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窦金鹏在杨实面前实在不能自抑,报复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搂住杨实,在她脸上嘬了一口,又急忙放开。杨实便呆住了,既惊愕又气恼,至少十秒钟没缓过神来,待她精神恢复了常态,便伸手给了窦金鹏一个大嘴巴,“啪”的一声脆响。窦金鹏见此意欲再行强吻,杨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方面伸出胳膊招架,一方面叫喊:“你若动粗,我可喊人了!”远处几个一直虎视眈眈看热闹的大学生叽里咕噜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嗨嗨!铁算盘,干嘛欺负女孩?”窦金鹏急忙退后一步,说:“她是我对象。”杨实这时又恼又羞,哭了起来。一个男生问:“这位女同学,你是‘铁算盘’对象吗?”杨实回答:“还没确定关系呢。”这个男生说:“既然如此,(转向窦金鹏)你干嘛要强人所难?”窦金鹏十分尴尬没法下这个台阶,一赌气驳头便走。回头甩过一句话来:“以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井水不犯河水!”
一个男生问杨实:“要不要到学校保卫处去一趟?”杨实拒绝,说:“不用了,那就把他毁了。”她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擦眼泪,谢过这几位男生,满腹心事地沿着大道走出校门,离开了财院。但事情并未结束。这几位男生感觉意犹未尽,他们成帮成伙地去了学校保卫处,给“铁算盘”奏了一本。他们互相作证,由不得保卫处不信。如果是一般人,发生这种事,保卫处往往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对于窦金鹏就不一样了,你现在已经是“名人”了,有着示范作用,发生这种事就要严肃处理,以正校风。他们把问题反映到校党委,最后做出为窦金鹏记大过以观后效的处理意见,理由是窦金鹏道德品质低下,在男女问题上没轻没重,行为猥琐,险些酿成大案。他本应得到的技能大赛金奖,也被取消。此一时期,社会上类似的问题层出不穷,譬如写“童话”的某女作家以结婚为阶梯,结一个甩一个,达到上位目的就甩;写“伤痛”的某大学生出了名就甩了被他“体验”生活的老同学……校领导在大会上说:虽然我们学校是财经学院,没有出现类似的作家,但出过类似的同学……这话是说得很重的。但在窦金鹏看来,根本就是张冠李戴,文不对题,而且小题大做。开大会时,他深深低着头,脑袋快要扎到裤裆里了。那几位举报者受到表彰,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他们在小饭馆聚餐喝啤酒,一个男生说:“我深刻体会到,把‘名人’拉下马的感觉特爽!”另一个男生立即附会:“德国哲学家马·斯蒂纳在《唯一者及所有物》一书中说:伟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们都跪着,让我们都站起来吧!”竟然摩拳擦掌豪气干云起来,似乎把窦金鹏拉下马他们就算站起来了。窦金鹏如果在场,估计会给他们掀了桌子。
杨实一直没给窦金鹏写信,窦金鹏也不好意思再叨扰杨实。外界环境没有促成一对郎才女貌的佳话,而实施了货真价实的棒打鸳鸯。窦金鹏在毕业分配时,也没有做为人才而受到特别眷顾,只是做为一般大学生分到了一家市郊结合部的粮库做会计。那时高中还没有完全普及,粮库里的职工多数都是初中文化,高中生一般能够显出素养会安排到科室,窦金鹏此时就享受了高中生的待遇,在粮库财务科做了小会计。跌了那么大一个跟头的窦金鹏已经没有了锐气,只觉得自己安安稳稳挣到工资,几年后找个对象,在郊区买间房子结婚生子,这辈子就这么下去了。杨教授的所谓“理想国”也好,杨实的美丽笑脸也罢,已经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但粮库老主任(行政一把手)感觉粮库是装卸工扎堆的单位,进粮、存粮(药物和低温保管)、出粮几个环节屈指可数,财务科和其他有关环节的账目也就相应简单,一个堂堂的财会专业的本科大学生,怎么会分到这里?现在全社会百废待兴是多么需要人才,难道窦金鹏学习成绩差,抑或存在其他什么问题?——他疑窦丛丛,要考验窦金鹏。
于是,对窦金鹏进行了三次探底:一,组织了一次财务比武,除了应知应会,还有曲里拐弯的疑难问题以及国家事关财务工作的有关规定(国家年年都在财务上做出新规定),窦金鹏理所当然获得了冠军;二,全粮库各环节财务人员共三十人,粮库拿出一千块钱奖金,让窦金鹏写出大赛发奖方案(这个阶段企业已经允许发奖金了,此前被批为“物质刺激”而遭到禁绝),窦金鹏虽然拿到冠军,并没有把自己列为第一档,而把成绩也不错,平时最顶档儿的老会计列为第一档,其他人第二档,他和另一个年轻人列为第三档,理由是他初来乍到,不该多拿,那个年轻人成绩不理想,也不该多拿;三,委派窦金鹏与业务科副科长一起去东北联系一笔玉米业务,这位副科长比窦金鹏大一岁,是粮库公认的漂亮姐儿,一路上不断给他“上劲儿”,有时还招一把撩一把动手动脚,而窦金鹏毫不为之所动,像个不谙男女之事,只是一心惦着工作的傻子。三件事过来,粮库领导班子集体决定:提拔窦金鹏为分库主任(行政一把手)。这个级别和老主任只差半级。
老主任在和他就职谈话时问:“你的业务素质和人品杠杠的,怎么分到装卸工扎堆的粮库了?”事到如今,藏着掖着已经没有意义。窦金鹏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老主任扔出一句粗口:“X他妈的。”老主任还说,咱粮库的漂亮姐儿是全市太极拳亚军,幸亏你没上钩,她若给你一拳,你仨月俩月消不了肿,说不定就打成内伤。窦金鹏笑了:“您知道电影演员潘虹吧?我原来那对象比潘虹漂亮,咱库的漂亮姐儿真差着行市呢。”“你和对象这么分的手,实在太冤,冤到影响了你的前途和发展。不过别着急,咱们想办法,争取让你的对象回心转意。”“我现在的身份,只怕吸引不了她了。”“咱总得试试吧?”不待窦金鹏同意,老主任就派出那位漂亮姐儿副科长前往大学拜访杨实去了。老主任是发自内心看中窦金鹏了,认为这样真才实学的人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不该受委屈。
漂亮姐儿叫隋络缨,高中学历。妩媚妖冶的外表,掩盖了她曾经“拳打镇关西”的野性;文质彬彬的谈吐,让人对她一般都不设防——谁都想不到这样的女生会打架并能将人打个半死。她是文革后期恢复高中的首届毕业生,然后下乡了。因为漂亮,镇长来村里检查工作看中了她,要纳为儿媳,而他儿子是上不了台面的“浑球儿”。听到父亲说村里有个女知青何等漂亮,立即骑了凤凰自行车前往打探,一见面就被迷住。这浑球儿曾经调戏猥亵过镇上好几个漂亮姐儿了,因为他家住在镇关西,人们私下就喊他“镇关西”。《水浒传》里有“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一节,人们就纷纷传扬:“咱们的‘鲁智深’咋还不出现?”其实那些漂亮姐儿还比不过隋络缨。这“镇关西”见了隋络缨三句话没说完就动手动脚,隋络缨怒斥:“你有没有家教?对女生咋这么不尊重?”“我看你像老‘玩儿的’,装什么孙子?”“你把屁眼子擦干净点!没带手绢我给你!”“嘿,果然够骚——”“镇关西”伸手就扯隋络缨衣襟,“刺啦”一声,五个纽扣掉了四个,隋络缨朝着他的面门就是一个推掌,继而脚下一个迅疾的扫堂腿,咚的一声,把“镇关西”坐坐实实扔在地上,是不是蹲坏了尾骨未可知,而“镇关西”已经满脸是血。隋络缨正要乘胜追击,知青们见事不妙,慌忙把她拉走了。她借了一辆自行车,跑到镇上派出所自首去了。
派出所拘留了隋络缨,问她,你跟谁学的拳法,这么厉害?隋络缨说,我的老邻居是省太极拳冠军,我从小跟他学拳——你看我的衣服和身上——隋络缨一点不知道害羞,揭开了自己的乳罩,右边的乳房上有一道血痕,那是“镇关西”指甲划的。隋络缨说,我还没百分百发怒,推掌是有分寸的,往前推,让他折了鼻梁骨,往上推,是让他死,而他还罪不至死。所长道:“大妹子,你确实厉害,我在此讨教一二,啥叫往上推让他死?”隋络缨道:“往上推,就把鼻梁骨推进大脑了,能不死吗?”所长出了一身冷汗,如此厉害的狠角,不能放走,对不起,你得在拘留所住些日子了。“我乳房上的血痕算什么?你懂得什么叫正当防卫吗?毛主席是怎么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对不对?你若真的拘了我,我也总有出去的一天,想想你是什么结果!”所长嘬起牙花子,这些年来各式各样作奸犯科的人见过不少,一个小知青这么张狂,还是第一次见。进退两难啊,放走,镇长那边不好交代;不放——终归还是要放,一个女知青被调戏而反抗也判不了刑。她若给我来个“往上推”,我死得冤不冤?所长还想到一点,前不久东北建设兵团有人因为祸害女知青而被枪毙,女知青看着像养眼的牡丹,那可是定时炸弹,碰不得。除非你活腻了。所长想通了,想把隋络缨放了,但镇长那边总要遮掩一下,就说:“我对外讲拘你半个月,但对内你是给咱警察们辅导自卫防身;我呢,好吃好喝款待你,你在村里也不可能天天吃上肉,在这儿我说了算。”
那时候公检法工作秩序都不正常,派出所警察们多数没接触过正规训练,有的就是中学毕业生,对隋络缨传授的自卫要领心服口服乃至叹为观止。而女知青“拳打镇关西”的“谣言”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隋络缨从派出所放出来不久,镇上有了几个知青招工指标,这就意味着可以回城了。所长立即找到镇长,说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指标。镇长问,你家有亲戚想要?所长说:“哪儿呀,那个隋络缨,你还不想办法及早让她滚蛋?她就在咱们管区内,你知道她几时再次出手?”镇长道:“就因为她厉害,我永远不放她走,耗死她!”所长道:“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我是警察,不能不劝您两句。您的意念出于‘嫉恶如仇’(变相恭维)的本能,情有可原,但本能需要制约,否则就是洪水猛兽。往开处想,放行吧!”“我跟她没完!”“您咋这么固执?东北兵团女知青的事,您也不是不知道!”“让我好好想想。”
隋络缨在省城大学找到了杨实。杨实办公室的门上玻璃十分宽阔,隋络缨没进屋的时候,就透过门玻璃看到了穿着白大褂正在读资料的杨实,她一下子惊呆了,足足在门外站了十分钟没有敲门。如此美貌的女孩,立即让她想到了在老同学家看到的违禁黑白影片《罗马假日》里面那个奥黛丽·赫本。那是老同学从南方带回来的录像带,叫她前来观看时曾叮嘱:“千万不要说出去!这种片子现在不让看!”现在主人公不就在眼前坐着?大家都说自己漂亮,和人家比,不就是挂不上飞子的村姑野妞?人家又在大学里工作,怎么会看上土么呛呛的粮库小主任?你在粮库当个小主任,管着百十号人,吆五喝六,看上去挺像回事,可在一个高雅的才貌双全的女子面前,真的啥都不是。隋络缨十分气馁,转身离开了,朝着校门外走去。但走了一会儿,又感觉不妥,不论怎样,总该对对话不是?否则回去怎么向老主任交代?她又返了回来。重新敲响了杨实的房门。
杨实抬起头,透过门玻璃看到了外面站着的隋络缨,便站起身,姿态婀娜地走过来,拉开门问:“您找谁?”“我找杨实老师。”“我就是,您请进。”杨实倒是没有一点点的架子,伸手把隋络缨让进屋,示意她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然后从沙发旁边的文件柜里拿出瓷杯和茶叶罐,拧开盖子往瓷杯里倒出一点茶叶,就用暖壶的热水给她沏了茶,把瓷杯摆在隋络缨面前的茶几上,说:“这是绿茶,合适的冲泡温度为80到85摄氏度,暖壶的水刚刚好。”隋络缨马上又是一个愣怔:茶叶还讲绿的、红的?沏茶还讲水的温度?不论是她下乡的村子里,还是现在的粮库里,没有人会在乎这些,你若讲给他们,肯定会遭到这样的抢白:“哪来的这么多穷事儿?你累不累?”
隋络缨介绍了自己姓甚名谁,所为何来,希望杨实和窦金鹏接续前缘。特别强调了现在粮库领导对窦金鹏十分重视,正在下力量培养,前途非常光明。杨实想了想说:“好吧,我也并不着急结婚,给他五年,可以了吧?”“这五年期间你们总得联系吧,不能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吧?”“他若没有特别出色的表现,我是不可能主动和他联系的。现在咱们国家的光学事业蓬勃发展,龚祖同,王大珩,母国光,庄松林,侯洵,金国藩等光学界大家,成就非凡,群星璀璨。我的主要精力是研读他们,在没出成绩以前,难以分心琢磨婚事。这其实也给了窦金鹏很大空间,没有女朋友牵扯精力,更容易全身心投入工作。”“我觉得这并不影响两个人的来往。”“我们姐儿仨和父亲都是‘863’计划的参与者,真的一点不敢懈怠。我同意父亲的话——年轻人应该建立自己的‘理想国’,我的理想国就在实验室,窦金鹏的理想国就在粮库。”“什么叫‘863’计划,我咋不知道?”“您在基层企业工作,这方面情况了解得少——1986年3月,科技界一份《关于追踪世界高技术发展的建议》呈送到北京。中央领导立即作出了批示,于是,有关方面立即组织科技界负责同志和专家学者对我国高技术的发展战略进行全面论证,制定高科技研究发展计划。这个计划因是1986年3月提出的,故简称‘863’计划。”“请原谅我们基层的同志孤陋寡闻。”
杨实走到文件柜跟前,拿出一沓文件,依次给隋络缨看了一眼,收回去,说:“在新的科技革命的推动下,科学技术高速发展,尖端技术被广泛应用,最新科技成果被迅速推广,科技与经济之间,乃至科技与整个社会发展之间的结合越来越密切,引起了国际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深刻变化。1983年美国率先推出战略防御计划,即‘星球大战计划’;紧随其后,法国及西欧提出了‘尤里卡计划’,苏联、东欧提出了‘科技进步综合纲要’,日本则制定了‘振兴科技政策大纲’等等,发达国家的一系列高科技发展计划相继出台,引起人们对高新科学技术的进一步重视。中央领导一直在密切观察着世界科技领域的发展动向,思考着中国的对策,几年前就鲜明指出:‘世界新技术革命蓬勃发展,经济、科技在世界竞争中的地位日益突出。’没错,我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人口多、底子薄,基础差,社会生产力很不发达,经济、科技等与发达国家存在很大差距。在这种国情下,中央领导高瞻远瞩,指出中国尽管比较落后,但从长远的战略出发,必须积极发展高科技,为下个世纪中国的全面发展抢占战略制高点,在世界高科技领域占有一席之地。继而安排部署了高科技重大项目的制定与决策,‘863’计划就是其中之一。整个科技界的形势可以说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我们年轻科技工作者恨不得一天当作两天过,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
连隋络缨都感觉自己的血猛地热了起来,心脏跳动加快,太阳穴的青筋别别地蹦。但转瞬她就冷静下来,怎么想怎么不对路,一个身穿白大褂在那么高的科技领域搞研究,胸怀全局,立足前沿;一个身穿脏兮兮粗布工作服在这么低的基层粮库管粮食,为了几块钱奖金就有可能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鲁迅说《红楼梦》里的焦大绝不会爱上林妹妹,当然林妹妹也不可能爱上焦大;把焦大和林妹妹这样的两个人硬往一块捏,肯定是文不对题,真的走到一起也难以幸福。而窦金鹏和杨实的情况也十分类似。隋络缨兀自知难而退了。她起身告辞,说你的话我一定带到。心情郁闷地离开大学。回去她和老主任一学舌,老主任也陷入迷茫:“难道窦金鹏的事就这么认了?”隋络缨说:“两个人客观环境相距甚远,随着时间推移,两个人的共同语言会越来越少,不要听信那个‘五年’。那是虚晃一枪。”老主任挠了半天头皮,打电话叫来了窦金鹏,想最后听听他的想法。窦金鹏说:“既然给我五年,我就努力五年,她不急着结婚,我也一样不急。”意思是我等她,只是不便直说。隋络缨心说,小子,你快打住吧,成不了。但她这话也没法说,但凡涉及婚姻恋爱,都是劝合不劝离,让他自己撞大运吧。事情不了了之。
窦金鹏走马上任,做了分库主任。他是脑筋很活的人,感觉现在随着时代发展,各单位都在搞活经济,粮库不能只依靠吃政策饭(按国家计划存粮,然后财政局给一部分费用),半死不活地撑着,总要给职工们发点奖金吧。他在全库遛来遛去,一边查看各个部位,算是检查工作,一边独立思忖。他看到职工们的工作服十分破旧,尤其装卸工,一个个头发蓬乱,嘴上叼着烟,身上脏么呵呵,腰里扎着一根麻绳,脚下趿拉着没后跟的破鞋。如此“标配”,整个一群乞丐。不是吗?不光如此,他们随地吐痰,随手扔烟头。到处挂着“不准随地吐痰”、“不准乱扔烟头”的小木牌,但形同虚设,根本没人理会。让他怎么说呢,这些人既可怜又可悲。他心里十分难受。杨实给我五年时间,等着我建起“理想国”,若五年后她来分库看我,只要见到一个装卸工是这模样,她立马就会跟我拜拜,这比写的还准!将心比心,自己的兄弟姐妹是这模样,你怎么想?甭夸什么“四个现代化”的海口,甭说什么“马克思、毛泽东、保尔·柯察金”的豪言壮语,让身边的职工们活得像个正常人,至少像自己一样,是最基本的、最起码的责任!窦金鹏一边走着,一边心里酸酸的想哭。
自己是这个分库的“父母官”,大家这个状态,在库里转一圈脑袋就涨出一圈,好像突然血压高了。来到吸烟室的时候,恰巧一个身穿脏兮兮工作服的年轻人在此吸烟,屋子里早已烟气蒸腾,明明墙边戳着盛烟头的铁皮桶,地上依然扔满烟头。他在看这个年轻人时,对方只是非常不屑地斜了他一眼,还很不尊重地朝着他的方向吐了个烟圈。他皱着眉头站住了:“你叫什么?哪个部位的?”“你叫什么?看你穿这么干净,哪个部位的?”“窦金鹏,刚从主库调过来当主任的。”“是分库主任还是下属的办公室主任?”“分库主任。”“哦,就冲你没有官架子,我给你点根烟。”说着话真的递过来一根烟,还划着一根火柴递过来,由不得你不抽(那时打火机少之又少,还是稀罕物)。窦金鹏抽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年轻人道:“我叫沈时铎,是麻袋车间的。窦主任,我提个建议,你不会处分我吧?”“你若是合理化建议,我凭什么要处分你?”“以前的分库主任就不允许我们提建议,处分了好几个人,当然,最后他因为不得人心,也调走了。至今我身上还背着个处分没撤销呢。”“你这个处分是因为啥?”“我提议他把‘前门’关好。”“啥意思?”“他的裤子总敞着前门,据说有的不要脸的女装卸工爱把手往里伸。”“这话你都说了?”“背后说过。”“哈哈哈!你若发现我敞前门也及时提醒我,我绝不处分你。”
年轻人哈哈大笑了一阵,说:“我现在给你提建议,不是关前门问题,而是关麻袋车间。”“凭什么?每次装完、卸完粮食都要整理麻袋,关了算咋回事?”“把麻袋车间改为面粉车间,整理麻袋可以改在车棚,露天干就行。而生产面粉,必然赚钱,大家就能发奖金了。”“我也正想着如何给大家发奖金,可说得容易,设备哪儿来?”“我知道一个地方,存着很多过时的磨粉机,人家引进了国外的新设备,旧机器一直没卖,打算等个好价钱。”“你咋了解这么多?”“我哥就在那个厂。”“好,你跟我找老主任一趟,咱详细研究这件事,如果事情成立,你的处分立马撤销,在库里给你贴大红喜报。”“窦青天!你绝对是窦青天!X他妈的!咱分库终于来了明白人了!”
老主任对窦金鹏是深信不疑的,既然是窦金鹏提出的建议,一定有着充足的理由和可行性。事情研究了一上午,最后拍板,由这个年轻人和窦金鹏一起做这件事,资金来源由老主任的主库向兄弟单位拆借,同时向银行贷一部分。经过漫长的拉锯谈判,加上请客送礼——不必避讳这个属于人情的问题,中国就是人情社会,当时请客也就是吃顿饭,上瓶好酒,茅台酒也不过十来块钱;送礼一般是两条烟,进口的“三五”、“万宝路”、“希尔顿”或国产的“红塔山”、“阿诗玛”、“恒大”,都算拿得出手的好烟。当然,一而再,再而三,也仍然让人难以承受,让人烦。因为企业里这些开销没法下账。会长时间在会计的“往来账”上“趴着”,等待合适时机换成合理的(譬如“低值易耗品”)开支发票,方才可以报销。“趴”一年“趴”两年都有可能,为会计人员平添很多麻烦,在所难免。在人们的承受能力快要到达极限,分库职工们一片骂声的时候,购买过时磨粉机的事宜终于落停。时间不知不觉耗了一年。安装、培训技术工人、试车、出粉,又用了一年。在第三年头上,分库的面粉车间正式开工。给面粉车间剪彩那天,分库门口贴出大红喜报:沈时铎被破格提拔为面粉车间主任,同时撤销几年前那个“莫须有”的处分。为此职工们笑闹了很长时间。
窦金鹏突发奇想,给杨教授写了一封信汇报情况。他是这么想的:我与其给杨实写信不如给杨教授写信,因为婚恋问题的最终定夺在于杨教授而不是杨实,既然如此,何如“直捅”?他把主库、分库和面粉车间的情况以及干部职工的精神状态等等,和盘托出,请求杨教授指点一二。其实主旨还是“表功”:他这几年已经成为受欢迎的好干部,距离您的“理想国”是不是很近了?杨教授于科研和教学的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信,还真的指点了“一二”,他几乎没写什么冠冕堂皇的原则话,全是土得掉渣儿的干货。中国的光学界更倾向于实践和应用,所以最近几年杨教授接触了好几家光学设备企业,与他们的工程师和企业领导多有接触,随之学会很多乡俗俚语,乃至多多少少还有点幽默:其一,既然你们主库和分库在经济上和精神面貌上都十分落后,你要让面粉车间赚钱,努力改善主库、分库的经济状况,不能抠,不能搞本位主义,一俟做到,精神面貌便随之改变;其二,要把面粉车间打造成文明样板,以此辐射分库,然后辐射主库。最终让主库、分库风格统一。这就是你的理想国。因为主库捏着你的鸟食罐儿,他们得不到改造,最终会拖垮你,甚至找个理由把你拿下。那时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都来不及。
既然你在最基层的粮库工作,怪不得杨教授措辞“土腥味儿”——窦金鹏读信以后自然也是备受鼓舞,信心满满,仿佛看到杨实已向他绽开美丽的笑脸,一双纤纤玉手正向他挥舞。他想起《理想国》肇始论述者柏拉图的老师、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不无幽默的话:“男人无论如何都应该结婚,如果你娶到温柔的贤妻,你会很幸福;如果娶到糟糕的悍妇,你就成了哲学家。”他感觉自己现在已经成了半个哲学家,如此倒推,杨实就该是半个悍妇;但问题是杨实属于知性美女,没有丝毫悍妇的影子,继续“倒推”,自己也就连半个哲学家都不是。哲学家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需要一个称职的悍妇为妻。为此他不气馁,宁可自己不做那半个哲学家。但未来的岳父开出了药方:要让面粉车间赚钱。是啊,面粉加工出来了,推向哪里呢?全市好几家面粉厂,规模比自己的面粉车间大很多,人家天天都在生产,供应全市可丁可卯乃至还有富余,从未听说市场面粉紧缺、告急。专事售卖面粉的各粮店一直秩序井然,人家供需双方早已达成默契;况且,粮店售粮是过去计划经济的产物,虽说现在开始讲商品经济,但粮店这个堡垒仍旧坚固,别人万难扎进去,这一点窦金鹏还是有着自知之明的。“自行消化”、“自我循环”、“自找出路”等一系列名词和概念突然闯入窦金鹏脑海。
经请示主库老主任同意,窦金鹏建起了全市第一个专业“蒸馒头车间”、第一个专业“烙大饼车间”、第一个专业“烤烧饼车间”,把全分库职工和家属全部发动起来:你的编制不一定在分库,在哪都无所谓,只要加入进来,赚了钱你就拿走一半。一下子轰动了主库,轰动了公司,轰动了商业厅。效益还没见,知名度却打响了。食品公司的一把手冯亢龙闻听,立即给窦金鹏打电话:“我们公司食品厂富余一套面包设备,你若要,先赊着,甭给钱,几时赚钱几时还我。”“谢谢学兄啊!”窦金鹏当然会要,反正先赊账,如果赚不了钱就退回去。于是,这套设备也拉来了。窦金鹏借钱在分库搭起好几间“临建”车间,面包车间是其中之一。对于冯亢龙,窦金鹏认识,但不曾打过交道,他也风闻冯亢龙处理岑志博下手够狠,心说这辈子千万别招惹冯亢龙,自己还有宏图大志,还有美娇娘等着,折在他手里可忒冤了。但眼下为了实现宏图大志,冯亢龙采取这种方式提供一套消耗面粉的设备,岂能拒绝!现在面粉车间已经开工,天天都在出面粉,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甚至骑虎难下了,销不出去就让整个商业系统见笑了!
面包车间也开始运行了。它不同于蒸馒头烙大饼烙烧饼,全部使用电力。面包第一道工序用机器和面,里面需添加各种配料,干活的职工们都与窦金鹏签了合同:谁偷吃配料(白糖、果脯、葡萄干、巧克力、青丝玫瑰类)将向全库公布,罚款十倍,既让你臭名远扬,还扣你工资。和好面后还有“二次醒发”,时间把握十分要紧,谁违规造成损失,这些发不起来或发过头的面全由你自己花钱买走。职工们感觉这些工作十分新鲜,对智力和责任心全是挑战,没有不欢迎的。但一天电力部门突然来人了,他们闻听面包车间耗电很大,来罚款了:“你们为什么不事先申请,等待报批?”窦金鹏瞪着两只大眼,半天说不出话来。是啊,他怎么事先没想到呢?但也不能认罚,对方开出的价码是他蒸十天馒头也卖不出来的。他给老主任打电话,老主任也没辙,但请来了商业厅办公室的干部甄小惠帮忙协调。甄小惠是个长相一般、不太惹人注目的年轻女子,比窦金鹏大两岁,早已结婚生子,但看上去很会打扮,一身浅褐色西装翻出白领,一左一右梳着两个小髽鬏,不妖冶,不落伍,周身清爽,所以也很让人赏心悦目,窦金鹏由此似乎明白了一点:商业厅机关男人都有本事,女人都会打扮。
甄小惠在一家饭庄请电力部门的两个干部和窦金鹏、老主任一起吃饭,饭桌上由窦金鹏申诉理由,老主任和甄小惠敲边鼓。窦金鹏是个实在人,就把建立面粉车间进而消耗面粉的问题抖弄出来了,而且现在国家正在大力加强精神文明建设,粮库里这方面工作差距很大,“衣食足”才能“知礼仪”,对吧?道理讲得丝丝入扣,加之甄小惠很会劝酒,于是,罚款一降再降,最终只是象征性罚了一点点,不过,申请报告还是要补。回去后,窦金鹏亲自起草了申请报告,由沈时铎送往电力局。批复也很快,那两位电力部门的干部特别叮嘱:你们的电表要装个容量足够大的,走线也要走粗线,否则容量不够也会着火。窦金鹏闻听立即整改。既然人家说得在理,为嘛不改!刚刚重新走了新线,规划部门来人了,防火部门也来人了,都要罚款。窦金鹏方才得知:在库内(厂区内)盖临建也要向规划部门报批;也要向防火部门报批。你初期不知名,没人找你,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在折腾,那么,就对不起了。窦金鹏没办法了,给商业厅办公室甄小惠打电话:“甄姐,又要麻烦你了,快来救驾吧。”甄小惠如约而至,采取老办法,把规划部门和防火部门都摆平了,当然,人家提的问题,也一一给予回应,该整改的立即行动。但窦金鹏总的原则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固执,也不回头。时下全国改革开放开始风起云涌,但保守的人仍然很有市场,他们经常把铁路路口牌子上的标语拿出来搪塞:“一慢二看三通过”,我们“求稳怕乱”。但窦金鹏信服市领导经常说的话:迈小步不停步,不走弯路回头路。但他的步子显然迈得足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