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秀的狗在路口蹲了好几年,它眼巴巴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在望什么呢?”经过柿树湾路口的人,见了这条狗,都会这样说。我也这样说过几次。我还在柿子树下,守过它半天。狗是土黄狗,骨架较小,内耳一撮白毛,脑门一块白毛,腹部一长条状白毛,四个趾爪发黑,其余毛色棕黄。它蹲在一丛蓬散的芦苇边,昂着头,尾巴半卷在地。它一直蹲着,望着横在眼前的村道。村道是柏油路,乌黑黑,沿着山边由东向西而去,弯进一条高山之间渐渐隆起的山谷。路的北边是水稻田,一块连着一块,四季被菜蔬或水稻填满。路的南边是比土丘略高的矮山。矮山树木茂密,灌木四季郁郁葱葱。这是一条偏僻的村道,偶有汽车呼呼呼穿过。路人也不多。路人也大多是本地人,有的挑担,有的拉车,有的闲荡,有的骑车。狗的眼睛水汪汪,圆圆的眼珠有两圈黄环。有人走过它身边,它皱皱鼻子,扇一下耳朵,继续望着村道。村道寂寞,如干涸的河。狗看着往来的人,也不叫,也不耷拉眼皮。狗不叫,树上两只乌鸦“呜呀,呜呀”叫得苍老起劲。我往树上抛一个石子,乌鸦仍不飞,叫得四野苍莽。
狗是敏秀的。乡下的狗没有名字。狗是谁家的,便称为“××的狗”或“××家的狗”。敏秀的家在路口西边的一棵大樟树下。这个叫柿子湾的小村子,只有十来户人烟,散落在山边。湾口向北而入,是一条石路,通往饶北河。日常,村子的房子大多半开着,或锁着。敏秀的房子,只有到了腊月才开,过了正月又被锁着。她的老公德钟随儿子去浙江义乌卖烧烤。
德钟以前是收菜籽榨油的。榨油车间建在柿子树旁边的一块荒地。他搭了一个木板房,盖石棉瓦,机器在黑咕隆咚的木板间,咕隆隆地响。敏秀把收在家里的菜籽背过去,榨出油了,一壶壶拎回家。一壶油二十斤,一斤八块钱。德钟去打工,是在家安生不下去。因为敏秀死了。敏秀死得意外。一天早晨,天还没完全开亮,敏秀站在门口刷牙,仰着头哗哗地潽牙膏水,往后一倒,死了。她被一支箭射入额门,她呃呃呃地叫了几声,便没了声音。她刷牙的搪瓷牙缸,摔在地上,噗啷嘡一声,惊动了还在床上的德钟,他大声叫:“敏秀,敏秀。”没人应。他顾不上穿鞋,跑出门,看到敏秀倒在地上,箭羽还在颤动。狗站在村道上,对着一辆远去的摩托车一阵狂吠。
天下着细细密密的冬雨。德钟报了警,派出所警车和镇医院急救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医生翻了翻敏秀眼皮,探了探鼻息,说:“人没用了,已经走了。”一个中年警察说:“受害人是被箭射死的,等法医来验一验。”警察来了三个。在德钟的厅堂,警察开始做笔录。德钟瘫坐在地上,抱着敏秀,哭喊着:“敏秀,到底是哪个怨神找上你啊,无故要你的命。”
杀一个人,要多大的怨恨。警察查了半个多月,查访了所有村民和敏秀的亲戚好友,也没查到丝毫有价值的线索。受害人心性善良,处事大方得体,与人无任何恩怨纠葛。箭是唯一的线索。可箭是一把自制的箭,箭头是磨尖的硬铁,箭杆是芦苇秆,箭羽是五根公鸡毛。警察问村民,近些时间有人射鸟吗,有人鸡鸭丢失了吗,村民都说没有。
入冬,有找乐的人喜欢打鸟,也有职业偷狗的人偷狗。偷狗人骑摩托车来到村里,扔包子给狗吃。包子里有“三步倒”剧毒,狗吃了包子,走路摇摇晃晃,干渴无比,去找水喝,走到水边,没喝上水,便已倒毙。或者,偷狗人带一根粗麻绳,看到狗,抛绳圈套在狗脖子上,摩托车拖着狗跑。前几年,地下市场有弓弩卖,偷狗人持弓弩射杀在野外走荡的狗,或者在清晨、晚上入村,射杀狗。有一年,偷狗人去山湖村,经过一片田野,见一条狗扑在田里,弩箭射过去,狗大喊一声:谁想杀我啊。原来那不是狗,是一个男人扑在女人身上,弩箭射入男人臀部。偷狗人被村民暴打。
警察抓了八个职业偷狗人,也没搜查出箭或弩。
第二年,过了元宵,德钟随儿子去了义乌。在家里,德钟吃不下睡不着。坐上桌,他端起饭,想起自己的老婆,他扒一口饭,呜呜哭几声。饭里浇了冰水一样,咽一口,心肺发冷。睡在床上,他又呜呜哭。他丈人劝他:生者好好生,还是随你儿子去义乌吧,有个照应。
锁了门,家里除了老鼠和蟑螂,便再无活物了。德钟抱着狗,又是一路默默垂泪。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看起来,像个六十多岁的人。过了五天,他的狗又回到了村里。它蹲在柿树湾路口,望着来往的人。
从村里到义乌,有三百来公里,狗走路回来了。狗瘦了很多,腹部往内干瘪下去。狗以前不蹲路口,蹲在榨油板房前的大石块上,白天蹲,晚上也蹲。它很少叫。有人进了板房,拿了东西出来,它会叫:汪汪,汪汪,汪汪。德钟或敏秀不在,有人进板房,它会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长。它就像一尊门神。凌晨了,狗回到家里。敏秀在屋檐下放了一个扁筐,筐里铺了柔软的稻草衣,狗睡在扁筐里。
这是一条讨人喜欢的狗。“敏秀啊,这条狗,你是从哪里抱来的?我也想去抱一条。”有人问。
“余家村春丽家抱来的。是春丽送的。”敏秀说。
春丽是一个喜欢养狗的人。春丽养了七条大狗。她有一条土黄狗,一窝生了六条。敏秀去余家村卖油。春丽对敏秀说:“母狗奶不了六条小狗,得送出两条,你要的话,抱一条去。”一条小狗刚刚开始睁眼,抬着软不耷拉的头,伸出淡红舌头,望着敏秀。敏秀一下子就喜欢上这条狗,随手抱起它,塞进围裙布兜。
狗是条公狗,它还不会走路。敏秀买来鲜奶喂它,白天喂四次、晚上喂两次。喂了七天,小狗开始跌跌撞撞走路。小狗爱玩耍,地上打滚,翻门槛,追小鸡。小狗好动,耗食大,一天得喂八次。小狗饿了,舔着敏秀脚后跟,抖着小尾巴,嗯呢嗯呢地叫。每次喂它,敏秀会对它说:“别家人喂的东西不能吃哈。”小狗望着她,咕噜咕噜地吮鲜奶,吮完了,舔敏秀的手。
敏秀走哪儿,小狗也跟着。有时,小狗在敏秀前面撒着欢跑,似乎它知道敏秀去哪儿。敏秀种菜,它也去,在菜地边扒草玩。有一次,敏秀去后山挖刚破土的春笋,小狗竟然抓了一只山鸡。小狗才四个月大,咬着山鸡的翅膀,叼给敏秀。德钟说:“这条狗还会自己打猎呢。”
村北是饶北河。敏秀的娘家在河对岸。她背扁篓送竹笋给她娘。小狗也跟她去。木桥下,有一群草鱼在斗水。敏秀站在木桥上,看着鱼。河水没膝深,但湍急,水流哗哗。小狗突然跳下水,扑通一声,沉了下去。水流腾起小狗,往下游冲。小狗在水里一沉一浮。敏秀放下扁篓,跳下去,游了二十多米远,把小狗捞了上来。小狗抖着毛,甩着水,望着浑身湿透的敏秀,嗯呢嗯呢地叫。敏秀把小狗塞在扁篓,背回家,责骂它:“水会淹死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得看顾着自己的命。”小狗嗯呢嗯呢地叫,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狗八个月大时,有了成年狗的体型:骨架矮小,腿骨粗壮,耳朵直挺,尾短弯翘,毛顺色亮;尤其是一双眼睛,很有神,射出一股精亮的光。它是一条乖顺的狗。它守在榨油的木板房前,守着进出的人。木板房距敏秀家约两百米远,敏秀带饭给它吃。敏秀提着饭出门,狗会望着屋子,汪汪汪,叫几声。在郑坊街上开米面油店的大兴,每个星期会来买油,见了狗几次,很喜欢。大兴带生鲜鸡骨架来给狗吃。狗望着他,汪汪叫。敏秀说,除了我家人,谁给它食,它也不吃。敏秀抱起狗,摸着头,说:“大兴老板是朋友,给你吃,你就吃吧。”狗绕着大兴转两圈,吃鸡骨架,吃完了,它望着大兴,又汪汪叫两声。它舔大兴的裤脚,摇着尾巴。大兴来买油,都带面包或包子或鸡骨架给它吃。吃了几次后,狗支起身子抱他。大兴每次来,骑一辆电瓶三轮车,到了五百米外的入村公路桥,狗开始兴奋地叫,站在村道边,跳圈一样打转。有一次,狗突然一溜烟往公路桥方向跑,边跑边叫。敏秀站在木板房前,看着狗。狗跑得这么快,这么急,还是第一次。过了好一会儿,村道上来了一个人,说,大兴在桥头被车撞了,三轮车侧翻桥下,幸好没发生大事,只是摔断了一条胳膊。大兴被急救车拉去医院了,狗才回来。
有一个人来买油,敏秀和德钟都不在家。来人在木板房捡了一把扳手,塞进裤兜,坐在矮凳上等敏秀。买了油,来人提着壶回家。狗跟着他,一路叫。敏秀追了上来,笑着说:“你知道我的狗,为什么一直在叫吗?”来人说:“狗叫又不是人说话,我哪知道它叫什么。”敏秀说:“我的狗会认自家东西。”来人不好意思,拿出扳手,说,你的狗是个精。
在木板房前,敏秀支起了一把遮阳篷,给狗遮雨防风。狗也会在附近田野溜达,偶尔还会抓来黄鼠狼、斑鸠。它扑在草丛边,一个扑身,扑住黄鼠狼,咬住脖子,叼给敏秀。这一带,黄鼠狼多。
郑坊镇到上饶市有四十公里,班车半小时一趟。去上饶办事的人,一般早上去,办了事,吃个饭,再回来。女人吃了饭,还要去逛逛街,见个世面。敏秀每个月去一趟上饶,去看望她叔叔。她和叔叔亲。柿树湾距郑坊有四公里,对岸公路设了公交亭。班车进了郑坊,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敏秀的狗,汪汪汪,兴奋地叫着,奔下石道,跑过木桥,穿过一片枫槐林,来到公交亭,摇着尾巴,看着班车开过来。班车停下来,走下一个拿着纸包的女人。女人打开纸包,给狗一个面包吃。狗磨蹭着女人的裤腿,嗯呢嗯呢地叫。
是的,狗每次准确无误地接敏秀回家。
可它再也接不到给它面包的女人了。它蹲在路口,瘦骨伶仃。村里有几个好心人想收养它,它进了门,又跑出来,蹲在路口。路口有一丛芦苇,芦苇丛里有一个水泥涵管,它在涵管里睡觉。也不知是谁,在涵管里,给它铺了一个破棉袄。
雨季过后,它的身上开始长红斑癣。毛一撮撮地掉。掉了两个来月,腹部的毛掉光了。可能是涵管里比较潮,天开始闷热,虱子多。它的耳朵开始掉毛,它的尾巴开始掉毛。
村里来了一个收破烂的中年人,右瘸腿、腭裂唇。村里人叫他老森。老森是沙洲人,在木板房边的荒地,搭了木棚屋,收破烂。这里空阔,适合堆破烂。他见狗,瘦得像个老树根,给饭它吃。狗望着他,不下嘴。老森买来陈菜油,天天给狗刷红斑癣。陈菜油解毒。他坐在椅子上,抱着狗,给狗刷。每次刷狗,狗望着他。狗舔他的手,一边舔,一边望着他。他看见,它的眼睛里有一种晶晶莹莹的液体,眼泪一样的液体包着眼球。那双眼睛有黄金色的环,一圈一圈,有一股温泉喷出来。
给狗刷了一个星期陈菜油,狗不掉毛了。他给狗饭吃,狗也吃。他拉破烂去镇里卖,买一包鸡骨架或鸭骨架来。一包鸡骨架,狗吃三天。吃了一个月,狗壮实了起来,红斑癣也慢慢消退,长出了毛。老森用废脚盆,做了个狗窝,放在木棚屋里,给狗睡,可狗进去了就出来,依旧睡在涵管里。
老森做饭,多做一碗,给狗吃。老森早上出门收破烂,中午回家;中午睡个小午觉,又出门收破烂,傍晚回家。他骑一辆电动三轮车,收废纸、废铁、废电线、废塑料瓶、易拉罐。狗远远看见老森骑着满载废品的三轮车,就站起身,汪汪汪地叫,尾巴摇出轮圈。老森瘸腿,不是腿骨坏了,是小腿门骨长了疔疮包。这个包,长了一年多,红肿着,压迫着血管,抽着痛。他也不去治,用自己采的草药包着。包了几服草药,也没效果,他也懒得理,忍着痛。他去医院问医生,医生说,做个疔疮切除,费用得千把块。他舍不得。他想,疔疮总得出脓头,出了头便好了。可他小腿的疔疮,偏偏不出头,焐酒一样焐着。可能是他走了一天的路,到了傍晚,疔疮火烧火燎,他坐在椅子上,撩起裤脚,用水浇在疔疮上。狗见他撩起裤脚,就舔他疔疮。狗舔了几分钟,疔疮不烧不燎了,阴凉了下去。
狗舔了半个来月,老森的疔疮出脓头了。老森不瘸了,疔疮也没留下疤。老森抱起狗,说,我不痛了,多收些破烂,多买几包鸡骨架给你吃。老森一个月回沙洲一次,把卖了破烂的钱交给老婆。老森收了一顶遮阳篷,他修整了一下,在柿树湾路口支起来,给狗遮雨。他知道,这条狗固执,即使是下瓢泼大雨,它也只是缩在涵管里,仍望着村道,留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入冬后,有外村来的偷狗人,扔包子给它,它也不吃;扔猪排给它,它也不吃。偷狗人向它抛绳圈,想套它脖子,它一跃而起,把偷狗人拉下摩托车,抓偷狗人脸。
年关了,老森要回沙洲过年了。他抱起它,问:“怎么办呢?你吃什么呢?”狗望着他,舔他的手,汪汪汪,叫几声。老森端出一个破脸盆,摆在涵管里,对狗说:“这一盆鸡骨架,你省着吃,我过两个星期才回来。”老森骑着电瓶车,沿着山边村道去沙洲。狗跟在车后,一路追着,汪汪汪地叫。车过了山湾的斜坡,狗才停下来。看不到车了,狗反身回来,蹲在路口。
老森回了沙洲,德钟回了柿树湾。狗早早站在公交亭。德钟和儿子提着行李下了车,狗支起了身子,汪汪汪地叫。德钟抱起了狗。狗嗯呢嗯呢地叫。“我的狗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还守着我的家。”德钟说。德钟望望屋子,门前长出了稀稀的芦苇。
一年之中,独有农历十一月二十八这天,敏秀的狗会离开路口。这天是敏秀忌日。只有第一年忌日,德钟和他儿子回了村里上坟、祭祀。每年这天清晨,狗站在家门口,仰着头狂叫,汪汪汪,叫了一阵,在屋外四周转来转去。它皱着黑鼻子,伸出舌头,摇着尾巴。它用头蹭大门,蹭屋檐下的旧鞋,蹭水池旁的一钵兰花,蹭破竹筐。它小跑着,嗯呢嗯呢地叫着,沿着敏秀出殡时的线路,去敏秀的墓地。它沿着坟转几圈,站在墓碑前狂叫,望着远处的田野和饶北河。它蹲了下来,沉默地蹲到夜色来临。
又一年。
敏秀的狗还是蹲在路口。没人知道狗为什么蹲在路口,在守着什么,在望着什么。它蹲的姿势,还是那个样子。它不对路人乱叫,也不咬人。它也不去和别的狗玩。有村狗找它玩,它也只在柿子树底下玩。
老森来这里收了三年的破烂。有一天,老森对狗说:“想换个地方收破烂,你怎么办呢?”狗看着他,垂着尾巴。老森给它鸡骨架,它也不吃。过了一个月,老森拆自己的木棚屋,往三轮车上装。狗站在三轮车旁,望着老森,汪汪汪地叫着。
“狗啊,你别叫了,叫得我心发慌。你再叫,我就不拆了。可我真想换个地方,多收一些破烂。你以为我愿意离开这个地方啊。我不愿意啊。”老森说。
狗不叫了,望着他。狗的眼角淌着浑浊的液体。
老森走了。狗天天蹲在路口。
老森搬到镇郊一个废弃的加油站收破烂。每隔两天,他带一包鸡骨架来给狗吃。有时也带餐馆吃剩下的肉骨头。他提一大袋肉骨头来。他看着狗吃。狗吃饱了,对着他叫,嗯呢嗯呢地叫,摇着尾巴。
老森说:“你是一条狗,我是一条狗。两条狗狗在一起。”老森属狗。狗不去破烂站。狗站在柿子树下等老森。在五里开外,它就站在树下,摇着翻毛卷的尾巴,汪汪汪,亲热地叫。老森来了,狗跳起来,围着他跳圈。它嗅嗅他翻上来的裤脚,嗅嗅他的衣角,舔舔他的手。
有一天,狗奔跑着,去了废弃的加油站,用头挤开门。老森躺在床上,狗跳了上去。老森骑车出了一身汗,回来的路上淋了一身雨。他出了汗淋了雨,着凉了,烧得厉害。他在床上躺了半天。狗舔他的脸。脸热热的。狗跑下床,往镇医院跑。
一个医生在院子里晒被子。狗对着医生叫,汪汪汪。医生跺了一下脚,呵斥狗:“我晒被子,你狂叫什么?”狗叫了一会儿,用牙齿拉医生的裤脚。医生一巴掌打下去,说:“裤脚又不是骨头,有什么扯的?”狗松开嘴巴,继续叫。狗望着医生,汪汪汪,叫得他心里慌慌的。
狗边叫边看着门外。医生看看门外,除了行人,什么也没有。狗走出大门继续叫。医生跟着狗出了大门。狗带着医生去了废弃的加油站。医生看见了床上的老森,查看了老森的身体,说:“老兄啊,你不是感冒,是出血热,再不及时抢救的话,你老命便没了。”
老森说,我身子软,下不了床。医生摸摸狗的脖子,说:“狗狗啊,你不是狗狗,是佛。”
一年又一年。敏秀的狗对着镇,叫了三天。谁也不知道狗为什么破了嗓子叫。
狗叫,谁听得懂呢。只有疯狗对着一个方向叫得那么凶。有人也叫,无人也叫;站着叫,坐着也叫。过了三天,一辆殡车在路口停下。躺在殡车里的人是德钟。德钟用燃气热水器洗澡,窗户没打开,煤气中毒死了。被儿子发现时,他身体都硬了,脸憋得黑黑的。
风水先生算了算日子,出殡时间还得过三天。殡棺搁在厅堂,凄风冷雨的样子,让人伤心。狗日夜睡在殡棺前,不叫不吃不动。它的眼睛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它瘦弱的身子,像一个蒲团。
出殡之后,狗也睡在德钟的墓前。它无精打采。老森提了两个菜一瓶酒,供在墓碑下,对墓里的人说,你离开了柿树湾,狗留给了我,你回来了,却是阴阳两隔。狗狗望着老森,吐着舌头。老森打开一包骨头,狗狗看着,却不吃。
狗在墓地睡了四十九天,又回到了柿树湾路口。它很少走动了。它蹲在路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车。它看起来,像一条老狗了。狗的眼睛里有一种碎蓝色,看起来很深邃,裹着深切的哀思。村里有两条母狗,是它的玩伴。它们互相追着跑。母狗来了,它往往叫几声,就不理它们了。
村里有一个很爱狗的人,叫烂壳。他养了八只土狗。烂壳见了敏秀的狗,很惊讶地说:“这只狗的眼睛好深,是一只藏得住心事的狗。”村人里不以为然,反问烂壳:“只有人才有心事,狗哪会有心事呢?那你问问敏秀的狗,藏了什么心事。”
“不懂狗的人,在狗的面前就是白痴。”烂壳说。
老森送了三次骨头来,见狗没了以前的亲昵,又少了活泼,便把狗抱起来,摸摸它的头,说:“我陪你守在这里,陪八天,我不去收破烂了。”
天天蹲在路口,狗在守什么呢?村里人不明白。老森也不明白。有人觉得狗可怜,孤零零的一只,四野空空。有人觉得敏秀可怜,本来很受疼爱的,却家不像个家,狗也无处去了。狗恋这个没有窝的家。
有一天,路口不见狗了。在清早,天蒙蒙亮,河边洋槐上的苍鹭还没开始嘎嘎叫,狗就不见了。老森带了一包骨头来,没看到狗,他慌神了。他问村人。村人说:“昨天狗都在的啊,狗会去了哪里呢?”
老森四处找,喊着“狗狗,狗狗”。他也没听到狗回应。他自嘲地说:“我又何必喊狗狗呢?它在的话,不用我喊,它也会远远跑来接我。”老森坐在涵管上等狗。他想,狗可能是饿了,自己去找食吃了。他知道,这条狗只吃他的东西,或自己找生食吃。等了老半天,狗也没回来。
“狗狗,狗狗。”老森骑着三轮车,骑到哪喊到哪。晌午过了,他还没见到狗。喊着喊着,老森哭了,哭得泪雨婆娑:“狗狗啊,你去了哪里,也不告诉我一声。狗狗啊,我四处找你啊。你快出来吧。”
老森去村后的坟地,看见狗狗蹲在敏秀的墓前,对着墓碑发呆。老森一把抱住狗,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狗狗嗯呢嗯呢地叫,叫得让老森绝望。老森回到村里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呢?狗给敏秀上坟。
村人说:“今天是敏秀的忌日,敏秀死了八年了。”
老森对着狗作揖,说:“敏秀的儿子都没回来上坟,你是畜生,却还记得,狗啊狗啊,你怎么这样长情。”老森提了两个菜一瓶酒,去给敏秀上坟。老森对着墓里的人说:“你养了一条这么忠诚的狗,你一辈子也值得了,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呢?又图得到什么呢?狗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我给你上坟。”
自上坟之后,老森每天给狗送两包肉骨头或鸡架骨。他候在餐馆门口,等客人吃剩下的骨头。他用草纸包着骨头,塞进塑料袋,骑上车,来到柿树湾。
正月过了,老森的家人不让老森出来收破烂了。他老婆说,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无人照顾不说,村人的闲言碎语让孩子的脸面没地方搁。
老森说:“破烂可以不收,可有一条狗,我得照看着。”
他老婆说:“没有你,狗就会死啊。”
老森说:“不是狗会死,而是我会憋死。我离不开那条狗。”
“不就是一条狗吗?孩子的脸面不如一条狗吗?”他老婆说。
老森说:“这是两回事,没办法摆一块比,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摆一块比的。”
“那我问问你,你是要孩子脸面,还是要狗呢?”他老婆说。
老森说:“这又不是做选择题,二选一,我说这个话的意思是,你得理解我。”
“那你理解我了吗?为了一条狗,让村人碎言碎语。”他老婆说。
“没有这条狗,我早死在外面了。我不能扔下狗。”老森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老婆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他老婆说:“你去收破烂吧,这样的狗,世上少有。”
老森又回到废弃的加油站。他放下行李,骑一辆三轮车来到柿树湾,提着一个菜罐。打开菜罐,是热乎乎的排骨。那是他老婆做的。他老婆说:“这么重情重义的狗,吃一罐好排骨,身子长得更壮实。”
狗吃着排骨,爬到了老森的大腿上,嗯呢嗯呢地叫。老森说:“我骑不动三轮车的时候,你就跟我去沙洲吧,那可是个好地方啊。”狗看着他,晃着尾巴。
狗哪儿也不去。狗只蹲在路口。老森给狗喂了食,骑车去收破烂了。它奔跑着,追出几百步,又回到路口。
天热了,老森给狗洗澡。柿树湾有一条水渠,是从河里引过来,灌溉下游的田畈。狗扑通扑通地往水里跳,抖一身的水花。老森也跳下去洗澡。洗了澡,带着狗在公路上跑十分钟。老森坐在涵管上喘气,狗蹲下来,看着他。老森抱起它放在大腿上,说:“我和你是一世的冤孽,冤孽解不了结。”
敏秀的儿子两年没回家过年了。过年那几天,敏秀的狗蹲在门口守着。它昂着头,眼神灰暗。晚上了,它用头推大门,门推不开。它又去后门,用头咕隆咕隆地推门。它对着门,汪汪叫。它又对着窗户,汪汪叫。
它趴在窗台上,用爪子抓窗户玻璃。
它围着房子转圈走。走了,它又蹲在门口。
除夕夜,它夹着尾巴,一路小跑,去了敏秀的坟。它对着墓碑蹲着,汪汪汪汪地叫,叫得人心发毛。
清明节,敏秀的儿子回来扫墓。他下了公交车,狗就扑在他身上,嗯呐嗯呐轻叫。狗咬他衣角,咬他裤腿。在敏秀的墓前,他抱着狗哭:“妈啊,我不如你养的这条狗,天天守着你。妈啊,我实在没办法,你体谅我,你保佑我,我生活压力太大了,我只有在外谋生。”
墓碑流着雨水。雨哗哗地下。坟头的毛茛又开了黄色花。毛茛开遍了荒地和路边,开上每一座坟头。
扫了墓,他又回浙江了。屋子里的灰尘他还来不及打扫。窗台灰尘厚厚。水池灰尘厚厚。饭桌上灰尘厚厚。锅灶灰尘厚厚。床上灰尘厚厚。看到灰尘,他又无声泪下,哭喊着:“妈啊,你走得太不明不白了,我愧对做你儿子的啊。”狗仰着头,看他。狗在屋子里穿来穿去,昂昂昂地叫。他想抱起狗,狗撵他,冲着他大口大口汪汪叫。
屋子又空了,门被锁着。
敏秀的儿子上了班车,走了。狗追着班车跑。狗渐渐落下了。狗还在跑。在公路跑,在田野跑。它一直跑。跑不动了,它蹲在敏秀的坟前,耷拉下脑袋,眼睛里分泌出透明纯净的液体。
过年的时候,老森也回了沙洲。狗显得特别孤单,似乎它是一只没有朋友没有玩伴的狗。它缩着身子,蹲在敏秀家门口。那个它曾经睡过的窝,早已被雨水霉烂了。有一个好心人在原来放狗窝的地方,铺了一个新狗窝,铺上了厚实的稻草和破棉絮。但敏秀的狗从不卧上去。
老森回了柿树湾,年节已过完了。狗围着老森,嗯呢嗯呢地叫。老森高高抱起它,亲它。年节过完,春季的雨水来了,绵绵长长,云山雾罩。枯黄的草又开始变青。枫杨树长出了一撮撮的嫩叶。喜鹊开始搭窝,整天叽叽地叫着。红嘴蓝鹊成双成对地飞来飞去。
河水慢慢上涨,鱼群逐流而上。四季徐徐而来。
又一年。年冬,雪来得特别早。天阴了两天,小雨下了三天,又阴了两天。北风凛冽。柿子还挂在树上,蒂还没霉烂,雪飘了起来。雪是小雪,碎碎地飘。飘了一天一夜,大地发白。过了两天,雪消融了,又下细雨,夹着呼呼北风。大雪开始纷飞。天寒地冻,风吹骨裂。柿子一夜落尽。清晨,天蒙蒙亮,透着雪光。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在柿树湾停下了车。狗从涵管里突然蹿了出来,往来人身上猛扑。来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厚厚的棉袄。男人被突如其来、凶神般的狗,吓得仓皇而逃。狗追着他,也不叫。狗咧开嘴巴,龇起了牙。男人往田里逃跑,狗也追到田里去。男人摔倒在水坑里,狗扑上去,抓他的脸,咬他的手。狗患了疯魔症似的,撕咬他。男人沿着村道跑,狗紧追他,低着头,一声不发,眼里射出令人胆寒的绿光。男人跑进桥头边一个杀狗场,想找一根木棍或钢管什么的,可滑倒在一个水洼里。
这一带,四周无人。唯有一个杀狗场。杀狗场有一间矮房,房内有一口大铁锅(用于烧热水)、几件铁器、木棍和八个铁笼(关狗)。矮房锁着门(杀狗人还没上班)。矮房右边,有一个两米五高的门架,门架顶上横着一根毛竹竿。竿头穿洞结了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绳,麻绳下垂一个落地绳圈,竿尾穿洞结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绳,绳头绑在一块拉力弹簧的铁夹上。竿头平时垂在地上,绳圈落在浑浊的水洼里。杀狗人骑一辆带铁笼的摩托车,笼里关着狗,来到杀狗场,把狗脖子套进绳圈,扳一下铁夹,弹簧压缩,绳子绷紧,竿尾下压,竿头竖起来,狗被活活吊死。杀狗人省时省力,运用杠杆原理,让狗死得无声无息。这个多雪的早晨,四野寂寂,竿头上吊着的不是狗,而是一个人。
吊着的人,被一个开电动三轮车进村卖菜的人发现,已是上午八点四十六分。警察来的时候,人还吊在竿头上,双脚伸得很直,身子直挺挺悬空,像一条鱼。他的头往下耷,伸出长长的舌头,脸色乌黑。他浑身泥浆。他的衣服、头发,盖了一层薄雪。警察现场勘查,也没发现死者与人搏斗的痕迹,身上也没因外力重击的致命伤,刀口也没一个,仅仅是死者脸部、脖子、手背等处,有动物的抓伤、咬伤。但又不像是自杀,因为上吊的人,无法独自使用这个杠杆。警察扩大了搜索范围,在柿树湾发现了一辆摩托车,车后座挂了一个帆布包,包里有铁锤、蛇纹袋、三个肉包和一把自制的弓箭。箭头是磨尖的硬铁,箭杆是芦苇秆,箭羽是公鸡毛。这是一个职业偷狗人的作案工具。警察取了死者的物证,想起五年前,村子有一个叫敏秀的女人,就是被这样的箭射死的。
死者是临湖镇人,平时以捕鱼、打山麂、打野猪为生,冬季职业偷狗,家境一般,家庭和睦,与他人无恩怨、无财产纠纷。这个偷狗人,怎么会吊死在杀狗场上呢?怎么吊死的呢?案子又成了一桩谜案。
在柿树湾路口,再也没见过敏秀的狗了。狗去了镇郊废弃的加油站。老森去收破烂,它也跟着去,一路小跑。在床下,老森用大木脚盆铺了稻草窝,老森睡床上,狗睡脚盆。天开亮,狗汪汪叫两声,莫名地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