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纳回到伯克利时,她和吉尼克使用了Skype与身在于默奥的沙尔庞捷和身在维也纳的奇林斯基进行视频通话,制定策略,弄清CRISPR-Cas9的机制。几人的合作如同联合国:一位来自夏威夷的伯克利教授及其来自捷克共和国的博士后,在瑞典工作的巴黎教授及其生于波兰、在维也纳工作的博士后。
吉尼克回忆道:“我们之间的合作成为一场24小时不间断行动。在一天的最后,我会进行一项实验,向维也纳发送一封邮件;克日什托夫早上一起床,便会阅读邮件。”随后,他们会进行一次Skype通话,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克日什托夫会在白天做该项实验,在我还在梦乡时把结果发送给我。我醒来后打开收件箱,便会看到最新情况。” 1
起初,沙尔庞捷和杜德纳每月只会加入一两次Skype通话。但是,2011年7月,沙尔庞捷和奇林斯基飞往伯克利,参加迅速扩大的CRISPR年会时,工作节奏随之加快。即使吉尼克和奇林斯基通过Skype建立了工作关系,两人在年会上也才首次面对面相见。奇林斯基是一位身形瘦长的研究人员,平易近人,友善可亲,渴望参加将基础研究转化为工具的工作。 2
两人亲临现场,彼此相见,能产生电话会议和Zoom会议中无法生成的想法。在波多黎各时,这种情况就曾出现。四名研究人员在伯克利首次相聚时,便梅开二度,再结硕果。在伯克利,四人能集思广益,制定策略,弄清在CRISPR系统中,究竟是哪些分子对剪切DNA不可或缺。项目在早期阶段时,需要到场参加的会议尤为有效。杜德纳说:“与人们坐在同一个房间,看见彼此的反应,面对面你来我往地探讨问题。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这种讨论是我们每一次合作的基石,甚至我们通过电子通信开展大量工作时亦是如此。”
埃玛纽埃勒·沙尔庞捷、珍妮弗·杜德纳、马丁·吉尼克和克日什托夫·奇林斯基,2012年于伯克利
起初,吉尼克和奇林斯基无法在试管中使用CRISPR-Cas9剪切病毒的DNA。此前,两人一直仅使用两种成分——Cas9酶和crRNA,设法使其起效。理论上说,crRNA会把Cas9酶引至目标病毒处,随后Cas9酶会对病毒进行切割。但是这种方法并未奏效。两人忽略了某些东西。吉尼克回忆道:“我们对这一情况极度困惑不解。”
tracrRNA在此重新进入我们的故事。在2011年发表的论文中,沙尔庞捷表明,要产生crRNA向导,就需要tracrRNA。她后来说,尽管在自己的首轮实验中未做证实,但是自己怀疑,tracrRNA甚至会持续不断地发挥更为巨大的作用。实验失败后,奇林斯基决定将tracrRNA投入自己的试管中进行混合。
此举产生了效果:三种成分的混合物不负众望,切割了目标DNA。吉尼克立刻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杜德纳:“在缺少tracrRNA的情况下,crRNA向导无法与Cas9酶结合。”实现该项突破后,杜德纳和沙尔庞捷在日常工作中的合作更加密切。显而易见,两人正朝着一项重大发现稳步前行:确定CRISPR基因切割系统中的必要成分。
奇林斯基和吉尼克日复一日,彼此交换实验结果,每一次都为拼图增加了一小块。与此同时,沙尔庞捷和杜德纳越发频繁地加入策略讨论。他们成功发现了CRISPR-Cas9复合体所需三种成分各自确切的作用机制。crRNA包含一个有20个字母的序列,该序列起到一系列坐标作用,将复合体引至一段含有相似序列的DNA。tracrRNA此前推动了crRNA产生,现在发挥了类似脚手架的额外作用,在其他成分争先恐后奔向目标DNA时,把它们固定在正确位置。随后,Cas9酶开始切割DNA。
一天晚上,就在一项关键性实验产生可喜结果后,杜德纳在家烹制意大利面。沸腾的开水在锅里打转,杜德纳想起了在高中学习DNA时,通过显微镜研究的鲑鱼精子。想到这里,她笑了起来。杜德纳9岁的儿子安迪问她为什么笑。杜德纳解释说:“我们发现了一种蛋白,一种叫作Cas9的酶。通过编辑,这种酶能发现并切割病毒。这种酶厉害极了。”安迪一直追问这种酶的作用原理。杜德纳解释说,数十亿年来,细菌进化出一种不可思议、令人震惊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抗击病毒。细菌拥有自我适应能力。每当新病毒出现,细菌便学习如何识别新病毒,将其击退。安迪听得入了迷。杜德纳回忆道:“我获得了双重喜悦。当时的我既就某个十分重要的事物做出了基础性发现,又得以和我的儿子分享,用他可以理解的方法向他解释。”好奇心能以此种方式展现其魅力。 3
没过多久,情况变得十分明朗,这一令人称奇的微小系统具有实实在在的巨大潜在应用价值:人们可以修改crRNA的导向,锁定任何你想要切割的DNA序列。这一切可以通过编辑实现。该系统可以变成一个编辑工具。
CRISPR研究成为生动案例,证明了基础科学和转化医学之间你呼我应的二重奏效应。最初,该项研究的动力源自“微生物猎人”纯粹的好奇心。他们在为另类细菌的DNA测序时,遇到了怪事,想做出解释。随后,CRISPR研究的目的变为保护酸奶中的细菌,使其免受病毒攻击。这一阶段的研究促成了一项基础发现,帮助人们认识生物学的基本作用原理。现在,生物化学分析为发明一项具有潜在实用价值的工具指明了道路。杜德纳说:“一旦我们搞清楚CRISPR-Cas9复合体的成分,我们便发现,我们可以对其进行编辑,使之为我们所用。换言之,我们增加一个不同的crRNA,就能使CRISPR-Cas9切割我们所选的任何不同的DNA序列。”
在科学史中,虽然鲜有真正成功获得发现的重大时刻,但是这一次,成功近在咫尺。杜德纳说:“这并不仅仅是某种循序渐进接近成功的过程,而是一个令人惊喜的时刻。”吉尼克向杜德纳展示数据,证明可用不同向导RNA编辑Cas9,切割DNA的任何部分。当时,两人实际上激动得说不出话,望着彼此。然后杜德纳高声说道:“我的天,这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基因编辑工具。”简而言之,两人意识到,他们已开发出重写生命密码的方法。 4
下一步是弄清能否进一步简化CRISPR系统。如果可以,该系统不仅可能成为一种基因编辑工具,而且比现有方法更易使用,价格更为低廉。
一天,吉尼克从实验室穿过走廊,走进杜德纳的办公室。吉尼克一直在进行实验,以确定作为向导的crRNA和将其固定在靶标DNA上的tracrRNA的最低要求。杜德纳的办公桌前立着一块白板。两人站在白板前,吉尼克绘制了两种小型RNA的结构图示。吉尼克问,在crRNA和tracrRNA中,哪些是在试管中切割DNA必不可少的部分?吉尼克说:“在确定两种RNA长度的问题上,该系统似乎存在一定弹性。”在两种小型RNA中,每一种都可以缩短,却依然会发挥功效。杜德纳对RNA结构形成了深刻理解,在弄清RNA结构作用原理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近乎获得童趣的快乐。随着两人齐心协力,共同探讨解决方法,他们逐渐发现,可以将两种RNA相连,将其中一种RNA的尾部与另一种RNA的前部结合,确保结合后的分子能正常发挥作用。
两人的目标是制成一种单一RNA分子,使其既包含向导信息,也具有绑定功能。如此一来,两人将创造出“单链向导”RNA(sgRNA)。当时,两人沉默了片刻,彼此相望,随后杜德纳说:“哇!”她回忆道:“那是我在科学界感受到的妙不可言的时刻之一。我浑身发冷,脖子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在那一刻,我们意识到,此项受好奇心驱动、乐趣无穷的项目意义重大,可以从根本上改变项目发展的方向。”这一场景不难想象:一个小小分子的活动令杜德纳脖子后的汗毛竖了起来。
杜德纳力劝吉尼克马上开始工作,研究如何融合两种RNA分子,使之成为Cas9的单一向导,发挥自身作用。吉尼克赶忙离开杜德纳的办公室,穿过走廊,向一家公司订购必要的RNA分子。吉尼克也就这一想法同奇林斯基做了讨论。两人迅速设计出一系列实验,确定了可删除两种RNA中的哪些部分,两种RNA如何融合,仅用了三周,便制成有效的单链向导RNA。
没过多久,这一单链向导将CRISPR-Cas9变成功能更多、更易使用、可以改编的基因编辑工具。其效果显而易见。从科学和知识产权的立场看,单链向导系统之所以意义尤为重大,是因为该系统是一项真真正正的人类发明,而不仅仅是对一种自然现象的发现。
到目前为止,杜德纳与沙尔庞捷的合作已产生了两项重大进步。第一项进步是发现了tracrRNA的根本性作用。其作用不仅影响crRNA导向的产生,更为重要的是,还保障了crRNA与Cas9酶的结合,将其与目标DNA绑定,完成切割进程。第二项进步是发明了一种方法,将两种RNA融合为单链向导RNA。通过研究细菌内部经十亿年左右进化而完善的现象,杜德纳和沙尔庞捷将自然奇迹转化为一种工具,为人类所用。
一天,杜德纳与吉尼克共同讨论了如何创制一种单链向导RNA。在吃晚饭时,杜德纳向自己的丈夫解释了这一想法。杰米·凯特意识到,这一想法可能会变为一项基因编辑技术专利。于是,他告诉杜德纳,她需要在旁人的见证下,将其完完整整地写在实验室记录本上。因此,吉尼克当晚回到实验室,将关于这一概念的细致描述写了下来。虽然当时临近晚上9点,但是山姆·斯腾伯格和雷切尔·赫尔维茨依然没有离开。在实验室记录本每一页的底部,均有证人签字行,用于记录重大进展。吉尼克要求斯腾伯格和赫尔维茨两人在记录本页面上签字。此前,从没有人向斯腾伯格提出过这一要求。因此,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夜晚。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