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秋,就在如潮水般的CRISPR论文出版之后,吉莉安·班菲尔德告诉杜德纳,自己担心,最为重要的发现已经完成,也许是时候“向前看”了。杜德纳对此并不赞同,她回忆道:“在我眼中,目前所获得的所有发现是一场激动人心之旅的开始,而非结束。我知道,存在某种具有适应能力的免疫,我想知道其作用原理。” 1
赫伯特·博耶(Herbert Boyer)和罗伯特·A.斯万森(Robert A.Swanson)
但是,在那时那刻,杜德纳个人正计划将研究重点转向新的研究对象。
杜德纳当时44岁,婚姻幸福美满。儿子7岁,聪慧机灵,彬彬有礼。尽管杜德纳已功成名就,但她正经历一场不大不小的中年危机。部分原因也许正是在于其取得的成就。杜德纳回忆道:“我运营一所研究型实验室15年,我开始思考:‘还有更多需要我去追求的吗?’我想知道,我的研究是否具有更为广义的影响。”
杜德纳处于CRISPR新兴领域前沿。尽管她对此兴奋不已,但是她渐渐对钻研基础科学感到焦躁不安。她渴望开展更多应用科学和转化研究,旨在将基础性科学知识转化为促进人类健康的治疗方法。即使有迹象表明CRISPR可以变成基因编辑工具,拥有巨大的实际价值,但是杜德纳感到,自己更愿意投身于能产生即刻影响的项目。
起初,她考虑进入医学院。她说:“我当时认为,我可能想接触真正的患者,参与临床试验。”她也曾考虑进入商学院。哥伦比亚大学开设的高级工商管理硕士(MBA)课程,可让学习课程的同学每月上一周课,并在线完成剩余学习任务。杜德纳的妈妈在夏威夷,年老体弱。虽然往返于伯克利、纽约和夏威夷会令杜德纳精疲力竭,但是她依然认真考虑前往哥伦比亚大学。
随后,她遇见曾经的一位大学同事。这位同事曾于一年前在旧金山生物技术集团基因泰克任职。基因泰克公司将基础科学、技术专利和风险资本完美融合,开拓创新,盈利颇丰,因而成为一家模范公司。
基因泰克创立于1972年。当年,斯坦福大学医学教授斯坦利·科恩(Stanley Cohen)与旧金山加利福尼亚大学生物化学家赫伯特·博耶于檀香山出席一场会议,探讨DNA重组技术。该技术由斯坦福大学生物化学家保罗·伯格(Paul Berg)发现。伯格使用该技术,发现了如何拼接不同生物体的DNA,进而创建杂合体。博耶自己则发现了一种酶,可以高效创建此类杂合体。在会上,博耶就该项发现做了报告。随后,科恩谈及如何通过将一段DNA引入大肠杆菌,克隆出成千上万个与该片段一模一样的DNA。
一天晚上,结束会议晚餐后,科恩和博耶感到无聊,觉得还没填饱肚子,便步行来到一家纽约风格的熟食店。熟食店位于威基基海滩附近的一条商业街上,门面上挂着霓虹灯牌子,牌子上用希伯来语写着“你好”(Shalom),而通常情况下,此类店面挂的牌子上都写着夏威夷问候语“你好”(Aloha)。两人一边吃着烟熏牛肉三明治,一边讨论如何将两人的发现合二为一,创造改造、操作新基因的方法。于是两人同意进行合作,开展研究,努力把这一想法变为现实。他们用时4个月,便拼接了不同生物体的DNA片段,克隆了几百万个片段。生物技术领域应运而生,基因工程革命由此拉开大幕。 2
一位有着敏锐洞察力的斯坦福大学知识产权律师与两人取得联系,伸出援助之手,帮助两人申请专利,令两人颇感意外。1974年,两人提交专利申请,最终获批通过。两人从未充分意识到可为在自然界发现的DNA重组过程申请专利,其他科学家同样未曾意识到这一点。许多科学家对此怒不可遏,保罗·伯格尤甚,他曾率先在DNA重组方面取得突破。伯格称这种申请专利的做法“疑点重重、无礼、过分,是骄傲自大之举”。 3
罗伯特·斯万森是一位年纪轻轻、努力奋斗、胸怀大志的风险投资家。1975年晚些时候,科恩和博耶提交专利申请一年后,罗伯特·斯万森开始主动打电话,联系有意成立基因工程公司的科学家。当时,斯万森住在与他人合租的公寓里,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达特桑,靠冷切三明治填饱肚子。但是斯万森认真研究了DNA重组技术,相信自己终于找到制胜法宝。于是斯万森按照姓名字母排序,一个个联系他名单上的科学家。随着这项工作的进行,博耶成为首个同意与他见面的科学家。(伯格拒绝了斯万森的请求。)于是斯万森前往博耶的办公室与他见面。此次会面原定只持续10分钟,但是斯万森和博耶最终在街区酒吧内畅谈了3个小时。在酒吧里,两人计划成立一家新兴公司,使用经改造的基因生产药物。两人同意,各自出资500美元,支付最初的法务费用。 4
斯万森建议,使用两人名字的组合词,将公司命名为赫鲍勃(HerBob)。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一家在线约会服务公司,或廉价市场中的一家美容院。博耶当机立断,否决了这一提议,并提议以“基因工程技术”(genetic engineering technology)的组合词,将公司命名为基因泰克。公司成立后,便开始生产基因改造药物。1978年8月,公司与对手竞争,生产合成胰岛素治疗糖尿病。在这场赌上了自己前途的竞争中,基因泰克取得胜利,进而实现爆发式发展。
而在基因泰克取得成功之前,人们大约需要从23 000多头猪或牛身上摘取8 000磅 胰腺,才能制成一磅胰岛素。基因泰克通过胰岛素取得成功,不仅改变了糖尿病患者(以及许许多多猪和牛)的生活,也将整个生物技术产业带入新的轨道。《时代周刊》将博耶设为封面人物。封面照片上的博耶面带微笑,而封面标题为《基因工程蓬勃发展》。在同一周,英格兰查尔斯王子迎娶戴安娜。在那个新闻业并不发达的时代,查尔斯与戴安娜大婚的新闻却排在该期《时代周刊》封面的第二位。
1980年10月,基因泰克成为首家完成首次公开募股(IPO)的生物技术公司,可进行公开上市交易。这一新闻成功使公司登上《旧金山观察家报》头版,令人难忘。公司在股票市场以基因(GENE)为股票代码进行交易。公司股票开盘价为每股35美元,一小时内,卖出价便达到每股88美元。《旧金山观察家报》的头版标题为《基因泰克震动华尔街》。在标题下方,则是一篇与之毫无关联的新闻报道的照片:保罗·伯格面带微笑,通过电话得知,自己于同一日因发现重组DNA获得诺贝尔奖。 5
2008年末,在基因泰克开始招募杜德纳时,该公司价值接近1 000亿美元。杜德纳的一位前同事当时已在基因泰克任职,研究基因改造的癌症药物。这位前同事告诉杜德纳,他十分喜欢自己的新角色。与自己在学术界时期相比,这位同事的研究重点更为集中:他直接研究能催生新疗法的问题。杜德纳说:“他的情况致使我思考,也许我应该前往一个可以直接应用我已掌握的知识的地方,而不是回归学校。”
杜德纳做出改变的第一步,是在基因泰克的数场研讨会上做报告,介绍自己的研究。此举帮助了杜德纳和基因泰克团队了解彼此。在努力争取杜德纳的诸多人士中,有产品开发主管苏·德斯蒙德-赫尔曼(Sue Desmond-Hellmann)。德斯蒙德-赫尔曼与杜德纳个性相近,都思维敏捷、善解人意、热情洋溢、善于倾听。杜德纳说:“在准备招募我的时候,她和我坐在她的办公室,她告诉我,如果我来基因泰克,她会成为我的导师。”
杜德纳决定接受这份工作时得知,自己可以将伯克利团队的部分成员带入公司。雷切尔·赫尔维茨(Rachel Haurwitz)是杜德纳手下的一名博士生。与杜德纳其他大多数博士生一样,赫尔维茨决定追随杜德纳。雷切尔·赫尔维茨回忆道:“我们都整装待发,准备搬家。我们正考虑带走哪些设备,同时已着手将设备收拾打包。” 6
但是,杜德纳于2009年1月在基因泰克开始工作时,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说:“我迅速意识到我来错了地方,那是一种本能反应。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感觉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她难以入睡,在家中心情沮丧,难以完成基础的工作。她的中年危机继续发展为一场轻微的精神崩溃。她一直以来谨言慎行,能隐藏并控制自己的不安和偶尔出现的焦虑。而现在,情况变了。 7
仅仅数周,杜德纳的情绪焦虑就达到顶点。1月末,在一个雨夜,她躺在床上,没有入睡。随后她起身,穿着睡衣走到屋外。她回忆道:“我冒着雨,坐在我家后院,淋得全身湿透。我想:‘我不干了。’”她的丈夫发现她一动不动,冒着雨,坐在外面,便哄着她回到了屋里。杜德纳想知道,自己是否患上了抑郁症。她知道,自己想回到在伯克利的研究实验室,但是她担心那扇大门已经对她关上了。
迈克尔·马利塔(Michael Marletta)是杜德纳的邻居,也是伯克利化学系主任,他向杜德纳伸出了援助之手。第二天早上,杜德纳打电话给迈克尔·马利塔,请他来家里坐坐。马利塔应邀前往。杜德纳让杰米和儿子安德鲁离开,使自己能私下与马利塔谈话,吐露自己的真情实感。马利塔立刻意识到杜德纳看起来有多么不开心,他大吃一惊,并实话实说,告诉了杜德纳自己的感觉。马利塔说:“我猜,你想重回伯克利。”
杜德纳回答道:“我想我可能已经用力把那扇门关上了。”
马利塔向杜德纳保证:“还没有。我能帮你回到伯克利。”
杜德纳的情绪立刻好转。那天晚上,她能再次入睡了。她说:“我知道我要回到我该回的地方。”3月初,在离开仅两个月后,杜德纳回到了自己在伯克利的实验室。
通过此次错误,杜德纳对自己的热情、技能及软肋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她喜欢成为一名在实验室工作的研究型科学家,擅长与信赖的人探讨问题的解决方法,而不善于在企业环境中工作。在那里,人人为权力和晋升而竞争,而非努力获得发现。杜德纳说:“我没有在大公司工作所需的技能或热情。”但是即使在基因泰克短暂的工作并未结出硕果,杜德纳仍旧渴望将自己的研究与创造实用新工具及创建新公司关联,并使之商业化。这种渴望促使她开启她生命中的下一个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