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精诚》2018-08-25期
戴尅戎,骨外科学和骨科生物力学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终生教授、骨科主任、院长。戴院士在国际上首先将形状记忆合金制品用于人体内部,并在步态和人体平衡、人工关节、骨再生3D医学打印等方面创新无数。先后获得国家发明奖、国家科技进步奖、上海市科技工程等多个荣誉称号。让我们一起走近戴尅戎,聆听院士的医学人生,了解最前沿的3D医学打印技术。
本期嘉宾戴尅戎
陈 婷(主持人): 您是在1975年的时候,进入第九人民医院的。
戴 戎: 对。
陈 婷(主持人): 当时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为什么最终选了一个没有独立骨科的医院?您决定去哪里有自己的原则吗?
戴 戎: 我的选择从毕业的时候就开始了。当时,我带头贴决心书,就是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边疆去。我到了宝成铁路,也就到了秦岭了。我的个性是比较喜欢挑战。
陈 婷(主持人): 去九院也是觉得那个地方是个挑战?
戴 戎: 可以这么说。我去的时候,九院只有一个骨科住院医生,在这种情况下,我用五年的时间建立了九院的骨科。
陈 婷(主持人): 当时为什么要建立一个实验室?它对于您的诊断和研究有什么帮助呢?
戴 戎: 我觉得要发展骨科就必须要走一些科研的道路,做一些创新的、具有创造性的工作,那时候我选择的就是“医工结合”。这可能跟我是南洋模范中学毕业有关,南洋模范都是考工科的,我有很多学工科的朋友。后来,我建立了全国医院中的第一个骨与关节生物力学研究室。
陈 婷(主持人): 什么是“医工结合?”
戴 戎: “医工结合”就是医务人员和工程技术人员结合。骨折本身就是力学上的一种破坏,很多力学的原理完全可以移植过来用于改善我们固定骨头的技术。
陈 婷(主持人): 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些您当时创新的事情。
戴 戎: 比如说,在骨折中有一种老年人最多发生的股骨颈骨折,就是大腿根部的地方,因为受力最大而断掉了。当时有人发明了一种钉子用于固定,这种钉子比较粗大,不会旋转,这是传统的。其实这种固定从力学的角度来讲,不是最好的。因为如果要分布得好,前后左右都兼顾的话,至少要用三根钉子,所以我就想到了将一根钉子改成三根钉子。我用公式去算,证明三根钉子比一根钉子好,特别是其中有一根钉子完全靠到边上去后。后来就发展出了用三根螺纹钉代替一根钉的固定方法,我们称之为“三刃钉”。这在《中华骨科杂志》的创刊号上登出来后,很快就在全国各地推广开来了。
陈 婷(主持人): 这个技术现在是否还在运用呢?
戴 戎: 现在还在用。但是,由于我们当时没有申请专利保护,所以现在变成国外进口的了。不过三根钉代替一根钉已成定局。
一次偶然的机会,戴尅戎接触到了一种能根据温度变化而改变形状的记忆合金,他觉得这种记忆特性可以用于骨折治疗。治疗时先把一种用记忆合金制作的钉子放在冰水中使其变性延展,然后插到骨折处两端,等加温到人体体温,钉子就自然回缩、恢复原形,对骨折处加压固定。由于这种合金可以制作各种小巧部件,对关节附近的骨折治疗帮助很大。戴尅戎对形状记忆合金的创造性运用,使他成为国际上第一个将形状记忆合金用于人体内部的骨科医生,为骨科治疗带来了很多可能,也延伸到颅颌面外科、心血管、泌尿、胆道等多个学科。
陈 婷(主持人): 这个创新可以说是改变了治疗骨折的一些传统方式。
戴 戎: 国外的一些医学家来参观时,说这是“魔术般的一根钉子”。这确实是从我们这里先开始的。之后,日本名古屋给了我一个“奠基人”奖——形状记忆合金医学应用奠基人金杯。
随着科技发展,戴尅戎在医工结合方面的创新越来越多,20世纪80年代,戴尅戎和他的团队开始尝试把3D技术引入医疗领域。
戴尅戎将3D技术引入医疗领域
3D打印又叫“快速原型”,是一种以数字模型文件为基础,运用粉末状金属或塑料等可黏合材料,通过逐层打印的方式来构造物体的技术。
戴 戎: 发现有3D打印技术之前,我们只有两种加工方式。一种叫“等材制造”,比如说,把一个棍子弄弯了,它的材料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一种叫“减材制造”,绝大多数加工用的就是这种方式,比如说,用一个大钢钉打一个链条。
陈 婷(主持人): 3D打印技术跟传统的骨骼治疗方法相比,有哪些优势呢?
戴 戎: 它让所有治疗骨折的器械和植入物的制造方法全部改变了。很多医疗设备的形状极其复杂,用3D打印可以直接将其打出来,不仅节省材料,价格也能大幅度下降。那时候我交了一个朋友——交通大学机械系主任王成焘教授。他提出来要用3D打印模拟手术。比如说,骨盆肿瘤开刀之前,医生并没有把握要切多少。如果能做出一个模型来,先在模型上锯下“肿瘤”,然后设计假体,放上一放。如果医生说,不行,这样放是放不进去的,那么就再换一个,直到放进去为止。医生就按照这个要求,在模型上手术设计切掉肿瘤、装上假体,待到真正手术时,各方面就都是正好的。
陈 婷(主持人): 以前在手术台上发现假体装不上的时候怎么办?
戴 戎: 很麻烦。有些医生——像我就是其中之一——做了几个骨盆骨折大的肿瘤手术后,就不想干了。我告诉病人我没有办法,因为我不能冒这个险,到时候装不上怎么办?装不上,怎么弄也不对,医生就开始着急,在台上做钳工,拿一把东西去掰,这样掰一次就完了,越掰越糟糕。医生没那个本事,最后就真的有可能下不来台。
陈 婷(主持人): 新的技术真的给病人带来很多帮助。
戴 戎: 带来非常大的帮助。现在我们一年做几十例。
陈 婷(主持人): 目前在我国,3D打印在医疗领域运用到什么程度?它接下来的方向又是什么样的?
戴 戎: 3D打印不仅仅就是应用在骨科医疗,更不仅仅就是骨盆。小骨头、面部等也可以应用,它不但是大批量的,而且是定做的,每人一个。“3P”,是我们的努力目标:第一个“P”是个性化(Personal),就是定制化的意思;第二个是精准化(Precise);第三个是普及化(Popular)。
陈 婷(主持人):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以后需要什么器官,比如耳朵或者某些内脏器官,只要3D打印一下就可以了?
戴 戎: 那个时候的3D打印就叫“生物打印”了。“生物打印”是什么呢?比如要打一个“耳朵”,本来是要人工去种细胞,这个细胞再变成皮肤、再变成软骨,而现在在它打印的时候就把细胞也打进去了。这是我们的未来,这个未来应该是人类的一个巨大的创举。就拿中国来讲,有许多病人没有肝脏移植就要死亡,没有角膜移植将永远失明,如果有了3D打印,就不需要人去捐献了,3D打印出来一个不就行了?
陈 婷(主持人): 您是我国顶尖的医生,也培养出了大批骨科精英。您说您现在最乐意做的,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带学生。为什么呢?
戴 戎: 我真的有很多优秀的学生。没有他们的话,我可能连十分之一的事都做不了。记得刚刚筹建研究室的时候,我要研究人的步态,采取了一个办法,就是通过拍电影方式,让人走过去,然后拍下步态。电影胶片一秒钟24张,拍下来有上千甚至几千张照片,都要请学生洗出来,然后一张一张画线,画完线以后再去测量。给他们的奖赏是工作一天一根雪糕,他们很开心。虽然现在计算机“呼啦”一下就能解决所有照片,但那个时候就是这么干出来的。中国人的步态特征,老年的、中年的、男的、女的,就是我们实验室研究总结出来的。另外,刚才提及的记忆合金等,有很多基本的实验也都是学生做出来的。所以我觉得老师和学生一定是战友的关系,而不是上下级的关系。
陈 婷(主持人): 您在九院待了40多年,在您眼里未来医疗是怎么样的?
戴 戎: 这里我想分享一个故事。有一次我正接待一群外地前来参观的人,突然进来了一个农村老大娘,她说:“我这筐鸡蛋送给你,你帮我小孩看病吧!”我觉得大丢面子,脸板得很厉害。但她就是不走,过了一个小时,她还在门外。那一刻我突然忍不住要掉眼泪。她那么远拎来一筐鸡蛋,被我骂了出去。我担心她走了,马上对旁边人说:“赶快追出去,你跟她讲我改变主意了。我就喜欢吃鸡蛋,那鸡蛋我全要。”这件事情我每想起一次就要掉一次眼泪。我觉得我们的医院不管有多少发明创造、多少创新,赚了多少钱,最终还是要看病人是否尊重你。对我们来讲,必须尊重病人及他们的家属。大医精诚,应该是在技术上精益求精,在感情上、医患关系上相互尊重。这样的话,我们的医务工作才能有希望更好地为病人服务。
陈 婷(主持人): 非常感谢戴教授您接受《大医精诚》栏目的采访,也让我们见识了一位大医的风采,祝您健康长寿,谢谢。
戴 戎: 谢谢你。
戴尅戎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