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他们见过仓木和真的三天后,警方找到了那个女人。立下功劳的是拿着仓木达郎的照片在门前仲町奔走的侦查员。他们连偏僻角落的小店也没有遗漏,坚持不懈地走访调查,终于从一家酒铺的店员那里得到“见过几次”的证言。但那家酒铺没有喝酒的地方,店员是在一家小饭馆见到的仓木。小饭馆里卖给客人的酒水不够了,他紧急去送货时,看到仓木坐在吧台位置。
饭馆叫“翌桧”,在门前仲町开了二十多年了。店主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婆婆,实际打理店铺的是她女儿,年纪在四十上下。她很有可能就是与六十六岁的仓木会面的女人。
“这是你们的猎物,你们去问问详情。”说完,筒井递给五代一张地图,上面标识了翌桧的所在地。
五代和中町准备一同前往门前仲町,但在去那家店之前,五代想先去一个地方。他说出想法后,中町也表示同意:“好啊,走吧。”
五代想去白石健介去过的那家咖啡馆。和上次一样,他们上了二楼,并排坐在可以俯瞰永代大道的吧台前。
“五代先生。”中町唤了一声,只见他手里拿着筒井给的地图,“我觉得我们猜对了。”
五代从旁瞥了一眼地图。来这里之前他已经确认过,翌桧所在的那栋楼就在这家咖啡馆的正对面。说白石健介在监视翌桧相关人员的出入情况,绝非异想天开。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了。”五代说罢,端起了纸杯。在连锁店早已喝惯的咖啡,今天尝起来却格外美味。
时下再不起眼的店,网上也很容易查到相关资讯。翌桧的开门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刚过四点半,两人便起身离开。翌桧所在的那栋楼又小又旧,一楼是拉面店,旁边有楼梯,上方招牌写着“翌桧”。
沿楼梯上到二楼,入口处挂着“准备中”的牌子。两人打开门走进去,首先刺激到五代感官的是汤汁的香气,接着他才看到店里的情形。原木色的吧台里有一个年轻女人,身穿运动衫,系着围裙。她似乎化了妆,仔细描画的眉毛令人印象深刻。
“啊,我们是五点半开门。”女人说。
“我们不是客人。”五代向她出示了警视厅的徽章。
女人拿着饭勺,疑惑地停下了动作,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后答道:“好的,不知您来有什么事?”
第一印象是年轻女人,但细看会发现她的眼角已隐约有了皱纹。即便如此,她还是怎么看都不像四十来岁的人,一张瓜子脸眉目清秀。
“打扰了,请问您是这家店的经营者吗?”
“不是,经营者是家母,她刚才出门买东西去了。”
“就是浅羽洋子女士吧?”
“是的,家母是浅羽洋子。”
“看来您也在这家店工作,请问怎么称呼您?”
“浅羽织惠……呃,店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的目光中闪动着不安,五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名字的汉字怎么写。
“织物的织,恩惠的惠。”女人答道。中町在旁记了下来。
五代递出一张照片。“您认识这个男人吗?”
织惠看到照片,微微睁大眼睛,点了点头说:“认识。”
“您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仓木先生。偶尔过来。”
“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好像叫达郎……不过也可能我记错了。”
织惠的语气多少有点没把握。如果两人有男女关系,不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这也很可能是巧妙的演技。这世上的女人个个演技高超——这是五代从迄今为止的刑侦经验中得到的教训。
“他最近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织惠侧头思索着说:“应该是上个月月初。”
“多久来一次呢?”
“一年几次吧。有时连续来,有时隔些日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确切的时间我记不得了,大概是五六年前。”
这与和真的话相符,看来仓木每次到东京,都会来这家店。
“您听他提过来店里的缘由吗?比如是谁告诉他这家店的。”
“这……”织惠歪着头,“没听他说过,可能刚好中意敝店吧。”
“他都是一个人吗?还是跟谁一起来过?”
“没有,他每次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来这儿做什么呢?”
“做什么……在我们这样的店里,自然是吃饭喝酒了。”
“通常从几点待到几点?”
“基本是七点左右来,到快打烊时离开。”
“店里什么时候打烊?”
“十一点停止点单,十一点半打烊。”
“他坐哪个位子?”
“什么?”织惠露出意外的表情。
“一家店来熟了,会习惯坐固定的座位。我想他说不定也是这样。”
“哦。”织惠点了点头,指向靠墙的座位,“就是那里。”
五代看着那个座位,想象起仓木坐在那里的样子。坐在不会影响其他客人的座位上,一个人喝着酒,度过打烊前的四个半小时——如果不是对这家店有特别的感情,是不会这样做的。
不,也许有特别感情的不是店,而是人?
“请问,”织惠下定决心般开口道,“这是什么调查?仓木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五代没有回答,中町语气沉稳地说:“您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可以了,其他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可是,这样刨根问底地打听仓木先生,让我很在意。我不知道下次仓木先生来时该怎样面对他。他只是偶尔光顾,但是个很好的人,对家母和我都很和善。今天的事情,我可以跟仓木先生说吗?”
“当然可以。”五代当即答道,“因为我们也去见过他了。”
“是吗……”
五代盯着织惠,只见她似乎有些意外,视线游移不定。如果她和仓木有特别的关系,不可能没听说东京的刑警去爱知县找过仓木。不过想也知道,五代不会把她的表情当真,他再次提醒自己,女人个个演技高超。
“您刚才说我们刨根问底,其实重要的事还没有问到。”五代直视着织惠端正的脸庞,“现在才是重点:关于仓木达郎这个人,您能不能把知道的情况全部说出来?不论多琐碎的事都没关系——中町,准备好记录了吗?”
“随时可以开始。”中町打开小巧的笔记本,拿起圆珠笔,催促织惠,“请说吧。”
“您这么说,我也不知道什么重要的事,因为仓木先生很少谈到自己……记得他说过住在爱知县,儿子在这边。他好像是来看儿子的时候,顺便来我们这里,几乎每次来都会带爱知县的特产。其他的……”织惠歪着头,陷入沉思,“他似乎是中日龙队的球迷,说是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爱好,退休后就该为怎么打发时间伤脑筋了。还有……”她叹了口气,慢慢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应该听他说过很多事,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请您有时间再想想,我们还会再来打扰几次。”
听了五代的话,织惠忧郁地皱起眉头,脸上似乎写着“还要来吗”——这大概不是在演戏。
背后响起开门的声音,五代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米色上衣的瘦小女人正愕然站在原地。她两手提着白色的塑料袋,看上去七十岁左右,戴着眼镜,小巧的脸上布满皱纹。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织惠的母亲,因为她们长得太像了。
“您是浅羽洋子女士吧?”五代问。
女人没有回答,望向吧台。
“他们是警察,”织惠说,“想问仓木先生的事情。”
“打扰了。”说着,五代向洋子出示了警视厅的徽章。
洋子看也不看一眼,仿佛在说她对警察的徽章毫无兴趣。她径自走近吧台,把手上的塑料袋交给织惠后,才转向五代他们,问道:“难道仓木先生犯了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确定,所以我们正在各处走访调查,您这里也是。”
“是吗?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调查,但如果怀疑仓木先生,那就太离谱了。那个人是不可能做坏事的。”洋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会参考您的意见。”回答的同时,五代有种奇妙的感觉,洋子的话让他隐隐有些在意,但在意的究竟是什么,他还想不明白。
“您是从仓木先生那里听说这家店的吗?”洋子问。
五代苦笑着摆了摆手。“这种事我们不能透露。”
“我们只要回答问题就可以啦。”织惠在吧台里,语气略带嘲讽。
“哦,这样啊。那就赶紧问吧,我们快开门了。再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一向很讨厌警察。”洋子说完,抬头望向五代,她目光冰冷,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好的。请问两位知道白石健介这位律师吗?”
“我不认识,你呢?”洋子问织惠,见她默默摇头,便对五代说,“看来是不知道。”
“这样啊。附近的富冈八幡宫,您去过吗?”
“去过,毕竟离得这么近。”
“您买过符纸或护身符……”
“买过。”洋子点点头,指了指厨房的墙壁,“喏,那就是。”靠近天花板的墙上贴着一张符纸,跟五代在仓木家看到的很像。
“买来的符纸、护身符您会送人吗?”
“那是常有的事,会送给熟客什么的。”
“您送过仓木先生吗?”
“仓木先生?啊,对了。”洋子轻轻一拍手,“我也给仓木先生送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大约三年前吧,因为他老送我们家乡特产,我就给他回了礼。”
这个回答让五代反复思考。从洋子的话判断,仓木说忘了是谁送的果然不合理。必须要查清楚,为什么仓木想隐瞒这家店。
“听了您的话,仿佛看到了仓木先生和两位相熟的样子。常客里面,有谁跟仓木先生关系不错吗?”
“怎么说呢,店这么小,碰到的次数多了,总会有人跟他熟起来的。”
“能否请您透露一下,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就强人所难了。”洋子笑着说,“如果您很想知道,不妨在营业时间过来,用自己的眼睛、耳朵查个明白。不过,请以客人的身份来哟。像刚才那样挥舞警视厅的徽章,我们就要控诉您妨碍营业了。”
五代苦笑着点了点头。“我们会考虑的。”
“刑警先生,如果还有别的事要问,能不能改天再来?现在已经火烧眉毛啦。”洋子看着墙上的时钟说。
这一瞬间,五代意识到刚才那种奇妙的感觉来自哪里了。
是语调。洋子说话时带着微妙的口音,和五代最近在什么地方听过的十分相近。
是三河安城站搭的那辆出租车的司机的口音,三河方言的语调。
“怎么了?”洋子讶异地问。
“不,没什么。那最后一个问题,十月三十一日您是和平常一样开店吗?”
“上个月三十一日吗?我记得那天没有临时休息。”
“两位都来店里了吧?”
“好在都来了,那天店里生意很不错,一个人的话会忙得不可开交。那天出什么事了吗?”
“呃,这个……”
“啊,是了,我不能提问。”洋子伸手捂住嘴,缩了缩身体。
“非常感谢您。可以的话,能否告诉我两位的住址和电话?”
洋子皱起眉头。“还要到家里来吗?”
“不,目前并没有这种打算,只是以防万一。”
在洋子的叹气声中,五代在旁边的便条纸上记下住址和两人的手机号码。她们同住在东阳町的一栋公寓楼。
“您是哪里人呢?”五代抬起头,注视着洋子,“织惠小姐暂且不提,至少您似乎不是东京本地人。”
洋子的脸上没了表情,连刚才还流露出来的对警察的嫌恶也感觉不到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跟吧台里的织惠对视一眼后,转向五代。“您猜得不错,我出生在爱知县濑户市,结婚后在丰川市生活到三十六七岁,外子去世后过了段时间才来到东京。”
“原来是这样。那您和仓木先生应该会用家乡话聊得很热络吧?”
“没有,我们没用家乡话聊过,我甚至没提过我老家是爱知。我想仓木先生是察觉到了,但并没有问过。或许这是他体贴的地方,觉得既然我不说,就不可以提。”
“……不能提吗?”
洋子面无表情地深吸一口气。“我不喜欢被你们四处想方设法地调查,就坦白说了吧。我刚才说厌恶警察,是有切实理由的。”
“是怎么回事?”
“外子……我的丈夫……”
她漠然的脸上开始有了表情,眼圈发红,脸颊僵硬,嘴角扭曲,浮现出深切的悲哀之色。
“他被警察杀害了。”洋子那饱经沧桑的唇间,漏出呻吟般的声音,“他因为涉嫌杀人被逮捕,再也没有回来。在警察局的留置室里上吊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