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小惠办事能力很强。她不光外表大方清爽,人也精明,原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学中文系毕业,直接分到了省商业厅办公室从事文秘工作。她在酒桌上为窦金鹏开脱,往往“话分两头”,很讲策略:首先,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随即抖个小机灵,说:“这句话来自《左传·宣公二年》。”这个小知识,一般二巴巴的机关干部都会被镇住,谁没事看什么老古董的《左传》啊!在这个阶段,大家在酒桌上基本就把话语权交给她了。她会拾级而上,开始为窦金鹏开脱:“窦主任回去就整改,这是没商量的,你同意吧?”窦金鹏自然很会配合,当即表态:“一定,一定!”第二阶段,甄小惠就“递进”了,说:“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窦主任刚刚上任不久,对很多规定不了解,所以,我们上级机关原谅他,会帮他补救。但做为窦主任本人,还需引以为戒。古人讲,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吧。要事先搞好调查研究,摸清底数;要进门,先要找门槛。‘不知者不为罪’是我们经常听到的一句话,但这句话怎么理解还是有讲究的。刑法中有一句著名的法谚:不知法律不免责,不知事实可辩护。这句话说的是刑法理论中的认识错误的问题。引申到企业工作中,现在分库内尚未出现问题,若出了呢?是不是窦主任必须负全责?”
厉害吧,各打五十大板,打得双方都心服口服。当然,打对方的板子打得很委婉很策略,不会让人反感。而打窦金鹏就相对厉害一点,其实这是做给对方看的。又由于话说得策略,引经据典,让窦金鹏也很好接受。一番运作过后,窦金鹏对甄小惠十分宾服,感觉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商业系统人才济济,各类人才在商品经济大环境下如鱼得水,自己看起来在做事,但磕磕绊绊,真真是小巫见大巫。他在补写各种申请,按程序报批的同时,把成批的馒头、大饼、烧饼、面包推向市场,租了很多小门脸专门经营,租大门脸当然更好,但费用高,租不起。工作渐渐打开局面。便和老主任一起,回请甄小惠。
那天他们找了个市里比较时髦的饭店,在一个叫做“抬头见喜”的单间,三个人开了一桌。席间老主任对自己一手提拔的窦金鹏十分满意,说着说着就喝冒了。粮库的人不论干部还是职工,都讲究喝急酒——粮库规定工作时间不准喝酒,但这个粮库基本都喝,基本都是装卸工出身,练就了装卸工脾气,中午吃饭时间就半小时,下午还要卸火车,所以,中午饭偷着喝白酒,全是急喝,因为时间不等人,只半个小时吃饭。为什么喝酒,问题起自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刮,有时还有大雪,人人穿得很少,都冻得唧唧索索,穿多了就干不了活。那么冷的天,也要爬上跳板,到火车车厢里把整麻袋的粮食背下来,有力气足的还有用肩膀扛的。一麻袋就是二百斤。卸火车是有时间限制的。喝几口度数高的白酒能够抵御风寒。装卸工们爱说“膀大力的”这句话,因为他们工作靠的就是两膀子力气。其实这句话的内涵是有酒味儿的。后来出现传送机、传送带,但也比较原始,散装的小麦、玉米可以使用,整包整麻袋的粮食,即使搬搬挪挪,也还离不开人工。
后来有民俗学者追根溯源,说“膀大力的”这个口语词,源于英语单词“boundary( 边缘;引申为到头、到底、到家的意思 )”。最初在北方城市洋行和码头的中高级雇员中流行,后逐渐成为码头中的习用语,最后流传到社会和沿海城市。而旧时人们把从事装卸运输工作的人称为“脚夫”,就是“车船店脚牙”中的那个“脚”,是被世人轻蔑的行业,属于下九流,难登大雅。也称之为“脚行”,当年的码头工人被称为“扛大个儿的”,属于没文化,没技术,靠肩膀扛包,卖死力气吃饭的“苦大力”。后来的粮库以及一切涉及卸船、卸火车的行业,其装卸工一般都有“膀大力的”这句口头禅。老主任在喝酒时,就这么说:“咱说‘膀的’(省略了用词),窦金鹏不简单,到任时间不长,就把个穷么哈哈、死气沉沉的分库一下子折腾起来了!”甄小惠听了这话,微微哂笑,不由得斜了窦金鹏一眼——此前她从没有细究过窦金鹏的长相,但见他虽是极普通的瘦弱青年(那时候胖子很少),脸上却线条硬朗,犹如刀劈斧砍。以她拥有的社会杂学的角度看,这样的面相此生必将非同寻常。若要拿谁类比,便很有点前不久热播的电视剧《赤橙黄绿青蓝紫》中男主角刘思佳的意味。这样的硬派小生后来被称为“型男”,容易让青春期的年轻女子心旌摇荡并快速属意。
老主任夸赞窦金鹏的时候,窦金鹏只是低头抿着嘴实受,并不故作谦虚。这样的姿态透着老到,让甄小惠心里突然热了一下。她同意老主任的观点,只是不欣赏他的语言。本来老主任坐在中间,左边是窦金鹏,右边是甄小惠;一瓶茅台酒三两口就解决了,再上一瓶,又马上见了底,第三瓶上来的时候,老主任撑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他醉倒以后,甄小惠主动搬椅子坐到了窦金鹏身边。然后和窦金鹏低语,呼出的口气全是酒味儿:“我老公出国买回来几个荷兰的‘飞利浦’剃须刀,非常好使,我送你一个。”便从身后的书包里摸出一个不大的盒子,递给窦金鹏。窦金鹏不接,道:“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你一直给我帮忙,我该给你东西才对啊!”
甄小惠道:“你刚才进门的时候看到门楣上写的什么了吗?”窦金鹏道:“没在意。”“抬头见喜!”“那又怎样?”“你也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不知道‘喜’意味着什么?”窦金鹏“腾”一下子脸就红了,嘴里讷讷地说不出话。甄小惠道:“不要多说,谁和谁有缘,是上天预定的。”这句话内涵深刻,窦金鹏的心脏怦怦急跳了。甄小惠继续道:“你前途无量,好好干吧。我虽比你大两岁,但做你的红颜知己还是称职的,以后只要有为难事,就给姐打电话。”那时候“红颜知己”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里面的内涵一清二楚,窦金鹏心里十分慌乱,频频点头。甄小惠便打开盒子,取出剃须刀,在窦金鹏腮帮子上试了一下,非常好用。然后装回盒子,塞进窦金鹏裤子口袋。然后说:“我若晚结婚几年,必定会嫁你。”窦金鹏像被烫着,急忙说:“你现在若单身,我必定娶你。”
民俗里讲“女大二,抱金块儿”,或“女大二,抱银罐儿”,总之都是好词儿。窦金鹏兴之所至对甄小惠说了一句近乎撒谎的话:“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让甄小惠十分感动。两个人信誓旦旦要做一辈子异性知音,分手时两人四目相对,握住手不舍得分开。其实,窦金鹏的话语里透着一定程度的源于异性相吸的见机行事、随坡就坡乃至就坡骑驴。事后窦金鹏也有些后悔,感到这么做对不起杨实。甄小惠确实也算可爱女子,但在杨实面前还是相形见绌,差着行市呢。他明白不能“守着矬人说短话”,在甄小惠面前一句杨实的事都不敢提,一句理想国的话都不敢说。事关“理想国”,那是杨教授划定的仅仅涉及女儿女婿小圈子的话题,对外人打死不能说。因为那往往会被理解为“野心勃勃”、“居心叵测”或“图谋不轨”。中国人讲思想与行动的一致和大同,不喜欢别出心裁和想入非非。虽然很多发明创造往往源于别出心裁和想入非非。这也是多年来中国的发明创造赶不上发达国家的原因之一。甄小惠对他的事那么上心,处理得那么得体,不能对她有一点点的不恭和亵渎,更别说撒谎。但他想起了课上老师曾经引用的著名学者钱钟书在小说《围城》里说的话:“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的《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便也释然。
可以说,窦金鹏从小就是敢切敢拉的性格,加之大学毕业前的那次“挫折”,让他加钢淬火,心如铁坚。如同做题,不论过程怎样,使用算盘还是纸笔,抑或使用计算器(此时社会上已经开始流行小型计算器),最终都直奔结果,他追求的是结果,结果有他胜过黄金屋的理想国,有他胜过颜如玉的美女杨实。眼下,多项业务都折腾起来了,可效益还不明显;磨面粉的小麦原料还依靠本系统面粉厂“施舍”,若买近郊的“议价粮”则最后没有利润。目前磨出的面粉也在仓库码了很大一堆消耗不完,后面如果继续磨,就没地方码了。为此,他想起课堂上讲过的商业流通秘诀“深购远销”。其实这也算不上“秘诀”,只是因为多数人吃不了这种辛苦,做不到,所以它成为可望不可即的神秘要领。窦金鹏想,我就是要干别人不好干、不容易干的事情,舒舒服服当然好,可利润从哪来?世界上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吗?我既不是焦裕禄也不是雷锋,我就是我,我这么做是为了建立理想国,为了把杨实娶到家。
往外跑,必须要有伙伴,走单了就难免出事故。他来到分库业务科,老科长和主库老主任是一垡的,都到了快要退休的年龄,叫他跟着一起跑远道儿,不现实,身体有点哪怕是小恙,还不够照顾他的。让副科长隋络缨跟着吧,她又是女同志,外出住店就得开两个房间,增加费用。业务科的其他人都是窦金鹏看不顺眼、不愿意带出去的——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是不中意,因为这几个人干计划经济年头多,一切按部就班,用不着求人,即使说话“着三不着两”也能将就把业务干了,现在不行了,是出去求人的,你和客户谈业务再把话“横着”说出来,那不是砸锅吗?没办法,他对隋络缨说:“你把家里安排一下,跟我出去跑跑。”“啥意思,就咱俩?”“你净想‘美事’,一男一女出去背后让人编故事?当然得带着沈时铎了,这是他面粉车间的业务。”隋络缨涨红了脸,捶了窦金鹏肩膀一拳,算是答应了。沈时铎就没商量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把你提起来是干嘛的,难道只让你当“监工”?
第一站是小麦产区河南。窦金鹏有个大学同学分到了河南,但这个同学不干农业,也不干商业,在一家大国企当会计科长。窦金鹏等三个人把这位同学约出来,说:“你帮着想想辙吧,反正这次出来你不能让我们空着手回去。”老同学说:“我先听听你打算怎么回报?”“请你喝你最爱喝的酒。”“好酒我都爱喝。”“茅台、五粮液、汾酒、洋河大曲,你随便挑,行吗?”“当然行,说话算话?”“君子一言!”都是干企业的,这点小要求其实带有玩笑性质,尽管一本正经地谈,也是很容易的事。于是,老同学通过人托人,找到河南洛阳一家粮库,倒出“推陈储新”的一批价格便宜的“红”小麦,又给了价格稍高的一批“白”小麦,说,红麦和白麦按配比加工面粉才行,否则光是红麦会面筋质太低,和面会黏,而白麦则相反。所以,白麦又叫硬麦,红麦又叫软麦。说得全是内行话。窦金鹏和对方签了合同。岑志博犯的错误,全商业系统发了通报,窦金鹏当然知道,所以,他现在亲自督战,看到对方将小麦装上了火车,方才将支票打给对方。
三个姐妹不在一所大学供职,各有自己的单位。老大杨布在大学里主要从事教学,从担任助教起步,厉兵秣马了五年时间,其间在本校学报发表光学研究论文十来篇,在兄弟学校学报发表论文七八篇,总计二十来万字。所以,在该校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次评职称时,被破格提拔为副教授。如此年轻,首屈一指。当然,不能不说她得益于该校物理系光学专业比较弱,她属于顶梁柱,学校高看一眼,更有按照国家“863”计划扶植人才的意味。她有些踌躇满志。赋诗曰:“家父夙愿理想国,女儿追随无话说;青春献给光学事,男友有怨喊蹉跎。”半是玩笑半是牢骚。老爸看到后,狠狠批评:“没有事业就没有家庭,想想看,事业空空如也,天天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你空不空虚?烦不烦?”
杨布不说话,不置可否。因为追随老爸,把自己过得像个男人,感情生活压抑了又压抑。不过,杨布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已经提前把事情搞“掂儿”了。回国前,她真的把身上穿过一天的内裤卖给了高中同学布朗,赚了一千美金。她并不是缺钱,而是感到这件事可笑,布朗的目的她清楚,买内裤是投石问路,他想要什么她岂有不知道的。她讨厌布朗口中的大麻臭味儿,但对他身上的男人气息求之若渴。一次在大礼堂上大课,她坐在最后一排,前面恰好坐着布朗,当然,很可能因为布朗坐在那里,所以她特意坐在了布朗身后——课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伸着鼻子深嗅布朗的脖颈和肩膀,那种带有油腻味儿的男人气息让她十分着迷。坐在另一边的老二杨实远远看到这一切,下课后警告她:“布,你的举动很危险!”她则涨红了脸,回答:“实,别告诉咱爸。”
三个姐妹,她仅仅比她们早出生半个小时,但脑筋比她们开化得多,认为这种事只要你情我愿,便无可指摘。问题是老爸态度坚决,她们从小习惯于唯老爸马首是瞻,在男女之事上只要老爸不允许,她们就不做。于是,腾腾燃烧的荷尔蒙火苗压抑了再压抑,心中多多少少积攒了一些怨气,时机适当的时候就会迸发。老爸从布朗写给杨布的纸条里读出了背后的信息,流星赶月一般快速办理了回国事宜。使她要冒着逐出家门的危险和布朗幽会一次的愿望成为泡影。但回国后,在爬八达岭长城时,认识了省文科状元穆汉松,一个中等身材,其貌不扬的小伙子——很奇怪,三个姐妹都找的是文科生,而且都其貌不扬。当然全是学业优秀出类拔萃的人中翘楚。穆汉松所学的专业是历史。四年大学生活中,共发表论文八篇,有十几万字,等于每个学期发表一篇,这样的学子全校绝无仅有。毕业时学校向他伸出橄榄枝,要他留校担任学报编辑,工作了一个学期后,被他辞掉了。他感觉这是个“为人作嫁”的岗位,每天审读各类文章、稿件十分辛苦,责任也大,一旦出现疏漏,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关键是主编的思想十分偏激,经常揪住同仁的有争议的“失误”不放,动辄上纲上线,让人心悸。而且这个工作距离杨教授的“理想国”过于遥远,杨布一再向他招手,他坐不了这个冷板凳。
在去北京八达岭长城的路上,杨布坐在穆汉松身边,问:“你在学习方法上有什么诀窍?为什么考了这么高的分数?”“没什么诀窍,主要是以往读书多,写笔记多,所以很多应知应会的内容都印在了脑子里。”“这应该就是诀窍了。”其实,杨布有所不知,穆汉松是下乡知青,每天下地劳动,累得浑身散了架一样,晚上收工回来,除了做饭吃饭,几乎没有精力再做其他事。主要是他抓住了冬季农闲的时间。一般的农村都会抓住冬闲时间挖沟挖渠,而他下乡的那个村,早先兴修水利做得很到位,沟、渠俱在,且一直良好运行,用不着他们再动手了,而其他村都做不到,冬闲时间似乎更忙更累。对这一点穆汉松非常感激前辈村干部和乡亲们。三个月的冬闲,知青们有的回城,有的串亲戚,有的玩儿牌,穆汉松却读书。每一天都利用得可丁可卯。几年下来,他完整拿下了高中课程,因为喜欢文科,对里面(自己划的)很多要点全都背诵下来,说不上有什么目的,只是觉得应该记住——做为中国人,对发生在中国历史上的很多重要事件难道不应该记住吗?但在恢复高考,面对考卷的时候,就如鱼得水纵横捭阖了。他的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几乎得的是满分,连判卷的老师都叹为观止。那时省城大学还没开硕士课程,否则他会直接被录取。那时还因为母亲正在生病,需要有人照顾,他没有报外地的北大清华之类名校,只报了省校,希望能够每天回家。
“Success always smiles upon people who are diligent.(成功总是青睐那些勤奋的人)。”杨布抓过穆汉松的两手,抚摸他掌心的老茧,见几个手指下方全有茧子,尤其中指下方的茧子更硬且已泛黄,遂两只手和他一只手掰手腕,仍然一触即溃。她叹服了:“说这样的人懒惰或好逸恶劳,只怕是没人信的。”“那又能怎样?”“不会被任何艰苦的生活压垮。”“但愿吧。”“请闭上眼。”穆汉松听话地闭眼。这个年龄的男生一般都会如此,在漂亮的女生面前十分听话。杨布写了个纸条塞进他掌心:“下车再看。”“好的。”下了车,大家鱼贯而行,开始爬长城,杨布悄悄头前走了。穆汉松展开攥得出了汗的手掌,见纸条上写着一个时间和地址。他的脸腾一下子就涨红了。在爬长城的过程中,因为有人告状,杨教授给三个女儿和她们的“准男友”开了会,一番教训一番叮嘱,让穆汉松牢记了“理想国”三个字。仿佛人生的目标蓦然间明朗起来。原本真是懵懵懂懂,误打误撞地往前走,如今完全不一样了。他也对“理想国”这件事做了思考,感觉杨教授能够提出这个问题,不论他自己是否履行,至少是个懂得高尚和追求高尚的人,若是自己带头履行,便是圣人了。眼下人们开始理直气壮地谋求私利,不遗余力地赚钱,竟然要求自己的后人“谋利他”,而且以自己的女儿和家产做报酬,真乃“空前绝后”,闻所未闻了。
前不久报纸上开展了针对“潘晓”来信“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的大讨论,一个“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的命题横空出世,以往还没人这么说。而杨教授逆流而上,让自己的女婿沿着“谋利他”的路径前行,最终建立别人或大多数人满意的“理想国”(一个群体),高尚自然高尚,又谈何容易?被嘲笑似乎是板上钉钉,而只怕根本实现不了。逆社会潮流而动是往往没有好结果的,若真的实现不了,自己的青春白白搭进去了,媳妇却娶不到家,又如何是好?带着这样的疑问,爬长城回来后不久,穆汉松毕业分配了工作,买了一兜水果,按照时间和地址打上门去。那是杨教授和夫人工作与生活的独栋小楼。方知这里原先是大学里的一个研究所,装修以后已经面目一新。杨布很殷勤地接待了他,接过了水果,帮他脱下外套,请他换上布面拖鞋——那时候一般中国人还不习惯在屋里穿拖鞋。因为时值暑期,穆汉松起初不换,说担心脚上有味儿,污染屋里空气。杨布说没什么,我打开窗户。便真的将屋里的好几个窗户全部打开了,坚持让他换了拖鞋。哇,确实脚上舒服起来,穆汉松急忙谢了杨布。
穆汉松有所不知,前些天杨布刚刚接待了来自美国的高中同学布朗。布朗大学毕业后到一家贸易公司供职,恰巧这家贸易公司有一笔中国业务,他便自告奋勇来中国操办,完事后来大学找杨布。他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杨布下落的,始终是个谜。杨布问起时,他说:“美国人想办的事,还有办不到的吗?”在杨布的办公室,布朗从皮包里掏出她的那条内裤,说:“你的气味陪伴我成长,今生今世我是属于你的了。”杨布说:“你是个坏小子,别拿这话撩拨我。咱们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布朗道:“我打算在中国办个业务代办处,长驻中国,因为我很喜欢中国的炒菜和各种美食、小吃。当然,还有一个你。这一点最重要。”杨布想打岔,岔开话题,但怎么都不行,布朗一股脑执拗地说着他的爱,他的情,他的一生理想:“我买过几百条女孩的内裤,她们都不让我留恋,唯独你的内裤独特的气味让我神魂颠倒不能自已,这辈子娶不到你,Rather die(毋宁死)!”美国是个光怪陆离的社会,痴迷什么的都有,而布朗的变态癖好让杨布实在没法接受。她很后悔当初把内裤卖给他,从而变成如今这种藕断丝连、剪不断理还乱、甩都甩不掉、狗皮膏药一般的龌龊关系。成为她青春期成长的十分不堪的一段记忆。“你究竟想干什么?”杨布问。“你当然知道!”“我们家是不可能接纳你的!”“我也没说去你家,将来你嫁到我家后,雄厚的资产任你消受。”“我若不答应呢?”“我有得是办法。”……这时,有人来找杨布办事,布朗只得离去。但他几时还来,不得而知。杨布一时愁容满面。她突然猛醒:必须立即与穆汉松敲定关系,否则,不知后面发生什么。
……穆汉松来到杨布家,两个人落座寒暄以后,杨布给穆汉松沏了很浓的一杯咖啡,加了两块方糖,室内盈满沁人心脾的咖啡香味儿。屋里是木地板的地面,接待客人的圆桌下面铺了绿色针织地毯,踩在脚下的感觉十分舒爽,而此时杨布连拖鞋都甩到了一边,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坐定以后,穆汉松无意中看了杨布一眼脚下:秀气白皙的两脚竟然标致得像古希腊、古罗马的经典雕塑,他不敢有其他念想,只想将它们捧在怀里把玩或亲吻。杨布注意到他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中国传统文化讲‘一阴一阳谓之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穿了即一男一女方为世界。你我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所以我把你约来细谈。你也不要妄猜,事情并不复杂,先互相摸摸心气。”穆汉松脸又红了,这个杨布确实够实在,开门见山就直逼主题,一点圈子不绕。他想了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嘛,对你是仰视态度,你若中意于我,等于下嫁。所以,我没有其他念想,你若能选中我,就是我的造化,我不会有任何意见。”“那么,请你谈谈家里情况,可以吗?”
“当然可以,”穆汉松呷了一口咖啡,慢慢吐出香气,“我的出身有点小的瑕疵,爷爷是商人,全国解放前夕带着叔叔去了香港,虽然抗美援朝(你知道什么是‘抗美援朝’吗?)爷爷从香港给国家捐过一大笔钱,但还是导致父亲命途多舛,屡次下放到农村或农场改造,好在父亲原本就是学农业的,不论走到哪里,全帮着社队(你知道什么叫‘社队’吗?)搞科学种田,增产增收,与农民和村干部关系很好,所以,在农村或农场也没受太大的罪。前不久,国家给父亲落实了政策,补了一笔钱;而爷爷临终前也给父亲分了一部分家产,加起来是比较可观的一笔,父亲病危时全部转给了我,说钱只是个符号,只要国家认可他就行了,然后安然去世。而我拿到这笔遗产以后,就需要思考投资和创业了,我不能当‘伸手派’坐吃山空。我的生活也很节俭,一分钱舍不得花,想的都是项目问题。对女朋友(那时专指对象)不会泄露这笔钱,因为会导致她生出妄念。”“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对我说呢?”“因为你不缺钱。再说,即使你家里没有遗产,而你的这种工作和生活状态,不会对钱特别渴望,所以我才——”杨布打断了穆汉松的话:“我在大学教书,旱涝保收,撑不着饿不死,加之母亲手里确实也有一笔遗产,所以我真的对你是不是有钱毫无妄念。请继续。”
“我想把手里的钱投到我原先插队的农村,帮助他们发展。因为是他们成全了我,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起初,村书记、村主任都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有什么‘预谋’会欺骗他们。我就给他们讲了一番道理。我说,我也不是杜撰,是听我们老师讲的,中国有过五、六十年的经济危机,如果不是城乡二元结构,不是老农民,中国早毁了多少回了!而农民承载危机的代价是非常惊人的,就说我自己吧。上世纪五十年代苏联给中国投资的军重工业,后来要转轨,但又不能变民用,到六十年代,还怕被外敌打烂了,所以搞了‘三线建设’,把军重工业往内地迁,这个转移的费用是2000亿,这在当时年代可是天文数字!而且,一分钱的增加值都不产生,把沿海的工厂转移到山沟里,怎么能产生增加值?这种净成本,叫做倍加的成本,这个倍加的成本就转化成了1966、1967年的严重财政赤字,就导致1968年根本不可能再有就业,我恰好是这个时期毕业的中学生,城里没有我们的就业机会,呆在城里不就变成‘吃闲饭’的吗?怎么办?毛主席‘挥巨手’,下乡吧。那时城里大街上到处贴着大标语:‘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们打着红旗唱着歌下乡了。我们下乡是插队落户,是去张三家还是李四家?我们为什么叫‘插队知青’?因为农村是集体化,集体经济才能接纳我们这些知青队、知青集体户,对吧?我们是吃哪里的粮食呢?是从大队的仓库里挤出来的粮食!等于间接从农民口中挤出的粮食!养活我们这帮下乡知青。不在城里吃闲饭了,难道我们到乡下就不吃闲饭了?就能干活养自己了?我下乡时17岁,会干什么?怎么也得学个一两年吧?这一两年,不就吃大队、间接吃农民吗?所以,现在我们这代人,如果忘了当年农民给了我们吃的,让我们长得人高马大,还能上大学,如果把这些本都忘了,别说你做人不合格,做中国人都心亏!我把有限的一点资金回馈咱魏村,是不是非常理所当然?”
老书记受感动了,说:“你讲的一些背景事我不一定明白,但大道理却一清二楚,我感受到了你的真心。这样吧,你需要什么,我们就提供什么!”于是,接下来穆汉松在曾经插队落户的魏村施展开了拳脚。他对杨布道:“现在请允许我把你当作对象、女朋友来谈这件事,你若同意,咱们以后有可能发展为夫妻,反之,咱们只能是一般的关系不错的异性朋友。”杨布把椅子搬到了穆汉松身边,抓起他的一只手握住:“我同意,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和将来的妻子。因为你能不忘本,特别让人感动。你的动议也完全符合父亲‘理想国’的念想,这笔钱会助你成功。”“谢谢你,现在你已经成为我的知音,距离夫妻关系已经很近。”“你相信人世间的爱情吗?”“不相信。”“为什么?”“心地单纯的人会信,而我心地不单纯。我原本也算心地单纯,是历史专业让我不单纯了。”“我说说看,请你评判——人世间确实无所谓爱情。其真谛是三个‘点’——这是我比较和综合了东西方文化后的结论——爱情就是两个字‘需要’:生理的,精神的,生活的,三方面的需要的结合体,是非常现实的命题,把它上升为‘爱情’,其实是东西方历代文人的美化和向往。譬如我吧,我现在生理需要十分强烈,我知道是因为自己身体健康,荷尔蒙分泌旺盛,总想找位心仪的男士上床——你也不要为此低看我,所有的女生都差不多,因为女生身体里有‘求偶素’与‘助孕素’,也就是黄体酮、雌激素。这些因素导致任何身份高贵的女士都会矮下身段委身男人,更别说身份低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女士;她们会心甘情愿地经受‘十月怀胎’的折磨和‘一朝分娩’时的生命危险。男人费劲巴力娶媳妇,甘心为媳妇做一切事,也是因为媳妇能满足他的需求,赤裸裸的西方文化不提了,很讲含蓄的中国不是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说吗?其实男人应该首先感谢女人自带的‘体内发动机’。”
“谢谢你讲这么透彻。让我对爱情这个朦朦胧胧的概念清晰了起来。咱俩现在算互相需要吗?”“算。”“好的,我愿意服从你的‘需要’。”“一言为定。你不要以为你沾了什么便宜,好像得到一个混血的才女——我不认为自己多么美,混血也不是骄傲的理由,但我自信有才。况且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俩你情我愿,各得其所,谁都不欠谁。接下来,你不要惊讶,我要让你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人。”穆汉松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急忙说:“有些事是入洞房才做的,不要僭越。一会儿杨教授他们会回来。”“他们到外省开会,要一个星期呢。过后我会把这么做的道理讲给你。”杨布说着话,脱掉了背心,继而脱掉了乳罩,露出浑圆的肩膀,隆起的两个小馒头似的乳胸,然后做了一个一肩高一肩低的姿势:“你看看,像谁?”穆汉松躲躲闪闪但还是舍不得拿开眼睛,说:“这是断臂的维纳斯。”“雕塑者是谁?”“一时说不上来。”“学文科的不合格啊——古希腊雕塑家阿历山德罗斯,于公元前150年左右创作的大理石雕塑,现收藏于法国卢浮宫博物馆。我们一家都去看过。”“谢谢你‘扫盲’。”“该你了——给我一个‘掷铁饼者’吧!”“这个我知道,我们在上中学时历史教材和美术教材中就已经目睹了。这件雕塑作品也可以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雕塑作品之一,大概创作于公元前。然而遗憾的是,由于年代久远,大师的原作已经遗失损毁,目前公众所能见到的是后人的大理石复制品。”“说得不准确,‘掷铁饼者’是古希腊雕刻家米隆于约公元前450年雕刻的青铜作品,原作已经丢失,复制品现收藏于罗马国立博物馆、特尔梅博物馆、梵蒂冈博物馆。——行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