个很长的尾音,“我也不是很清楚。我那时有考试。”

“你知道娜娜未满十六岁吗?”

“我不知道,她没说。她只跟我说她没有地方住,问我怎么办。我觉得她很可怜,就叫我朋友帮忙租一个房间给娜娜住。有时候娜娜说她很无聊,叫我去陪她,我就去陪她。”

“那你们做了几次?”

邹振翔又看了范衍重一眼,这个问题他们事先有排练过,范衍重打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就你看到的那样,两三次吧。”

“你说谎。娜娜跟我说,你们每次见面都会做,有时候一天好几次。恶不恶心?她那么小,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你做得下去?范律师,你有小孩吗?”

范衍重早已习惯自己得随时上场,但妇人突然点名,仍让他心弦一紧。他整理了一下节奏:“黄女士,我跟你一样,有个女儿,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现在的状况是,振翔也知道自己错了,他的父母有赔偿的诚意。我们今天就是想好好处理这件事。”

“那他的父母呢?人在哪儿?有赔偿诚意又不出现?不敢面对?”

“黄女士,不是这样子的。”到了这一刻,范衍重大致可以确信,对方尚未把邹振翔与邹国声联想在一起。他松了一口气,相信自己可以漂亮走完这一局。

“振翔的父母他们今天很想来,只是振翔的妈妈身体不好,住院好几个月了。振翔爸爸刚刚还在这里准备亲自跟你道歉。只是医院打来电话说振翔妈妈又出了一些状况,他只好再赶回医院。”

妇人轻哼一声,说:“二十万太低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二十万根本不能弥补我们所受到的伤害。至少要三十万。”

果然!范衍重跟邹振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早已预言了事情的发展顺序。

范衍重不动声色地交代:“这件事确实造成你跟娜娜的困扰。振翔的父母说,如果你觉得二十万太低,我们完全理解。这里是和解书,你看一下内容。振翔父母真的很抱歉。”

上头的金额写着五十万。

几秒后,她的眼底闪起点点星芒。

▲▲▲

送走了黄女士,范衍重如释重负地往后倚倒在椅背。

邹振翔嗫嚅,“我妈没有在医院。”

“有时候,为了达成目标,谎言是必须的。”范衍重瞪着邹振翔,“再说了,这也不完全是谎言,你妈是真的身体不舒服。”

“我不懂,有必要这样子吗?我觉得这对我并不公平。”

跟邹国声报告完,范衍重回到邹振翔身边。

“哪里对你不公平?”

“我不晓得我哪里做错了。是娜娜自己吵着要跟我见面的。”

“这不表示你可以跟她上床。你可以等到她年纪大一点。”

“可是她被很多人上过了。”邹振翔愤恨不平地解释,“娜娜说,她妈妈的男朋友会摸她屁股,她不想待在家里,才去睡网友家,那些网友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娜娜也喜欢这样,还说我是个好人,我给她的零用钱最多。范叔叔,我没有强暴娜娜。你们怎么这样说我?我爸妈要为了这件事付五十万?”

“听着,振翔。你千万不能、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跟娜娜有说到钱。再来,范叔叔要你收回第一句话,我不晓得是谁灌输你这种想法的,但我相信你父母的教育,你不应该讲出这种话。”范衍重把额前的发丝梳到一旁,“最后,我想跟你澄清。这一次我们运气不好,法律的规定对娜娜他们比较有利。我打个比方好了,就像手机游戏一开局,对方的卡牌比你好,你赢的概率就不大,只能想办法不要输得太惨。我们现在就是这样。”

“五十万是很大一笔钱。”邹振翔还在挣扎。

范衍重不自觉地提高音量,“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还是你爸太谦虚,所以你没看到他的身份?一般人哪会一天到晚跟市长吃饭?其他人的案件,我都有把握二十万以内搞定,为什么你的案子是五十万?有三十万是在保你爸。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你爸,甚至市长。你哭屁啊?”

看着邹振翔委屈地掉下眼泪,范衍重再也忍不住咆哮的欲望。

他并非不能理解邹振翔。他调查过这个女生。娜娜是她在游戏中的代号。娜娜自小父母离异,母亲换了数任男友,十四岁时,她第一次逃家,接下来这两年,她至少住过十位网友的家,她称那些网友为“干哥哥们”。娜娜跟这些干哥哥们发生性关系,干哥哥们则负担娜娜的生活费,直到有一天,娜娜找到更好的对象,这段“互利共生”的关系便告结束。娜娜的母亲找到娜娜时,也把这些干哥哥们一同告上法院,这些人以十万到三十万不等的和解金,争取缓刑的机会。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则被送入监狱。范衍重计算了一下,加上邹振翔的五十万,娜娜的母亲这几年来收受的金额,至少有两百万。娜娜一离开邹振翔,邹振翔很快地收到短信,对方指出邹振翔跟未满十六岁女生上床的行为触犯了刑法,若不配合和解,将很快收到警方的传讯。邹振翔在游戏中找到娜娜,娜娜告诉邹振翔,请你相信我,我也是受害者。那些钱我一块钱也拿不到。我妈只会拿去喝酒,或者跟她的男朋友去唱歌。走投无路的邹振翔只好把讯息交给母亲,夫妻俩长谈数日,由邹国声接洽范衍重,请他出面处理儿子铸下的大错。

“我跟你说,我会找到娜娜,我会报仇。”

范衍重不可置信地看着邹振翔,血液驰骋过太阳穴周围,针刺一般的剧痛。

“你哪来的资格去报仇?你疯了吗?”

“我觉得我被利用了。她不应该这样搞我。我跟你保证,她早就找到新的干哥……”

啪的一声,水接触到邹振翔的脸,高速往四周溅射。

邹振翔呆若木鸡,滴滴水珠自他的发梢坠落。他的眼周泛红,显得更加无辜。

“要不是你爸,我真想揍你。你根本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你父母真的把你给宠坏了。我再跟你讲一次,这一次你最好给我听仔细。给我使用你的大脑跟耳朵,思考一下,你的行为会影响到谁。你如果去找娜娜复仇,这一次谁帮你?五十万,我他妈的不如叫你爸直接扔进水沟里,都比花在你身上值得。你现在、立刻放弃去找娜娜复仇的念头,否则我跟你保证,就算你是邹国声的儿子,我还是有办法教训你,你信不信?”

“我信。”邹振翔的眼中射出暧昧的光,“我google过你,范叔叔,你打老婆。”

“那不是真的!”

范衍重倒吸一口凉气。

“我只是被我前妻的家人利用了而已。”

范衍重倏地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呼吸,他扶着腰站起身,背对着邹振翔。

“你叫出租车回家吧,或是搭地铁,随便。我不想载你回家。你走吧。”

邹振翔一消失,范衍重打了一通电话给吴辛屏。渴望让妻子温暖的嗓音安抚他,一声,两声,无人接听。他没有多想,吴辛屏是安亲班老师,这时段很忙碌。

范衍重粗喘着气,懊悔自己接下了这案子。邹振翔毫无羞耻心,他很遗憾自己的老友没有教养出品行优良的下一代。

▲▲▲

整个下午,邹振翔的那句话在范衍重耳边如秃鹰一般盘旋,挥之不去。他趴在桌上休憩,刚要陷入熟睡,邹国声的电话吵醒了他。

“我听振翔讲,你们到后来有些不愉快。很抱歉,我这儿子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我跟我太太想尽办法逼他改,但越希望他改,他越是叛逆。”

范衍重花了几分钟把他跟邹振翔的对话尽量交代得很清楚。

“我知道。”邹国声的声音软了下去,“这一次是很好的教训。我跟我太太有很多要反省的地方。我们过去确实太惯着他,久而久之,他就变得自以为是了。”

见邹国声如此自责,范衍重也失去了发牢骚的兴致。他借口客户来访,匆促地结束通话。一走出办公室,两位受雇律师立即抬起头来。范衍重的心情更加恶劣,他传短信给妻子,等候将近半个小时,依然显示未读。范衍重看了一眼壁上的钟,决定先打电话给母亲。李凤庭很快接起了电话,透过话筒,范衍重听到范颂律的高呼声,爸爸,快点来接我。李凤庭没好气地说,听到了没,你女儿在嫌弃我这老人家无趣了。范颂律机灵地澄清,我才没有嫌弃阿嬷,我只是想念网络。如果爸爸也在阿嬷家装网络,我一定跟阿嬷住,阿嬷不会管我滑手机滑多久。范衍重微笑,范颂律有股魔力,可以扫除他心中的灰暗。范衍重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李凤庭接了话,小屏吃补药吗,我刚刚跟朋友要了一个帖子,说是可以活络子宫。范衍重皱起眉头,腔调冰冷地回应,妈,我跟辛屏不打算要孩子。我们有颂律就够了。李凤庭并不气馁,她轻佻地问,这是你的想法,还是辛屏的?说不定辛屏也想要一个你们的孩子,只是她不好意思说。

范衍重感觉到消散几分的疲劳又因为母亲的刺探而全数回归。他忽略母亲的提问,表示自己待会在门口接小孩。李凤庭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她嘟囔,门口?你不打算上来吗?我有买苹果给你,你最喜欢的日本进口的那种。范衍重敷衍地说,苹果你叫颂律拿下来,我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你,周末再带你出去走走。李凤庭终于甘心挂了电话。

范衍重想,八点了,这个时间点,安亲班只会剩下少数几个家长和迟到的学童。他又拨了一通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起。范衍重留了一则短信,最近是段考吗?忙到不接。看到请回电。摇出一根烟,不多时,烟雾自他嘴里滑出,他散漫地看着眼前来去的人车,抹了抹脸,走向停车场。

▲▲▲

一进入车内,范颂律嘟嘴埋怨,苹果好重。手好酸。范衍重一边握着方向盘,小心地控制着车回转的弧度,一边安抚女儿。

范颂律玩弄着车窗按钮,想到什么似的开了口。

“学校要我们写作文。你可以帮我吗?”

范衍重眉头拢起,女儿很少提出这种要求。

“你可以请妈咪帮你。”

“不行,这一次妈咪不能。”

“为什么?这一次的作文这么难?”

“这一次的题目,老师要我们写自己成长的过程。”

范衍重无意识地握紧方向盘。

“这题目不好,可以跟老师说换个题目吗?”

“为什么要换题目?”范颂律踢了椅背一下,“哪里不好。”

“这种题目并不能测验出你们使用文字的能力,只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没有人这样说啊。只有你。”

“那是因为其他人都没有我这么聪明。”

“老师说明天要交,迟交的人会扣分。”

“你刚刚在阿嬷家有写吗?”

“我有写,可是写到一半就不知道怎么写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跟妈妈的事情,可不可以写进去。”

一抹白色的身影倏地掠过眼前,范衍重重踩刹车,他听到范颂律的身体撞上椅背,嘴中发出闷喊。悬挂在车内后视镜上的貔貅挂饰掉了下来,滚落在副驾驶座。

“干,该死的流浪猫。”

范衍重转身看着女儿,范颂律抚着头,面容苦涩。

范衍重急问,“你还好吗?有撞到头吗?要不要给爸爸看一下?”

“我没事。”范颂律的声音听起来有欲哭的气息,“可是我觉得你不开心。你说你不管怎样都不会在我跟妈咪的面前讲脏话的。”

范衍重叹了一口气,看着前方的红绿灯变换,觉得自己像是被固定在黏鼠板上的禽鸟。他越是奋力挣扎,越是让自己包裹上更多的胶液。八点三十七分,吴辛屏既没回电,也没有读取他的短信。绿灯亮起时,范衍重一个转念,跨过双黄线,来个大回转。

安亲班的招牌已经暗下,二楼全黑,一楼的灯也未全开。一个看起来跟范颂律差不多等高的男孩趴在柜台上。一位二十出头的丰满女子正在拖地。

“我们今天要来载妈咪吗?”范颂律双手贴在窗户上,“柜台换人了,不是以前那个。”

范衍重一走进安亲班,两人同时抬起头来。一察觉不是父母,男孩又倒回去,继续滚动他掌中的橡皮擦。女子目光存疑,范衍重看得出来,她正紧抓着拖把的长柄。

范衍重表明来意,“不好意思,我是吴辛屏的先生。我来接她下班。”

女子露出松懈的笑容,但新的困惑在她的眼中聚拢,她轻语:“吴老师今天请假耶。”

▲▲▲

范衍重撒了一个谎。

他告知范颂律,吴辛屏去台中看一位好久不见的朋友。

范颂律只有追问一句,妈咪什么时候回来。范衍重说,明天,妈咪明天就回来了。他们一起完成了那份恼人的作文作业。不要把妈妈给写进去,他跟女儿这样建议,你写妈咪就好。范颂律握着笔,笔芯划过稿纸。那是范颂律抗拒的标准动作,从她的生母那儿学来的。颜艾瑟的胸腔内仿佛有个沉沉的秤砣——也就是一般人称之为“原则”的事物,一旦没有被充分地说服,她是不可能让步的,一步都办不到。但她也不乐意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她只是杵着,以很多小动作来拖延时间,偶尔眨着她那双大眼睛,等待你更用力地说服她,更精确地说,乞讨她的动摇。

多数的日子,范颂律像他,唯有在不同意他的主张时,范颂律会极为熟练地展现出跟生母神似的那一面。范衍重安慰自己,至少,至少现在他只需专心地处理范颂律的情绪。他放缓语速,跟女儿商量,现在只有妈咪会读你的作文,你把妈妈写进去,也许妈咪会有点伤心?范衍重心知肚明,这是谎言。吴辛屏很尊重范颂律对生母的眷恋。即使如此,范颂律还是屈服了,她采用父亲的建议,作文完成后,范颂律恳求,今晚可不可以不要洗澡。范衍重点头,某程度上作为交换。

范颂律进了房。范衍重数着手机上的每一次拨出,三十五通。陪伴范颂律写作业时,他按下重拨,一次又一次。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上,脚边的石块正在裂解、松动。上一回他有这种感觉,是在深夜试着跟颜艾瑟谈判。范衍重摇头,想甩掉那沿着尾椎爬上来的森冷感。他再次按下重拨,无人接听,数字来到三十六了。颜艾瑟带点颤抖的高音在耳边响起,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像变态吗?

范衍重瘫软在沙发上,补习班的工读生西西说,差不多半年到一年前,吴辛屏固定每一个月会请假一次,理由是她得回诊。至于是什么疾病,西西并不清楚,那不在她能够过问的范围内,她只负责在吴老师请假的那一次,联络分馆,把吴老师的学生带到分馆,跟同年级的学生并班。西西补充,隔天吴老师会请她喝饮料及吃蛋糕。

范衍重跟西西要了补习班负责人的手机,打了三通,也跟西西预估的一样,老板的小孩刚满月,九点以后,只接打到家里的电话,号码只有资深老师才知道。

吴辛屏有事情瞒着他。范衍重从来不知道,妻子有什么得持续追踪的疾病。若有,为什么不说?范衍重想起了吴辛屏在答应与他成婚前,曾问过他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非常重要,请你一定要说实话,不要为了讨好我而说谎。我若跟你说,我不想生小孩,你可以接受吗?我说过,我的家人,童年好友,跟我亲近的人,不是早逝,就是意外连连,让我不禁觉得,是不是只要跟我变得太好,就会发生不幸。你明知这点,依然想跟我结婚,我很感动,但我还是想坚持不生小孩的决定,我不想赌,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自责得很痛苦,请你尊重我的想法,也别试着改变我。范衍重答应了,以一种如释重负,甚至侥幸的心态,他很讶异,这个女人并不打算拥有跟他的孩子。若他先走一步,他的资产,那些不动产、股票、债券,都会由范颂律与她共同继承。他承诺吴辛屏,绝不谈孩子的事情,他也不认为自己想要除了颂律以外的孩子。一个就够了。

难不成吴辛屏并未说出真相?她其实有遗传性的恶疾?不,范衍重并不倾向采纳这个答案,吴辛屏理应明白,他的思想开明,有什么疾病不能据实以告?

范衍重信手抄来纸笔,这是他的作风。一旦遭遇棘手的案件,他非得持笔在纸上反复画着圈圈,不这么做,思绪无法继续前进。就他所知,有个道长也有类似的习惯,好笑的是,那位道长不需要道具,他的手指头不断地在头颅上打圈,那一块发量特别稀疏。

范衍重问自己,一般人会联络谁呢?妻子的亲人?不,吴辛屏没有亲人。约会阶段吴辛屏就表明,双亲已不在世上,而她跟唯一的哥哥很多年前就失去联系。吴辛屏语气迂回地说,哥哥有债务的问题,范衍重那时还安慰她,至少哥哥没要求她帮忙还债。退而求其次,打给妻子的朋友吧?吴辛屏固定聊天的对象也不多,其中一个是补习班同事,叫什么来着?曼曼?对,曼曼。怎么联络曼曼呢?范衍重的搜索很快地遇到了瓶颈,这也跟吴辛屏的个性脱离不了干系:她唯一使用的通信软件只有Line。吴辛屏说过,像她这种朋友不多的人,使用社交软件徒增尴尬。发个文章得不到多少回应,她也不习惯在网络上交代自己的人生。范衍重那时听了,窃喜暗升,他不能再忍受高调行事的伴侣,吴辛屏多么适合他。

范衍重小步奔至书房,吴辛屏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桌上,范衍重如寻获绿洲的旅人,发出一声长叹,他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盖,输入笔记本电脑的密码,点击桌面上Line的图示。

“已从这部计算机登出太久,请重新输入密码。”

范衍重尝试了几组,直到他被系统警告。他重捶了一下桌子。该死的,吴辛屏究竟在搞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设定他猜得出的密码?颜艾瑟带点神经质的颤声又在轻搔他的耳朵,那声音说: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到最后都只会被你逼疯。

简曼婷拿着超市买的简历表,到安亲班面试时,杨主任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提着一只小包包,金链子发散着盈润的光泽,皮包料子看起来是真皮。简曼婷恍神了一下,听见杨主任的咳嗽声,她才羞赧地把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请杨主任再重复一次问题。小朋友有时候作业写不完,可能会需要你留下来陪他写完。可以吗?你家的三个小孩怎么办?杨主任漾起微笑,简曼婷也微笑了,她端出准备已久的答案。家里有人会照顾。

试用期结束后,杨主任给简曼婷调高了两千元的月薪。简曼婷与柜台闲聊,无意间说了出去,有老师去找杨主任对质,同样负责高年级,为什么新来的简曼婷薪水比较高?听闻自己成为了被讨论的对象,简曼婷抚着脸,眉头深锁,一副即将承受不住的模样。从小到大,简曼婷便很害怕从别人那里听到对自己的评价,她时常想,别人心目中的她,仿佛是另一个简曼婷。她分不清楚,是哪边出了差错,是那些人不识好歹?还是说,人有时会蒙骗自己的内心?

十七岁那年,简曼婷喜欢班上一位同学。她坐在男孩后方,改男孩的考卷时会刻意放水。她以为男孩注意到了。她以为两人之间共享着这秘密。她以为他们之间会因为这秘密而变得不同。青春期的女孩老是这样,喜欢秘密,又痛恨别人有事瞒着自己。男孩偶尔把喝不下的早餐店奶茶给她,简曼婷更相信这段感情不是一厢情愿。一日,有人起哄,在黑板上写下两人的名字,简曼婷故作生气,内心却像是有人松手放掉气球,扬起了希望。下一秒,她亲耳听见男孩说,我才不可能喜欢简曼婷,拜托,我讨厌胖子。她有自然卷,从后面看好像香菇头。

简曼婷去找朋友诉苦。那个简曼婷默认是最好的朋友的女生,低声笑了起来,好像被男孩的创意给逗乐。简曼婷问,你不觉得他很过分吗?女孩眨眨眼,嘴角咧开,停留在一个或许可以解读为戏谑的角度,她说,不会吧,你以为人家会喜欢你?拜托,他条件很好耶。简曼婷没有再回应。好长一段日子,简曼婷得了强迫症似的,每三五分钟,她就得从口袋中摸出小镜子,专注地,心无旁骛地盯着镜中的人影瞧。简曼婷下定决心。千万不可以忘了镜子,得时时刻刻保证自己所看到的简曼婷,跟别人所看到的是同一人。

升上大学,简曼婷交了第一个男朋友,施德顾,她对施德顾没有太多好感,之所以答应交往,是想要证明自己也有人喜欢。睡前,看着天花板,简曼婷允许自己诚实地想一些心事,例如,她其实很难过自己的男朋友这么丑。当施德顾尝试把舌头伸进她的嘴巴里,简曼婷看着眼前逼近的满嘴烂牙,没有悸动,男人剥她的衣服,她闭上眼睛。大学毕业典礼结束第二天,验孕棒浮出两条线,简曼婷关掉求职网站,转而规划婚礼。婚礼上,新人的朋友很少,宾客多数是施德顾父母的朋友,简曼婷在双方父母初次见面时,才得知施德顾的父母在台北市区拥有三四处出租的房产,他们收回一间郊区的公寓,给新人作为新房。

简曼婷告诉杨主任,自己曾在别的安亲班待过,这是谎言。她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施德顾的工作运势并不顺遂,甚至称得上有些坎坷。过去这十年间,两人一再抱着孩子回去跟施德顾的父母求援,直到施德顾的父母以“这样对其他小孩不公平”为由,婉拒了他们最后一次伸手,施德顾转而要求妻子分担家中经济。简曼婷原先很怨恨丈夫逼自己外出谋职,孩子好不容易都去上学,她值得迎接一场漫长的休息,吊诡的是,她倒也在安亲工作中找到不少乐趣。孩子们太可爱了,她可以用各种方式威胁利诱。看着孩子们手足无措,在心底闷笑。简曼婷也很擅长说服家长放弃那些无理取闹的要求,她生了三个孩子的身份,让家长们有时说不动她,只得退让。

众多老师中,简曼婷最喜欢吴辛屏。简曼婷不喜欢谈到自家的事,她永远无法理解有些老师很热衷把自己的家事如袜子翻面那样掏出。就简曼婷所知,吴辛屏来这家安亲班有五年了,跟所有老师、工读生都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孩子们倒是很吃她那一套,觉得她过分冷静,很是新鲜。吴辛屏不管是教学或是检查作业,都很仔细,杨主任说过一个理论,若不想跟家长们打交道,就得以吴辛屏为榜样,以实力来让家长们心悦诚服。有些老师暗地挖苦吴辛屏自视甚高。简曼婷不这么想,她欣赏吴辛屏,从不过问同事的家中境况,同样地,也不让你问。她不会明白地拒绝他人窥探,而是以一种得体的、迂回的,甚至,带点忍让的手法,让双方都有台阶下。

吴辛屏有一个女儿,但她不是那种乐于分享孩子生活的父母,她保护得很严实,大家只知道孩子在邻近的小学读书,至于名字或年级,吴辛屏拒绝透露,她说怕学生在学校捉弄自己的小孩。简曼婷问过,怎么说服丈夫父母只生一个女儿?吴辛屏耸了耸肩,睫毛低垂,一边写着教师日志,一边漫不经心交代,我先生坚持一个就好了。他爱自由。吴辛屏总是如此优雅,游刃有余,简曼婷也问过,你怎么会想来当安亲老师?你那么有气质,又优雅。吴辛屏笑了笑,说,这工作很好啊,很单纯,也很好上手。简曼婷没好气地说,可是这工作累积不了什么啊,不像一般的公司你做久了可以升迁,你在这里做十年,二十年,也没有一张可以发给别人的名片,小孩子你带一年就跟你说再见了,那些说会很想你、再回来找你的,也只是说说而已。

吴辛屏微眯起眼,谨慎、缓慢地说,我对于工作没什么企图心。升迁什么的,不会很在意。而且,我觉得被学生忘记,不是缺点。你仔细想想,我们以前读书,会记住那些对我们很好的老师吗?好像也不会,倒是对于会打人骂人的老师印象深刻,对吧?

简曼婷瞪着吴辛屏,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思议,换作其他老师,也会加入埋怨的行列吧。她后来拿一些家里的事情问吴辛屏,吴辛屏的反应也大同小异,她不轻易附和,而是轻巧地把话题牵往另一种方向。偶尔简曼婷会认为吴辛屏在答非所问,令她不解的是,对话结束之后,往往,她的心情变好了。

她慢慢有了结论,跟吴辛屏说话,有个诡异的效果:你会甘愿放弃一些原本的痛苦。为什么会这样?简曼婷在心中为吴辛屏编织过身世,她认为,吴辛屏很有可能离了婚,目前独居,偶尔探视小孩,这个想法可以解释吴辛屏的许多行为。简曼婷心底一热,若是如此,她得对吴老师友善一些,这社会对于离婚女性的歧视太严重了。

范衍重的出现,彻底推翻了简曼婷的假设。

▲▲▲

范衍重高胖的身躯完全挡住了娇小的工读生小杨。

简曼婷忖度,奇怪,才下午一点,怎么有家长来了。不祥的预兆很快侵入她的思绪,难道又有学童出事了?那她得赶紧看仔细这到底是谁的父亲。

原本负责教低年级的是许老师,不是现在的谢老师。几个月前,端午节前后,许老师见学生们安分地写着作业,走到柜台跟工读生聊天。事后,监视录像器显示许老师跟工读生聊了近十八分钟。在那时间内,两个学童一时兴起,拿起名牌绳往隔壁同学身上套,被套住的学童紧张地挣扎,绳子在脖子摩擦出浅浅的瘀痕。家长除了对恶作剧的学生外,连对许老师、杨主任,都一并提出赔偿的要求。风波结束后,三名当事者先后转走。他们的父母嘀咕,孩子们还没发展出控制自己的能力,许老师轻率离开教室,才是憾事的主因。

几天后,谢老师取代了许老师的位置,没有人感到意外。

越靠近男人,简曼婷越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昨天嘴馋,跑到附近商场的超市买了一包饼干,难不成这几分钟内出了差错?简曼婷拼命回想,返回教室时,学生们脸上的表情是否有异样?不,她没有印象了。那时接近八点,她的心思都在老三手背上的过敏是否好些了?要再预约回诊时间吗?若许老师的际遇发生在自己身上,赔钱事小,她恐惧的是丈夫一旦知情,很难不透露给公婆知道,想到那对夫妇唠叨的事情又多了一桩,简曼婷不由得握紧提袋,身躯僵直。

“啊,简老师,你来了。”小杨喊出声来。

男人跟着转过身。他站起来,惯性地伸出手,又缩回,改为凌空致意。

“不好意思,敝姓范,我是吴辛屏的先生。这是我的名片。”

简曼婷伸手接过范衍重递来的名片,心跳踩空了一拍,又加速跳动。

吴辛屏的丈夫是位律师。

“你、你好。”简曼婷缩起脖子,不敢正眼看范衍重,“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子的,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简曼婷凝望了小杨一眼,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

一步出补习班,范衍重等不及地开口,“是这样子的,辛屏昨天没有回家,她有联络你吗?”

“啊?”简曼婷顿了几秒钟,“怎么了吗?”

“辛屏经常在我面前提到你,我才想说,”范衍重挠了挠头顶,指尖在头皮上擦出刺耳的声响,“她有跟你讲过这几个月她请假的原因吗?如果你知道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

范衍重的眼神直盯着简曼婷,简曼婷读得出来,这是一双很少向人求助的眼。

那双眼与其说在哀求,不如说是在施压。

“对不起。辛屏只告诉我,她得去医院。”

“她有说是哪家医院吗?”

“没有。”

“好吧。那,她最近看起来有跟以前不一样吗?或者,她有特别说到什么吗?”

“嗯……”简曼婷抚着自己的脸颊,意外地摸到一颗新痘,她很清楚范衍重正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皱眉,故作苦思,但她实在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

“她只提到女儿生日快到了。要买礼物给她。”

范衍重提起的呼吸倏地释放,他的胸膛轻轻一降,失望的神情溢出了双眸。

“辛屏是怎么了吗?”简曼婷问。

“我昨天下午开始打电话、传短信给她,到了八点多她都没有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辛屏大概每个月会请假一次。她没跟我讲过。”

假设范衍重有余裕抬头,望上简曼婷一眼,他会看到简曼婷眼中流转着兴奋的光芒,那光芒就像是小孩子听到了一个惊喜的行程,晶莹地闪烁。

“辛屏怎么会不说呢?只是去看医生而已。”

“是啊,我也想不透,看医生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辛屏还有可能去哪了?她会不会是回自己家了?你可以打给她家人?”

“辛屏的爸妈都过世了。她也不可能去找她哥。”范衍重无奈地回答。

“怎么会?辛屏的妈妈明明来找过她啊。”简曼婷急忙转身推开大门,呼喊正忙着护理奖状的小杨,“我问你,吴老师的妈妈是不是之前来找过她?”

小杨缓下手边的动作,“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一下,”简曼婷轻抚着下巴,“我记得吴老师的妈妈来过以后,没几天,许老师那班的学生就出事了,所以,大概是端午节那一阵子,你想起来了吗?”

“嗯,端午节,可能是西西值班,得问她了。”

“请问西西在哪里?”范衍重插嘴问道。

“她明天会来上班。”小杨答。

“你还记得当时是怎么样的情形吗?”范衍重把焦点又放在简曼婷身上。

“我只有听到一些而已,我赶着上课。那个女人好像跟柜台说,她是吴辛屏的妈妈,她要找吴辛屏,请我们转达。”

简曼婷每吐出一个字,范衍重眉间的刻痕就越深凿一分。

“你有印象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我记得她头发烫卷,就是那种蓬蓬头,身高跟我差不多吧,大概没有一米六,中等身材。她那天提着两袋看起来有点像是行李的东西,嗯,不过,有件事情……我也不确定我该不该说,说了吴老师也许会生气。”简曼婷眯起双眼,刻意营造停顿。她的内心千回百转,会不会吴辛屏逃家了?范衍重看起来很诚恳,可是,这又如何?那些被记者报导会痛打老婆的高官或企业家,平常也是人模人样,不是吗?

另一个更古怪的想法不断骚扰着简曼婷,她怎么觉得这男子有些眼熟。

她之前在哪里看过这个人吗?

“你有什么线索的话,拜托务必告诉我。辛屏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任何迹象,我刚刚打她的手机,打不通,手机转成关机,我担心她会不会是出事了。”

“你们先等我一下,我先确认一件事情。”简曼婷放下提袋,走了出去。

她步过转角,让自己隐身在隔壁店铺的柱子旁。确认自己的动作没有受到范衍重的监视,简曼婷拿出手机,滑开界面,翻出吴辛屏的号码,按下。

“这一期的美妆盒,我觉得很超值。美肌乳,防晒蜜粉,三支迷你版的雾面唇膏,我查过了,色号都可以擦来上班的。那支美肌乳就一千元。等于蜜粉跟唇膏都是送的。我只要那条美肌乳跟两支唇膏。如果你要防晒蜜粉跟那支正红色唇膏,我只收四百五。上午11:11”

“好啊,那我什么时候把钱给你?下午13:26”

“不急,我先在线付款,货到了你再把钱给我。下午13:28”

短信停在这里。

您拨的电话未开机,请稍候再拨。男人没骗她,吴辛屏的手机关了。

简曼婷心如擂鼓,她要相信这登门造访的男人吗?这超出了她的经验范围。在她的观念中,若丈夫是律师,那妻子有比做安亲老师更好的选择。她宁愿给文件归档、去邮局送件,或者是客户上门时,端水送上报纸什么的,都好。也许吴辛屏跟她先生的关系并不理想?

简曼婷又发出一则短信。

“辛屏,你在哪儿?你的老公到安亲班找人了。下午13:18”

指甲敲打着键盘。一,二,三。简曼婷停下脚步,心底有了主张。

她回到范衍重与小杨面前。

“抱歉,刚刚临时有事,我得处理一下。”

范衍重不置可否,看起来信了简曼婷的说辞。

“我们讲到哪儿了?”

“我们讲到,有个女人自称是我妻子的母亲,来补习班找她。”

“啊,对,我们说到这儿,”简曼婷故作恍然大悟,“反正,隔天我就跟吴老师聊到,她跟她母亲长得有点像,只是吴老师比较瘦。我这样说很正常吧,女儿像妈妈有什么不对?没想到吴老师不是很高兴。我认识她这么久,她第一次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她跟我说那个女人不是她的妈妈,只是妈妈那边的亲戚。”

“那为什么要自称是辛屏的妈妈?”范衍重问。

“我不知道,辛屏感觉不想说,我也不敢再问。”

补习班门前的行道树上,数十只野鸟大声鸣唱着。

谜题未解,新局又启。天色是亮的,范衍重却有视线昏暗的错觉。

“只有西西跟那个女人讲过话吧。”

“应该是。”

“那可以给我西西的联络方式吗?”

简曼婷与小杨相视,两人的眼中都藏着提防。简曼婷做了主。

“牵涉到个人资料,不太方便,也许你明天再来?”

“好吧。那我明天再来。”

“范先生……”小杨盯着范衍重几秒,轻轻地开了口。

“怎么了吗?”范衍重双眼跳着火光,期待着小杨想起些什么。

“我们要报警吗?”

范衍重狼狈地瞪圆眼睛,看着小杨,嘴唇嗫嚅,却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ozKLpIgihGixfdQ1dz3ydwGEvU5ZiBQ1mwps4QhO7T2PQi1a77sLzSZUnySbf/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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