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精诚》2018-10-13期
刘颖斌,肝胆胰恶性肿瘤诊治专家,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副院长,普外科主任医师,上海市胆道疾病研究重点实验室主任。刘颖斌从事肝胆胰恶性肿瘤临床研究二十余年,在外科手术创新和胆道恶性肿瘤基础研究方面,取得了一系列成果。他说“勤奋和汗水一定能够补充一系列的先天性不足,从我学医那天开始,我就很想成为一名好医生。”他在肝外科领域完善了肝尾状叶的手术策略,获得教育部科技进步一等奖;他针对胆囊癌的发病机制研究处于国际领先水平。他所倡导的胰头癌全系膜切除术有效提高了患者生存时间,他协助导师发明的捆绑式胰肠吻合术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本期嘉宾刘颖斌
马红漫(主持人): 为什么“吻合术”这个词会同胰腺的相关手术关系这么密切呢?
刘颖斌: 胰腺相关手术要切掉胰头的部分组织,还要切胆管组织、十二指肠、胃、小肠。切掉以后还要重建,这一吻合的过程难度非常高。缝合后,胰腺的质地又像豆腐,很容易长不住,缝合的时候也很容易碎。此外,胰液具有腐蚀作用,如果流到肚子外面或流到肚子里面,一旦激活,就会变成危害非常大的液体。它把组织腐蚀以后,会导致细菌感染定植,然后也会把血管腐蚀出血。所以,胰肠吻合口一旦发生漏液,病人会很凶险。
马红漫(主持人): 这个问题本来很难,您这个捆绑式的胰肠吻合术是怎么把问题解决的呢?
刘颖斌: 胰肠吻合术是我的导师彭淑牖教授发明的。他在一次会诊做胰腺外伤手术的过程中,因为胰腺组织挫伤加之质地松软,吻合起来非常难,所以他干脆就把胰腺套进空肠里,给它捆绑一道。捆绑以后发现,这种手术方式既简便又安全,且很容易掌握。捆绑式胰肠吻合术就是这么诞生的。
这种手术方式在临床上使用以后,还需要动物实验和一些相关基础研究方面的理论支撑。我在读博士的时候,就做了这方面的实验研究,非常艰苦。
马红漫(主持人): “非常艰苦”是什么意思?在动物身上做什么实验?比如捆绑的力度?
刘颖斌: 因为在人的身上是不能做那些实验的,所以我们在动物身上做。
马红漫(主持人): 选择什么动物呢?
刘颖斌: 选择猪,就是用猪来做动物实验。先是养猪,然后做胰肠吻合,之后观察它的生命体征。因为怕猪把引流管吃掉,所以要在动物房里和猪住在一起。
马红漫(主持人): 住在一起?
刘颖斌: 对的,甚至可能24小时都生活在一起。
马红漫(主持人): 那您身上不是会有那个味道吗?可能日常生活都要受到很大影响。
刘颖斌: 那时候回到学校,公共澡堂关门了,就在宿舍洗冷水澡。冬天也是洗冷水澡,锻炼意志吧。
马红漫(主持人): 这个在动物身上做的实验持续了多长时间呢?
刘颖斌: 一年多时间。
马红漫(主持人): 所以您为了完成这个实验,有一年多时间是和猪生活在一起,并且导致整个生活状况都变得比较糟糕。
刘颖斌: 对,虽然挺艰苦,但也快乐。
马红漫(主持人): 快乐的是什么?
刘颖斌: 就是在实验的过程中,发现了这种后来比较著名的手术方式。虽然胰肠吻合术有很多种,但以中国人命名的,目前为止只有这一种。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种手术方式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我也在胰肠吻合重建研究方面做了一些贡献,感到非常自豪。
马红漫(主持人): 我知道您有一个技术突破叫“整块区域的胰腺癌清扫术”,这个技术有什么样的突破呢?请您给我们来分享一下吧。
刘颖斌: 肿瘤切除追求的是“RO切除”(显微镜下达到完全切除),所谓“RO切除”就是将肿瘤组织连同所属周围部分的淋巴组织和神经组织、血管组织,全部清扫干净。2014年,我们国内提出了这个手术方式,到现在为止,已经坚持了将近五年,“RO切除”的切除率由之前的50%提高到了70%,预估未来的五年生存率和三年生存率也会提高很多。
对话刘颖斌
胰头癌容易浸润和转移,一般术后一年,局部复发率高达80%,刘颖斌医生创建的胰头癌全系膜切除,是根据胰头周围紧邻的腹腔中最重要的几根大血管为手术界限和解剖标志,将胰头周围神经淋巴结缔组织连同肿瘤进行整块切除,这个手术虽然较传统胰腺癌指肠切除术难度更大、耗时更长,对主刀医生的技术要求也更高,但是它将根治性切除率从35%提高到了71.6%,延长了患者的生存时间。
马红漫(主持人): 现在,您有非常多的科研成果呈现给世人了,您会因此觉得您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成功的人吗?
刘颖斌: 我不是非常聪明,我感觉自己非常笨。比如说,在科学研究和课题研究方面,有些人很早就会关注一些问题,但我关注的时间会很晚,从吃透一个精神到凝练出一个想法,我恐怕也比许多人要慢很多,所以我觉得我还是挺笨的。
马红漫(主持人): 像您这样主动地在公众面前说自己“笨”的专家好像很少。
刘颖斌: 确实是笨,要实事求是。
马红漫(主持人): 您认为自己笨,那弥补方法是什么呢?
刘颖斌: 勤快。我经常比人家要起得早,我记得我实习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是七点多到病房,换药、记病程、贴化验单、替护士抽血等,这些我都会做。我觉得如果我把这部分时间省出来了,我就可以准时去手术室,看别人做手术,向别人学习。勤奋和汗水一定能够弥补一系列的先天性不足。为什么要做好一件事?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我想要做好。从我学医那天开始,我就很想成为一名好医生,所以我就一直这样做。
马红漫(主持人): 信念和坚持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最关键的因素。
刘颖斌: 对。一个外科手术,人家感觉没希望了,但你给做了,这时候你会有一种快感,一种荣誉感,会非常的开心。我从来不轻易地剖开病人肚子,然后又决策说,这个手术不要做了。我基本上不会这样做。
马红漫(主持人): 除了作为一名医生要开好刀、治好病之外,您和病人交流的时候,还特别注重和病人的心理沟通。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
刘颖斌: 我记得有一次我到江阴去会诊,刚开始其他医生就觉得没有希望了,但我从影像学、超声这些资料分析,觉得可以给患者做血管成像,实现血管重建。很快本来要放弃的患者自信来了,他说:“我就是要你冒一下险,我一定要让你开这个刀,哪怕手术失败了,对医学也是一个贡献。”最后,我做的这个手术还是成功了。
马红漫(主持人): 得了这种比较重的疾病的患者,也需要信心的重塑。
刘颖斌: 经常一天我要去看病人四五次,同病人进行床边的沟通。有时候快下班了,我也要去看一看,这样我回家睡觉都放心一些。
刘颖斌特别在意对病人心理上的鼓励和安慰,在手术之前,他会跟每个病人详细谈话,增强他们对疾病治疗的希望,在他管理的病房里,医护人员也被特别要求从细节上注重对病人作为生命个体的尊重,理解病人和家属在大病面前的无助,并做好积极的疏导工作。在刘颖斌看来,做一个善良的人是成为一个好医生的第一步。
带医生查房
马红漫(主持人): 我非常好奇您的人生,包括求学的履历等,大概是什么样的经历?
刘颖斌: 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小的时候看病,我娘要背着我走15里山路,这个经历我至今都忘不掉。我父亲生过肺结核,母亲身体也常年不好,我自己当年高考的时候也生过一场肺结核。因此我就觉得,学医一方面可以更好地照顾家人,另一方面可能对自己的健康也有一定的保障。
马红漫(主持人): 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最为困难的领域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呢?
刘颖斌: 在外科或者腹部外科里面,肝胆胰手术相当具有挑战性,从事这个专业会让人有一种自豪感。过去常说,胰腺癌是“癌中之王”,现在我们说,胆囊癌是“王中之王”。胆囊一旦出现癌变,很快整个胆囊就会发生癌变,而且胆囊癌的癌细胞比其他癌细胞都要小,很容易种植、淋巴转移、血行转移,简而言之就是会广泛转移。这种疾病对我们人类的威胁很大,整体看来,现在胆囊癌的中位生存期是11个月,五年生存率低于5%。
马红漫(主持人): 由于胆囊癌很难检测到,所以发现的就都比较晚。能不能采取什么样的方法,让这一癌症提前发现的比例提高呢?
刘颖斌: 胆结石是胆囊癌发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大概80%以上的胆囊癌病人有胆结石。有了结石后,结石的表面和胆囊的黏膜经常摩擦,就容易发生炎症,慢性炎症刺激,黏膜就容易发生癌变。40岁以上,患胆囊结石的女性,具有十年以上的静止性胆囊结石,超过一公分的胆囊息肉,还经常有慢性炎症(比如有胆胰混合异常、胆囊壁僵硬),这部分病人都是高危人群。
马红漫(主持人): 日常生活中,我们身边胆出问题的朋友挺多的,您有什么建议给大家吗?
刘颖斌: 胆囊的功能和胆汁的分泌,是随着人的生活节律变化的。在一日三餐中,胆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我们一天要吃三顿饭,吃每顿饭以前,胆囊要把胆汁浓缩好,之后用胆汁把这顿饭消化掉。如果胆汁浓缩不好,吃饭就消化不好。反之,如果我们生活不规律,胆囊的浓缩功能就会受影响,同样也容易导致胆囊炎和胆囊结石。
如今在我们国家,胆囊炎、胆结石发病率在增高。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饮食中有了更多的致石成分,比如胆固醇、色素、油脂等,在这种情况下更容易生胆结石。另一方面,生活不规律,导致总要让胆囊和胆汁去调节来适应生活节奏。在这种情况下,它的功能也会发生变化,容易发生炎症和结石,甚至是胆囊癌。所以,重视生活规律,重视改善饮食结构,对于改善我们国家整体人群健康,具有一定的意义。
马红漫(主持人): 您还有一个政策建议,就是希望能增加接受普查的人数。
刘颖斌: 我们今年准备通过上海市卫健委申请“三年行动计划”,所谓“三年行动计划”,是要对一些常见病、多发病、慢性疾病进行普查和流调,帮助政府找到一些适合这方面预防和治疗的政策。肿瘤有一级预防、二级预防等,这就是最早的一级预防。所谓一级预防,就是针对病因学和发病机制的预防,如果这部分做好了,让每个人不得肿瘤,那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马红漫(主持人): 感谢刘院长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
刘颖斌: 谢谢你。
刘颖斌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