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长卿者,戏剧家屠隆也,精通音律和书画,作品名动一时,令方中进士、观政礼部的年轻人汤显祖钦慕不已。
屠隆是从青浦知县任上调到北京的。同袁宏道一样,也是仪制司主事;跟袁宗道不同,从无案牍之劳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平明入署,如坐僧舍。焚香读书,亦甚清适。”
屠隆对北京的观感则与袁中道如出一辙:出门骑马,要戴面罩,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鼻孔黑若烟囱。夏天暴雨后更不堪,积水深可及膝,马粪与沙土齐飞,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大泥潭。
每当屠隆不得不鼓足勇气策马冲泥时,就怀念起云高水阔的青浦来。
青浦澄江似练,沃野良田,远山如黛,百鸟啁啾,还有念白儒雅的评弹,婉转入耳的昆曲,是“生平有烟霞之癖,日夜不忘丘壑间”的屠隆魂牵梦绕的琅嬛福地。但让他舍弃北京的一切,回去做个田舍郎,那是决计不肯的。
入京未久,屠隆便因卓绝的戏曲才华声名鹊起。由于他能编、能导又能演,且扮相俊美,很快便成为达官贵胄的座上宾。其中就有西宁侯宋世恩。
作为雅好文艺的纨绔子弟,宋世恩在一次聚会上认识屠主事后,非要与他结为兄弟,向他学习辞赋。虽然两人的地位和财富判若云泥,但屠隆见对方执礼甚恭,便欣然接受。
不久,屠隆成为侯府的常客,与宋世恩宴游唱和,听戏作乐。
人世间最大的恒常,就是无常。正当屠隆觉得自己的黄金时代即将到来时,灾难降临。
宋妻是一位色艺双绝、工于戏曲的大家闺秀,每当屠隆扮作优伶即兴串演时,她都在微风吹晃的帘箔后细细品味。及至中场休息,还会嘱咐下人给屠隆送上香茶。
一日,宋世恩从南京出差归来,在家置酒演戏,大宴宾客。席间,两度起身向屠隆敬酒,提议与之结为“通家之好”(世交),并称自己的妻子将择日去屠府拜访老太太和嫂夫人。来宾见主人如此重视屠隆,无不对他更加高看。
谁知没过几日,弹劾屠隆的奏疏就摆到万历眼前,作者是初任刑部主事的俞显卿,给屠隆安了个“淫纵”的罪名,暗示他同侯爵夫人眉目传情,私相授受。
纠察风纪是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的工作,俞显卿职非言官,却“出位渎奏”,冒的政治风险不小,其中必有隐情。
原来,俞显卿原籍松江,在屠隆任青浦令时还只是个举人,因横行乡里被屠知县“以法裁之”。后来他当了刑部主事,又构陷本部尚书、水利学家潘季驯,可谓四处作妖,人多畏之。屠隆看不下去说了几句公道话,传到俞显卿耳中,自是越发仇恨,伺机报复。
彼时张居正堪堪去世两年,大权独揽的万历尚思振作,于是命有司认真访稽,结果发现俞显卿纯属捕风捉影,但屠隆和宋夫人的流言蜚语也委实不少,有伤风化,故各打五十大板,双双革职,宋世恩则罚俸半年。
时人均知屠隆蒙冤,但嫉妒者幸灾乐祸,同情者不敢出头,遂无一人替其辩白。
屠隆来京毕竟不过一年,根基太浅,所谓的“风化案”又只是两个正处级官员的私人恩怨,无关政局,人情自然也就薄似秋云了。
想当初,夜幕下,脱去官袍,盛宴高张。台上风华绝代,座间悲欣交集。只可惜,多少自由自在与真情流露在东曦既驾、步入官署后登时烟消云散,恍如一梦。
帝国的基调还是纲常名教,故此案一经公布,原南京刑部侍郎王世贞就断言自己的学生屠隆是为自身的才华所累,估计很难洗刷掉“文人无行”四个字了。
果然,舆论发酵后,一干故交陆续同屠隆划清界限。
首先是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这个意气相投的原南京太常寺少卿在听说屠隆被朝廷斥逐后,直接连信都不回了。其次是守孝期满,即将起复为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王锡爵。
这位未来的首辅大人、聚光灯下的天选之人,在盐城会见了南下鄞县(屠隆故乡,今宁波市鄞州区)的屠隆。一直未作声援的他此刻倒是打开了话匣子,语重心长地教育起老友来,说此番罹祸,虽不可测,但深挖思想根由,还是与你受了老庄的毒害有关。逍遥乃取祸之本,等你回到老家就别再东奔西跑了,一切以简寂为要,这样或许还有起复的可能。
屠隆嘴上诺诺,其实早已如鲠在喉。
不过,说屠隆受老庄毒害倒是一语中的,看他那些充满隐逸之风的文字即知:
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鸟啼花落,无人亦是悠然。翠微僧至,衲衣全染松云;斗室经残,石磐半沉蕉雨。水色澄鲜,鱼排荇而径度;林光澹荡,鸟拂阁以低飞。
王锡爵终非同类,不理也罢。最让屠隆痛心的,还是跟至交沈明臣的反目。
沈明臣是后来的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沈一贯的叔父,终生不仕,却因诗才名震江南。初识屠隆,双方皆有一时瑜亮之感。
名士做派的沈明臣不管出行还是会客,总喜欢穿一身红衣,人称“绯衣公”。屠隆曾打趣说沈明臣的红衣各有妙用:春衣骑马,夏衣拥妓,秋衣垂钓,冬衣赏雪。
沈明臣给屠隆的长子取了个“阿云”的小名,手头并不宽裕的屠隆则经常以微薄的俸禄接济更加拮据的沈明臣,到北京后还给他寄各种物品。
栽跟头后,屠隆第一时间写信告诉沈明臣,说河水解冻即南行回家。可惜邮路梗阻,沈明臣收到信时已是几个月后,想回信却不知寄往何处,只好写诗表达盼归之情,并派儿子天天去门口守望。
两人交恶是在屠隆抵家后的次年,原因是沈明臣指责好友在“淫纵”案中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屠隆大为光火,认为沈明臣偏袒俞显卿,加深了不明真相的世人对自己的误解。从此,他连沈明臣的名字都不愿提,称其“老而多欲,口如蛇矛”。
沈明臣背发巨疮,屠隆不仅不去探望,还说这是业报;想讨回托沈明臣写序的《白榆集》,屠隆也不亲自出面,而是找共同好友汪道昆,说自己“苦无副本”。
王世贞和汤显祖看不下去,写信劝解,可直到沈明臣去世,屠隆也没有解开心结,也无片言悼唁。
此时汤显祖已外放南京太常寺,对屠隆的崇拜丝毫不减,用南京国子监博士臧懋循丢官之事(因与娈童游乐而遭弹劾)安慰他,认为没什么大不了。同时,还以“古来才子多娇纵,直取歌篇足弹诵”的诗句鼓励屠隆继续创作。
然而,屠隆却被那些对自己不闻不问乃至落井下石的旧友刺激得越发偏执,向士大夫阶层公开表示不满,说他们“不通贫贱而好接贵人,不尚清言而好涉尘务”,趋炎附势,两面三刀。
考虑到罢官后的屠隆一家八口只能靠被海水侵蚀的十七亩薄田为生,其愤懑倒也可以理解。他刚回家时,尚有亲戚邻人来探望,渐渐地就门可罗雀了,以至于他穷到要割马齿苋为生,病了也没钱抓药。
势穷力孤的屠隆寄情于山水,在云栖寺修习佛法三个月,自以为得道,殊不知法师早就看破其“情障难断,习气难除”的禀性,纵使满口禅理,终究非僧非俗。
左思右想,屠隆发现除了鬻文卖赋,也没别的路可走了,于是写下曲坛佳作《昙花记》《彩毫记》和《修文记》,并宣布自己的戏剧主张:
传奇之妙,在雅俗并陈,意调双美。有声有色,有情有态。欢则艳骨,悲则销魂。扬则色飞,怖则神夺。极才致则赏激名流,通俗情则娱快妇竖。
言为心声,单看这一段文字,便清楚屠隆的“名障”和“欲根”为何苦不肯断了。
屠隆晚年曾与友人重游松江府,同行的冯梦桢致仕前是南京国子监祭酒。日后回忆起这次出行,冯梦桢颇为不屑地说,长卿名为入道,不沾荤腥,但我看他有酒就喝,有肉就吃,身边从来不缺女人,还向我吹嘘一夜十次,真是太可笑了。
可笑归可笑,屠隆的煎熬却不足为外人道。对他来说,驱赶内心的欲望,其艰苦卓绝不亚于屯重兵于坚城之下,又是攀云梯,又是挖地道,却怎么也攻不下来。不是战术不得法,实是城池太牢固。
敦伦之乐为何难除?败军之将屠隆自问自答,父母生我,就是因这男女之欲。它是我的根,岂能连根拔掉?
但在公开场合,他却说:“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耳而不恋。”嗜欲的结果是悲惨的,繁华的终点是苍凉的。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看出屠隆的“劝世良言”无非虚晃一枪,其本质仍是“不断绮语,不绝红尘”,就像他那句无奈而矛盾的“老去自觉万缘都尽,那管人是人非;春来尚有一事关心,只在花开花谢”。
生命时时欲飞,却在道德的重压下飞不起来。偶见他飘到半空,还来不及喝彩,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又将其拽回地面。
命运反复无常,屠隆亦知名利声色不过是南柯一梦:
风流得意之事,一过辄生悲凉;清真寂寞之乡,愈久转增意味。
即便清醒如此,在面对基因的冲动时,人的理性又有几成胜算?
同时期的英国哲学家霍布斯认为,人是由欲念驱动的,为了活着可以做任何事。
稍晚的斯宾诺莎进一步指出:人一直被欲念驱使着走,且不自知。
等达尔文提出进化论,人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动物。
屠隆死于“情寄之殇”(汤显祖语),亦即梅毒。最后的日子里,他号痛不止,尊严尽失,要靠全家念诵观音名号以求解脱。
已回老家临川的汤显祖寄来十首宽慰他的诗,调侃说,风流人得风流病,也算各得其所。
弥留之际,屠隆恍然发现自己在世间已没有像汤显祖一样相伴始终的知己。过往的岁月里,不是他得罪故友,就是故友弃他如敝屣。他似乎从未真正认清过身边的人。
便是自己,也看不清了,觉得“长卿不是我,纬真亦不是我”(屠隆字长卿,又字纬真)。他在自画像里写道:
霜降水涸,华脱木枯。万缘倘尽,五岳可庐。人称为我,我不知其为吾。
面对即将吞噬自己的无边虚空,屠隆眼前闪过吴越名士的一张张面孔,闪过纵马踏泥、燕市沽酒的北漂岁月,闪过帘箔后那眼波流转、动人心魄的明眸。
他轻叹一声,留下遗言,说此生“万事瓦裂,无一足取”,六十载春秋已经够长,最大的过错在于言多。
因此,他将所有遗稿,无论诗文曲赋,全部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