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党相持不下,“梃击案”爆发。
一个叫张差的男子手持枣木棍在黄昏时分混进东华门,闯入守备松懈的太子寝宫慈庆宫,见人就打,被制伏时已冲到前殿的门口。
朱常洛亲自向万历汇报了此事,一个叫刘廷元的巡城御史被派去突审张差。
刘廷元是浙党骁将,刚刚弹劾过东林党的李三才。
由于案情重大,刘廷元害怕担责,故审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果:蓟州人张差前言不搭后语,反复提到“吃斋讨封”等胡话,应该是个疯子。但细察其容貌,似乎又很狡黠。
于是万历命刑部严讯,成立了以山东司郎中胡士相为首的专案组。
胡士相亦属浙党,跟刘廷元还是姻亲。
二审的结果是:张差确系疯癫,因赖以为生的柴草被人恶意焚烧,地方衙门不作为,遂进京上访。由于没有诉状,经人提醒以木棍代替,潜入大内。
依《大明律》之规定:“宫殿射箭、放弹、投砖石伤人,律斩。”
不管老百姓信不信,反正东林党不信,比如王之寀。
王之寀时任正六品的提牢主事,分管刑部大牢,人微言轻,却坚信张差不是精神病,背后另有隐情。
他利用职务之便,不让张差吃饭,逼问出另一套供词。
原来,张差在父亲亡故后,经亲戚介绍认识了宫里的一个公公。此人将张差带到北京的一所宅子,让他替自己办件事,允诺事成之后赠送良田。
要办的事是杀人,杀慈庆宫里“穿黄袍者”。
当然,这份供述也挺魔幻,最明显的漏洞在于凶器居然是根棍子。
但它至少解开了两个疑窦:第一,没有宫里人的引导,张差如何进入守备森严的东华门?第二,偌大的紫禁城张差初来乍到没迷路,径直就跑到了冷僻的太子居所,未免太过巧合。
张差没有吐露公公的姓名,王之寀则将私审的情况越级汇报给署理部事的刑部侍郎张问达。
作为刑部的常务副部长,张问达当年曾大张旗鼓地弹劾李贽,致其下狱。还曾痛批矿税,力请停止。可见他并不好惹。
接到汇报后,张问达有些犹豫,但还是让王之寀把录下的供词写成密奏,由他代呈。
王之寀在奏章里建议由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会审张差,结果呈上去后毫无音讯。
万历的反应很正常。这么多年下来,从“妖书案”到“诅咒案”,桩桩件件矛头皆指郑贵妃,这回又跳出个王之寀。都洗洗睡吧。
王之寀头也很铁,见奏疏石沉大海,索性公之于众,舆论瞬间大哗。
要求追查元凶的奏章雪片般飞入紫禁城,户部郎中陆大受甚至用上“奸戚”二字,就差指着郑贵妃的鼻子骂。
不仅如此,针对“刺杀太子这么严肃的事,怎么看上去那么儿戏”的疑点,陆大受给出自己的解释:张差只是个探路的,如果发现闯宫不难,武艺高强的就跟着来了。
问题是:来了又如何?张差已经打草惊蛇,宫里的安保必定大大加强。
因此不合理。但不管合不合理,对王之寀的证据你得给个说法,否则就像大理寺丞王士昌所质问的那样:“有此人情乎?”
儿子的性命受到威胁,老子居然无动于衷,不知道的还以为朱常洛是捡来的。
万历头痛不已,夹在他和百官之间的首辅方从哲更是被动。
此时,声言“祸生肘腋,宜亟翦除”的御史过庭训见万历始终不表态,干脆移文蓟州知州戚延龄,委托他调查张差来京前的情况。
作为张差的父母官,戚延龄想死的心都有。这么大的案子,还牵涉党争,稍有差池就是杀身之祸,弄不好得一堆人陪葬。
因此,戚延龄的回文跟二审一致:张差是个疯子,因柴草被烧上京告状。
不过,柴草之所以被烧,经查跟郑贵妃也有关系,因为她派到黄花山(在蓟州境内)上修佛寺的宦官为烧制陶器曾向民间购薪。
张差见有利可图,把家里的田卖了从外地买薪运回,贩与宦官,引起本地人的忌恨,导致其柴火被烧。张差求宦官主持公道,谁知反被责骂。
看来,张差疯归疯,却并不影响他做生意。
戚延龄的话,东林党连语气助词都不信,甚至怀疑郑家已派人到蓟州活动。
在反对“疯魔说”的刑部员外郎陆梦龙的敦促下,张问达将专案组扩大到七人(引入王之寀和陆梦龙),会审张差。
审问一开始,陆梦龙便明白了七八分:张差一脸倨傲,毫无疯状。
问话的过程中,胡士相等人吞吞吐吐,陆梦龙大为不满,一再提出对张差用刑。胡士相装聋作哑,直到陆梦龙拍桌而起,方才允准。
这就涉及一个问题:浙党到底在掩饰什么?
事实上,浙党领袖沈一贯是拥立朱常洛的,浙党也认同“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不可能跟郑贵妃沆瀣一气。
但此时的内阁首辅是接替叶向高未久的方从哲。
叶向高是东林大佬,方从哲却是个无党派人士,曾任国子监祭酒,因得罪太监辞职回家,养望山林十五年,颇富清名。
这样的道德楷模其实并不适合当首辅,因其在“爱惜羽毛”和“承担责任”之间往往选择前者。正如《明史》评价的,“性柔懦,不能任大事”,方从哲出山后果然扮演和事佬的角色,凡事和稀泥。
东林党大为不爽,以至于不顾方从哲是叶向高推荐给万历的事实,认定他为浙党。
理由看上去也很充分:湖州人嘛。
因此,东林党有把方从哲拉下马的冲动,而浙党则不愿“梃击案”成为对手排除异己的工具,竭力息事宁人。
可惜挡不住风风火火的陆梦龙。
张差又不知道这帮官员谁大谁小,见陆梦龙镇住全场,便全都撂了——不仅承认有人带自己进宫,还说其人是“庞公公”和“刘公公”。
这两个姓氏一出,堂上的几位均坐直了身体,心照不宣:庞公公叫庞保,刘公公是刘成。两人均为翊坤宫的宦官,郑贵妃的内侍。
张差说这俩人豢养他三年了,送他金壶、银壶各一把。陆梦龙立即追问:“何为?”
张差答道:“打小爷。”
空气立刻凝固。
因为“小爷”就是朱常洛。
胡士相大喝道:“此不可问矣!”
其同党反应过来,纷纷起身,表示审讯到此结束。
张问达接到报告,心下已然有数,把张差的供词捅给内阁次辅吴道南。
吴道南是无党派人士,二把手的位置又让他比两面承压的方从哲超然。收到张问达的猛料后,他立即垂询小自己十三岁的翰林院编修孙承宗。
作为晓畅边事、出将入相的一代名臣,孙承宗此时已展露出成熟的政治智慧:
事关东宫,不可不问;事连贵妃,不可深问。庞保、刘成而下,不可不问也;庞保、刘成而上,不可深问也。
陆梦龙请张问达穷追到底。并且,为免胡士相再次作梗,建议三法司会审。
张问达不想引入都察院,因为这样一来刑部便做不了主了。他的选择是启动“十三司会审”,即由刑部的十三个司(对应全国十三个省)集体上阵,集体负责,丢掉思想包袱,做出公正判决。
当天,哪见过这种阵仗的张差竹筒倒豆子般说个不停,也不知是心理防线崩溃还是表现欲被激活,连“打上宫去,撞一个打一个,打小爷,吃也有你的,穿也有你的”这种教唆犯罪的黑话都讲了出来。最后还惋惜道:“小爷洪福大了。”
此言一出,连胡士相等人都改了口风,郑贵妃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仅洗不清,还要被猪队友补刀。
郑国泰是郑贵妃的哥哥,为陆大受的“奸戚”之说所激,按捺不住,发布公告替自己辩白:“倾储(扳倒太子)何谋?主使何事?阴养死士何为?”
一言以蔽之:不要空穴来风了,我有什么必要这么干?
傻子都知道郑家跟太子过不去的原因,郑国泰偏要此地无银三百两,结果遭到东林党的工科给事中何士晋的猛攻。
何士晋认为,陆大受提到“奸戚”时又没指名道姓,郑国泰主动认领是做贼心虚。而且,谁说你倾储了?谁说你主使了?谁又说你养杀手了?你急成这样,不是欲盖弥彰吗?
疏末,何士晋提出一个对赌协议:
设与国泰无干,臣请与国泰约,命国泰自具一疏,告之皇上。嗣后凡皇太子、皇长孙一切起居,俱系郑国泰保护,稍有疏虞,即便坐罪,则人心帖服,永无他言。
万历七窍生烟,怒道:“难道朕无护子之能,竟托外戚?”
然而群情激愤之下,贸然惩办何士晋无异于推波助澜,万历只能忍着。
方从哲扛不住舆论压力,要求万历“严究主使”。张问达也连连上疏,催问下一步如何处理。
望着梨花带雨的郑贵妃,万历给她指了条生路:去求朱常洛。虽说屈辱,却是破局的唯一办法。
朱常洛生性懦弱,平素跟宦官都不敢发火,见万历存心袒护郑贵妃,也只好答应不予深究,配合演戏。
于是,时隔二十五年,万历破例在慈宁宫召见暌违已久的群臣——带朱常洛一起。
选慈宁宫是为了庄重,宫主李太后去世不久,牌位尚在,让万历感到骂起人来有底气了许多。
他痛斥谣言,拉着太子的手说:“此儿极孝,朕极爱。使朕有别意,何不早做更置!外臣何意,辄以浮言间朕父子耶!”
语罢,命宦官将三位皇孙(朱常洛的三个儿子)带到殿外的石阶上,令群僚熟视,并道:“朕诸孙俱已长成,更何说!”
自证完清白后,万历又让朱常洛表态。
朱常洛附和道:“我父子何等亲爱,而外廷却议论纷纭。尔等无君之臣,使我为不孝之子。”
眼见当事人都这态度,东林党再想搞事也师出无名,只好偃旗息鼓。
最后的结果是张差被活剐,庞保、刘成被秘密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