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时间往回拨三年,李贽在北京的诏狱自杀。
诏狱又称镇抚司狱,是锦衣卫的私牢,拥有“琵琶”“烙铁”“灌鼻”“钉指”“一封书”(湿纸覆面,使人气毙)和“昼夜用刑”(将犯人关在遍布铁钉的木笼里)等独出心裁的酷刑专利,别说以身相试,从旁观看都令人心胆俱裂。
因此,狱中囚徒别无所求,只盼能迁押刑部大牢。得偿所愿者往往喜极而泣,宛若重获新生。
然而,李贽在诏狱的住宿条件却羡煞旁人,不仅不受刑,还能读书写字。
入狱的起因,跟一个叫马经纶的罢官御史有关。
随着李贽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其书屡禁不止,四处传阅,收获了无数粉丝,其中就有马经纶。在其力邀下,已在麻城待不下去的李贽北上通州。
天子脚下的卫道士们如临大敌,夜以继日地参李贽惑世诬民,诲淫诲盗,还说他著书诋毁当朝首辅沈一贯。
如果你认为这帮人都是宵小之徒,那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反对李贽最猛的恰恰是礼科都给事中张问达(多次为民请命,力陈“矿税之害”)和湖广按察佥事冯应京(任上“绳贪墨,摧奸豪”,后因抨击某大税监而下狱)这样的政界良心。
而之所以反对,顾宪成对李贽的盖棺论定很有代表性:
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成涂炭,惟有仰屋窃叹而已,如何,如何!
连“晚明鲁迅”顾宪成都不理解,可见李贽同时代决裂之深。
深到几乎让人觉得他已陷入虚无主义,比如其对《三国演义》的评价:
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文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虽然,自开辟以来,那一处不是戏场?那一人不是戏子?那一事不是戏文?并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
再比如,听说焦竑被贬官后,李贽写信安慰道:
世间戏场耳,戏文演得好和歹,一时总散,何必太认真乎?
这真是“开心点朋友,人间不值得”。
但很显然,沈一贯认真了。
他发起一场“清除异端”的政治运动,从李贽下手,再逮捕高僧达观,并驱逐利玛窦等传教士。
锦衣卫上门时,李贽正卧病在床。得知对方来意后,不愿牵累好友的李贽强撑着爬起来,要求取门板把自己尽快抬走。
马经纶提出与他同往,遭到拒绝。
李贽去世两年后,为他收葬并疾呼“天乎!先生妖人哉!有官弃官,有家弃家,有发弃发,其后一著书学究,其前一廉二千石(指廉洁的知府)也”的马经纶也在落落寡合中病逝。
事实上,马经纶的表现李贽泉下有知只会大摇其头。
他最担心自己的死给周围人平添烦恼,曾在遗言中特意叮嘱,说用五张芦席安顿他的魂魄即可,千万别买棺材,也无须更换新衣。他甚至不忘提醒友人把抬尸的木板物归原主,并称“我心安焉,即为乐土”。
其实,李贽犯的是思想罪,而从方孝孺到于谦再到“大礼议”,明人经历的“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都可以办一季《奇葩说》了。因此,万历并不想搞肉体消灭,对李贽的处理结果只是“查抄销毁著作,押送原籍治罪”。
问题是李贽终生不服管(“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他入狱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又岂肯功败垂成,受制于人?
从弃官、弃家、弃发,到用一把剃刀弃命,坚信“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的李贽终于摆脱“世不我知,时不我容”的苦海,按自己的意思走完了一生,连人生的谢幕也演绎成思想的注脚,告诉世人:生或者死,都不是为了迎合别人的期待。
把时间往回拨九年,命途多舛的“青藤道士”徐渭穷困以终,身边唯有一犬。
作为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和“泼墨大写意画”的开创者,徐渭彻底挣脱传统技法的约束,大胆将花鸟画的抽象境界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深刻影响了石涛、八大山人和潘天寿、李苦禅等名家。
此外,徐渭的草书独步天下,被誉为“字林侠客”,力压前辈文徵明。
同时,他还编《茶经》,写《酒史》,创作了令汤显祖推崇备至的杂剧集《四声猿》,以及首部关于南戏(昆曲即其声腔之一)的理论专著《南词叙录》,属于在多个领域独树一帜的奇才。
郑板桥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亦自恨不能早生三百年,替徐渭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至于诗文,徐渭放纵淋漓,任情涂抹,傲气之中流露出悲怆,悲怆之中夹杂着幽默,被袁宏道推为明代第一。
想当初袁宏道因偶然之机目睹徐文,与陶望龄一跃而起,在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以至于“童仆睡者皆惊起”。最后给出的评价是“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
观徐渭之画,山水苍茫奇伟,花鸟动静如生,大有“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的格局;观徐渭之书,则有塞天塞地的布局,狂放离乱的走笔,以及大江东去的气势。
而他本人也是眼高于顶,放言“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书。然此言亦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
疏狂的性格注定了多灾多难的人生。
屡试不第的徐渭饱受场屋之苦,功名止步秀才,以教书为生,一贫如洗。所幸胡宗宪赏识,将之招入幕中,大展其才。谁料造化弄人,胡宗宪受党争牵连,在狱中含冤自杀。
徐渭自忖难逃一死,写好墓志铭并雇人打了副棺材后便以利斧猛击头部。
一时间血流满面,头骨皆折,然竟不死。
于是把三寸长的钉子刺入两耳,仍不死。
又用锤子击碎肾囊,还不死。
癫狂的徐渭没把自己搞死,却失手打死了疑似出轨的妻子,吃了六年牢饭,出来后只剩“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日无暖身衣,夜无御寒被,靠吃蒸糖梨苟且图存。
其实只要稍事变通,生活便能大为改观,奈何徐渭坚信“贫贱不能移”,书屋高悬“一尘不到”的匾额,凡达官贵人慕名来访均闭门不纳,巨富豪绅重金求字则一概不允,只醉心于纸上挥洒苍茫豪气,用艺术的激情抗争天命。
徐渭作画,不屑于构建宏大的背景,刻意回避多余的排场与雕饰,往往随手扯一把草、一捆竹、一面蕉叶扔进一片寂寥的空旷之中,便任它们自生自灭。
这些草木在泥地里撕扭,在顽石间倒伏,披头散发,无依无傍,似乎不喜欢被人观摩。然而,拙朴的笔势中蕴含了无限的生机,仿佛只要舀一瓢水泼上去,一切便枝繁叶茂起来。
因此,有人认为品徐渭之画,不是看四百多年前纸上的一团墨,而是看被围困了四百余年的一只蟹,苦思了四百余年的一步棋,孤鸣了四百余年的一只老蝉。
每一滴墨都有它的归宿,每一片留白都恰到好处。一切都在呼吸,淋漓尽致,万物生长。
徐渭的寂寞和李贽的痛苦,汤显祖深有体会。他在《牡丹亭》里大胆描写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梦中性交,并以落英缤纷比喻女子落红。
曹雪芹有言:“情既相逢必主淫。”
爱情的实质是大脑里的化学反应,自然包含性冲动。而性,用王尔德的话说就是“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只关乎权力”。
人活一世,生存繁衍,这很好理解。可性跟权力又有什么关系?
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原著叫《妻妾成群》。妻妾们每晚仰望灯笼,哪盏亮着就说明哪房受到老爷宠幸,次日还能享受“捶脚”的服务。
女性在封建社会没有性自由,只能扮演男性欲望的发泄对象。女人不能讨论自身的欲望,男人却可夸耀自己的性能力,并以占有异性或同性的数量和质量作为其社会地位高低的标志。
情欲自由,乃自由之基础。冲破礼教,便可解构极权。
时下经济独立的女性已能自由表达爱欲。反观16世纪的年轻男女,虽天人交战,但也逐渐觉醒。
可惜,制度的落后使自由未能孕育出民主,民间财富的增长也没有催生“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社会共识。在牢不可摧的酱缸里,一幅纸醉金迷、歇斯底里的“浮世绘”发酵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