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志博有着过人的语言天赋,英语口译、笔译都曾经在大学拿过大赛冠军。国内打拼失利以后,经中介公司搭桥儿到北欧瑞典发展,这个欧洲小国不论城市还是乡村,但凡说到环境全都赏心悦目,能在这里工作、生活实属享受。但在移民时卡了壳:“技术移民”、“自雇移民”都不够条件,更别说“投资移民”了,只能依赖雇佣他的公司老板,而那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却逼他娶其女儿,否则不帮他办“绿卡”,那个年轻女子他不光在外表没看上眼,还嗜烟嗜酒,翘起的兰花指时刻夹着一支烟,嘴里总是喷出烟臭。不论老板给他多少笑脸他都没法接受。不办“绿卡”又在工作、生活上多有不便。有的人可能会“曲径通幽”,先假意结婚,取得绿卡后再离婚。而岑志博一贯直来直去,没有这种弯弯绕。为此他转道法国,打算碰碰运气。据说法国人浪漫,容易融入,而且法国人讲艺术气质,穿衣打扮世界一流,而他也曾爱好服装设计;况且法国也有很多人懂英语,加之岑志博聪颖,时间不长对法语也能磕磕绊绊地知其一二,可以应酬日常交往,便打算扎根。但忽一日在巴黎街头遇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作案嫌疑人”,手持匕首迎面而来,对着他的肚子就刺,他依仗反应机敏,快速闪身然后撒腿猛跑。他的发梢根根直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脏狂跳似要撞破胸腔了。对方比他年龄大,追了一阵没追上,而去刺了别人,然后周身洗劫。岑志博站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切,眼睛瞪得牛眼大,打消了在法国扎根的念想。事件可能是偶然的,对岑志博选择的影响却是决定性的。
依靠在餐馆打工,挣到一笔钱,再次转道,这次选择了加拿大。而做出这种选择的缘由在于《纪念白求恩》的文章。还在小学时期他就学过,知道加拿大有个白求恩,在中国人民艰苦抗战,抵御日本侵略者的最困难时期,带着高超医术来中国支援,并献出了宝贵生命。冥冥之中有着一种莫名的崇拜与向往。无数人的事例证明:童年的教育铸就了一个人的生命底色,岑志博未能例外。能够两次顺利转道,仰赖朋友介绍的中介公司。时间是2000年,世界跨入新世纪之初。一个人的早期发展,往往依赖客观条件,身边朋友的发达有可能带动你的发达,而朋友的局限性也往往转移到你身上。岑志博的两次转道,耗光了所有积蓄。在国内早期打拼的副产品不光是远走他乡,还有老婆的离去。不是离婚,而是因为跟着他着急,心脏猝死了。老婆是个十足笃诚的老实人,偏偏又是急脾气,看到岑志博深陷圈套难以自拔,便急火攻心了。女儿继承了他的聪颖,不光生得五官端庄,小小年纪就呈现了学霸气象,门门儿功课满分,字迹清秀页面整洁,老师们人见人爱,爷爷奶奶视若掌上明珠,老婆去世的转天,他们就把孩子领走了。
岑志博的初恋就是大学杨教授的三女儿杨妍。杨教授做为“移二代”“海归”学者,改革开放后从美国回来,带来了光学领域的前沿理论和技术,受到国家高规格的款待,北京方面曾经竭力挽留他,但省里坚决不放,把他做为重点科研人员予以关照和安置。甫一进入大学,省里立即为他安排了实验室兼宿舍的一座拥有十几个房间的三层小楼——那是早先为苏联专家建的别墅,苏联专家撤走后的几十年来,这座别墅只是做为实验室和科研人员休息室,现在粉刷、修缮一新,完全交给了杨教授无偿使用。杨教授在向校领导汇报时是这么说的:“您是圈里人,必然知道光学是近代物理学发展最活跃的领域之一。特别是近20年来,由于激光的问世,光学的面貌发生了深刻变化,光学的研究内容也从传统的光学与光谱学迅速扩展到光学与物理其他分支学科的交汇点。诸如激光物理、非线性光学、高分辩率光谱学、强光光学和量子光学正不断趋于完善和成熟。有的则正在积累形成新的分支学科。光学与化学、生物学、电子学、材料学、医学及生命科学的交叉也越来越广泛和深入。光学中的新理论、新概念和新方法已成为激光、光纤通讯等高技术产业发展的重要依托。可以预见,在21世纪中,光学的研究将会发生若干突破性的进展,尤其对生命科学、生物学等领域的突破,以及光学、光电子等高技术产业革命起到关键性的先导和推动作用。”一番话说得校领导频频点头,连声称是,表态一定会尽其所能,为杨教授提供一切科研和教学条件,并确定他为学科带头人。在当时百废待兴的时代大背景之下,实现这一切属于顺理成章。
不光如此,杨爵教授还带回了科研助手爱尔兰妻子奥菲娅和三个一直跟随他学习光学理论的“三胞胎”身材高挑、娉娉婷婷、如花似玉的混血女儿。大女儿杨布,二女儿杨实,三女儿杨妍。明眼人看得清楚,把这父女四人的名字连起来就是“决不食言”。名牌大学里的学子们一个个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杨教授的用意,一定是昭示他为人处世的宗旨,但何以如此,总会有些缘由,那就不得而知了。杨教授文科也很棒,东西方哲学、历史、文化了解很多,属于“文理兼修”型学者,为一般学者难以望其项背。他的东西方哲学比较的著作甚至比光学著作更引人注目。一家人跟随杨教授也把汉语以及东方文化特点掌握得八九不离十。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次暑假,省学联组织尖子生赴北京游八达岭长城,杨教授和三个女儿都应邀而至。不知省学联出于何种目的,事先造了名册发到了大家手里,谁是哪个大学的,有什么特长和优势,全写在上面,还有一寸黑白照片。于是杨教授的三个女儿都各自选了中意的男生玩了“单挑儿”——躲开了众人的视线,私下“密谈”去了。这是她们在美国长大的副产品,对待男女关系不像国内学子那么拘谨(当然,若干年后,国内也让人刮目相看了)。学联委员冯亢龙是大四学生,把一切看在眼里,找到杨教授说:“大学里有明文规定,在学期间不允许谈恋爱,您的三个女儿在违规,事态很严重。”杨教授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挺拔表情阴郁的学生干部,他是那么一本正经,单看服装:灰制服的五粒扣子系得整整齐齐,连领钩都挂着。暗想,他一定在嫉妒,因为三个女儿没有一个找他“密谈”的。便笑着说:“你放心吧,我回头挨个教训他们,坚决做到‘棒打鸳鸯’。”“我拭目以待!”
杨教授果然“决不食言”,陆续找到了三个女儿和她们的“密谈”对象,把他们叫到一起,在一个背静的山窝里,低声对他们说:“我对你们闯入我女儿的眼帘和心里,首先表示祝贺,她们看中你们不容易,因为追她们的人不计其数;其次,我会成全你们,但有条件;第三,条件是你们必须在十年之内打造出自己的‘理想国’(企事业单位都行),至少也要拿出‘雏形’。你们的理想国规模大小暂且不论,关键要有‘理想’。柏拉图的《理想国》你们早已耳熟能详,相信你们会为了心仪的妻子而不遗余力。请原谅我在此‘掉书袋’了——1835年,17岁的马克思在中学毕业作文中写道:‘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这些话,想必你们在上中学时就已经读过。”杨教授顿了顿,拿出随身的不锈钢水壶喝了一口水,继续道:
“1917年,24岁的毛泽东在《七古·残句》中曾说:‘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豪气干云啊,是不是?两年后,即1919年,26岁的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创刊词中又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不能不说,这是一个中国男子汉负责任的宣言!十四年后的1933年,28岁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这么写道:‘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你们想想看,这又是怎样的情怀?他们说这些话时的年龄比你们大不了几岁,算得上是同龄人。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我希望你们就是经常仰望星空的人。在此我还告诉你们,我老婆奥菲娅刚刚继承了祖上上千万英镑的一大笔遗产,将来我们也要分给三个女儿,我们夫妻俩已经约定,百年之后骨灰撒到海里,一分钱不带走。那么,你们的理想国应该是什么模样呢?我想,至少是以尊重每一个人为目标,鼓励强者,帮助弱者,按劳分配,人际宽松,打造‘一个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那样一个环境和群体。”
这番话,在中国长大的文科教授也未必能够完整讲出,而生在美国的杨教授竟然一字不漏如此熟稔,可见其记忆力的超群和思想倾向的鲜明。岑志博听得如雷贯耳,脸上烧得火烫。当时社会上正在热炒“万元户”,能够成为“万元户”已经为万众所瞩目,那还是人民币,英镑此时币值是人民币的十倍以上,哇,岑志博不敢想了,身边的老三美女杨妍正在悄悄掐他的后背,他一点没感觉疼,只感觉事情突兀,他与杨妍“距离太大”,打算偃旗息鼓,结束交往。
岑志博与杨妍的交往起自旅途闲聊。他是个十分谦让的人,临来的时候上大轿子(旅游车),虽然来得最早,他却坐到了最后一排,把前面的好位置留给了其他人,宁可承受颠簸。坐过大轿子的人都知道,坐在最后排是颠簸最厉害的。刚刚坐下,一个黑头发黑眼睛,高鼻梁深眼窝,雪白皮肤的混血美女带着香气坐到了身边,紧紧挨着他,因为是凌晨,天还没完全亮,车内稍稍有些暗凉;一俟人员到齐开车了,车内空气便渐渐热了起来,暑期么,而那时的汽车一般都没有空调,挨在一起是很热的,但岑志博一点想和美女拉开距离的念想都没有。正是恼人的青春期,荷尔蒙旺盛,想着抵御诱惑却身不由己。此时,美女说话了:“我为什么坐到你身边?因为我看名册得知你是语言天才,《中华学生字典》能背诵一半;英语能一字不漏背诵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的英语原文;英语课老师偶尔还会求教于你。”“不敢当不敢当,区区学子,正在爬坡。”“坐车枯燥,你给我说个笑话呗。”“请问你尊姓大名?”“My name is Yang Yan.——杨爵教授的三女儿。”“哇,失敬失敬。”岑志博使劲往旁边挤了挤,给杨妍腾出更大一点的空间。杨妍却十分知趣,伸手将他拉了回来,说:“别搞这小动作,这是献殷勤,也叫拍马屁。我说得没错吧?”岑志博脸红了,挠着头皮,哭笑不得。杨妍继续催问:“你倒是说个笑话啊,难道不会?”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英语来源于汉语,你信吗?”“不信。”“据资料记载,古英语起自公元前100多年,证据是塔西佗于约公元前100年所著的《日耳曼尼亚志》,它是研究日耳曼人(英语的祖先)在远古时代的文化信息的主要来源。英语距今只有不到三千年的历史。而汉藏语系起源于中国北方的黄河流域,原始汉藏语分化成现代语言的最早年代距今约5900年。想想看,谁更早?”“汉语早,但未必是英语的起源,而且也并不可笑。”“你听——英语的单词‘经济’Economy,读音是‘依靠农民’;单词‘海关’Custom,读音是‘卡死他们’;单词‘地主’Landlord,读音是‘懒得劳动’;单词‘雄心’Ambition,读音是‘俺必胜’;单词‘强壮’Strong,读音是‘死壮’;单词‘羡慕’Admire,读音是‘额的妈呀’……”“哈哈哈,确实可笑,请继续。”“单词‘脾气’Temper,读音‘太泼’;单词‘怀孕’Pregnant,读音‘扑来个男的’;单词‘救护车’Ambulance,读音‘俺不能死’;单词‘律师’Lawyer,读音‘捞呀’……”杨妍笑得捂住了嘴:“还有吗?”“当然。黄色是秋天叶落的颜色,英语单词是Yellow,发音就是‘叶落’;单词‘商铺’Shop,英语发音基本等同于汉语发音;心脏、脑袋,这是人体最核心的最重要的器官,单词是Heart/Head,英语发音就直取汉语其意:‘核的’,只是稍有变音而已。”“哇,太神奇了,既可笑,又可信。你是才子,名不虚传。我喜欢——”杨妍伸出右手抓住了岑志博的左手,一路没有松开,只是偶尔松开在裤子上抹抹汗,然后继续抓住,生怕对方逃脱。而岑志博也悉听尊便,女孩绵软的手掌握在他的宽厚掌心里,心中无比惬意。
“你的记忆力超强,怎么会独独喜欢英语呢?”“我原本喜欢汉语,起初读的是图书馆专业,背过中学字典是一方面,还尝试性背过吕思勉先生的《中国简史》和《鲁迅全集》,当然不可能完全背下来。后来听中文课时遇到了一位叫谢安的教授,他在课上讲到这么一件事:1954年10月, 周恩来 总理提议设立‘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作为国务院直属机构。并指示:拼音方案可以采用拉丁化,但是要能标出4声。转年10月,教育部和文改会联合召开了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及至1956年,国家主席毛泽东进一步提出:‘文字必须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我便将主攻方向转到英语。其实,谢安教授是讲中文的,他的书法非常出色,是省书法协会副主席。”杨妍道:“我也挺喜欢中国书法的,家父就经常教我们,可惜我们姐妹三人在这方面悟性太差,毫无进展。写出字来既无形又无神。你对中国书法怎么看呢?”“中国书法是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和文明的外在形式之一,是一门古老的汉字的书写艺术,从甲骨文、石鼓文、金文(钟鼎文)演变而为大篆、小篆、隶书,至定型于东汉、魏、晋的草书、楷书、行书等,书法一直散发着独有的艺术魅力。汉字书法为汉族独创的表现艺术,被普遍誉为‘无言的诗,无行的舞,无图的画,无声的乐’。因为中国书法是在中国文化里产生、发展起来的,汉字就是中国书法中的‘核儿’,两者都是中国文化的基本要素。所以,以汉字为依托,是中国书法区别于其他种类书法的主要标志。”岑志博尽其所能,侃侃而谈;杨妍心领神会,频频点头。
有一个情况岑志博没说,他要追随谢安教授学书法而遭拒,谢教授说:“这门艺术最吃功夫,现在国家百废待兴,你们还是按照国家亟需设计自己吧。”杨妍道:“谢安,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是的,如果你读过中国简史,就知道谢安是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他是东晋时期政治家、军事家、文化名人。在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中,谢安作为东晋一方的总指挥,以八万兵力打败了号称百万的前秦军队,使晋室得以存续。他的书法就是出类拔萃的。我们的谢安教授被家父取了这个名字,必然有所期许,这是显而易见的。”杨妍对岑志博的博闻强记满意极了。
三个女孩因学业优异,都留各自的学校任教了。而她们的三个男友,因怀抱远大志向则服从分配走向了社会。因为杨教授有言在先:“我反对你们留校任教或做学问,相反我鼓励你们大鹏展翅,迎接风浪。现在中国的国情是箭在弦上,百废待兴,广阔的社会生活与复杂的人际关系更适合你们历练,去尽情张开你们理想的翅膀吧——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中国不缺我女儿那样的书虫子,最缺胸怀宽广擅长社会管理的高水平综合性人才!”早先那个学联委员冯亢龙比岑志博高两个年级,率先分到了省商业厅,做党委秘书。但他考虑坐机关进步慢,则主动要求下基层锻炼,到食品公司做了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待到岑志博也分到这个省的时候,不知为何也阴差阳错地分到了商业厅——事后岑志博得知,是省领导具有超前意识,正打算大力发展第三产业,把近年毕业的一批批大学生充实到商业领域。此时,冯亢龙已经做了办公室主任。恰巧岑志博也要求下基层锻炼,厅党委便将他安排到食品公司冯亢龙的身边,希望他时时向冯亢龙讨教。
冯亢龙是学联委员,厅党委对他高看一眼,初来乍到就做为了后备干部的培养对象,属于“种子选手”。而岑志博不是,他只是个学业优秀的一般大学生。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没有实践经验,去车间从事加工生产是大材小用,去经营部门却有可能赔钱,冯亢龙便建议公司领导,把岑志博放到肉联厂(肉类联合加工厂)的办公室,先体验一下基层的管理和行政工作。于是,岑志博在每天迎来送往忙忙碌碌的同时,接触到加工技术问题,很快写出了好几篇事关管理的论文,陆续发表在商业厅出版的行业杂志上。继而,根据外省技术引进的有关信息,淘换来成套资料,又翻译成中文,提交给商业厅领导,建议到国外引进先进设备。商业厅领导自然是高兴的,真的成立了一个班子,五六个人,组成小组赴欧洲考察,然后引进了相对自动化的设备,岑志博必然是成员之一,很是露了一手。于是,迅速提升到公司办公室当了副主任,为冯亢龙做了副手。
而赴欧洲考察和谈判,冯亢龙也必然是成员之一,因为他是上级领导“带帽”培养的对象(内定日后提拔),所以他还是出国小组的副组长。在谈判中,冯亢龙见识了岑志博娴熟的英语口语和笔译能力,只得把小组的核心让位于他,心中暗生气恼——几乎显不着自己了,自己像个多余的人,来不来都无关紧要了。心里自然憋了一口气。起初对方花钱请他们到风景区游览,吃大餐,看歌剧,像对国家级贵宾一样招待,他们还感觉非常有面子,以为老外与人为善热情好客,待请他们过目设备的时候,岑志博经过与资料对照,指出:该设备与资料介绍不符。而这一切冯亢龙却没看出来。差一点买了只是换个新壳的旧设备。岑志博与老外展开唇枪舌剑般争吵,不明就里的冯亢龙怪岑志博多事,影响了外事工作,而其他组员一致支持岑志博,就让冯亢龙更加没面子了,可又不能不委曲求全服从整体。虽然买回来的设备确实是新的,全小组不辱使命,得到上级领导表彰,冯亢龙却与岑志博系了死扣。食品厂因为引进了新设备,生产蒸蒸日上。引进小组的组长和副组长都得到提拔。冯亢龙做了公司副经理,岑志博做了公司办公室副主任,转年当了主任。
那个年代通讯条件原始,简陋,没有手机一类的先进工具,几年里,杨妍不断在大学里给岑志博写信,询问“奋斗进程”,岑志博都没回信。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没这个福分,消受不了杨妍的爱情,更做不了杨教授的女婿享受那大笔英镑遗产。杨妍的年龄一年比一年大,结婚生子的愿望一定是十分强烈的。而他,距离杨教授建立“理想国”的要求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纵然当了一个公司小主任,也根本主不了全公司的事,何以建立那个理想所在?公司领导说:“志博,起草个通知,下周全公司职工开始‘普法’教育,请市中级法院在工人文化宫讲第一课。”“是,马上办。”“志博,起草个通知,下下周全公司职工进行职业道德三十条的考试。”“好的,马上办。”“志博,下下下周全公司进行职业技能培训,你把各厂办公室主任集中起来,整理出成套资料。”“好的,这就办。”“志博,年终快到了,你要准备年终总结了,需要收集哪些材料要早做准备。”“好的……”岑志博十分气馁,他现在干的就是这种活儿,到哪儿找“理想国”去?他甚至感到杨教授过于书生气,社会生活如此复杂,即使建起一个理想所在,也是长久不了的“乌托邦”。既然自己不认同,还有什么资格和脸面给杨妍回信呢?那时国家号召“晚婚晚育”,虽然法定结婚年龄并不高,而实际上响应国家号召者众,年近三十再结婚的比比皆是。此时岑志博自觉未到“而立”之年,不必着急,即使结婚,也没把杨妍考虑进来。所以,他对杨妍的来信置之不理。
杨妍得不到回音,十分着急、纳闷又毫无办法。便冒冒失失给省商业厅领导写来一封信,了解岑志博在单位的表现,询问他是否犯了错误受了处分。一个人平白无故销声匿迹没有回音,往往因为出了问题丢了面子,这是杨妍的推测。杨妍虽比岑志博小一岁,低一届,可也二十五六了,如此为婚恋着急也是人之常情。此时冯亢龙提职做了食品公司一把手,成为商业厅挂号的明星一般的最年轻中层领导干部,商业厅领导便把杨妍来信转给了冯亢龙,请他处理来信。冯亢龙起初以为告状一类的信件,谁知自己关起门来一读,是“爱情”信,他也是聪明人,由一封信就得知了杨妍是如此守信用讲笃诚的好女子。他接触过杨爵教授,也见过他那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便猛地热了起来,痒了起来,他时年二十九岁,也正是荷尔蒙旺盛之时,立即从文件柜里拿出稿纸(起草各类文件的横条纸,各单位都有),铺展开来,洋洋洒洒地奋笔疾书,几千字的回信一挥而就,然后寄了出去。一方面,他阐明自己的身份,为什么写这封信;另方面讲清岑志博现在的状况。你不是问“理想国”的进展吗?在一个小小的食品公司当一个没有实权的办公室主任,说白了就是给公司领导打杂当“小跑儿”,谈什么“理想国”?那不是天方夜谭?如果说本人从现在起设计和塑造“理想国”,倒是有一定条件,全公司上上下下四五千人,我一声招呼,没有敢不来的。但让我建“理想国”我也不想现在就建,而需要在职位更高一些的时候才合适,因为那可以普惠面积更大,受益人员更多——我们搞“理想国”的目的,难道仅仅是实现个人愿望而不是普惠众人吗?那样的话等于徒有其名,还有什么存在意义?
其实,冯亢龙这封信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上级领导是什么意见?假如你建的“理想国”正与上级领导合拍,则有可能建成,否则,随便一个理由便让你烟消云散。会不会弄你一个灰头土脸也未可知。即使一封有如此缺陷的来信,也让既单纯又爱思考的杨妍彻夜难眠了,最后把来信交给了父亲,请求答案。父亲杨爵教授看后思忖了一阵,说:“我认识这个冯亢龙,原以为他仅仅是个时刻惦着往上爬的‘官儿迷’,现在看还不是,这个人有一定思想水平,你可以考虑放弃岑志博,与冯亢龙继续做沟通。”老爸出的主意合情合理,女儿没有理由不听。于是,杨妍给冯亢龙写来了长信,与之交流思想。那个年代讲究这么做,尤其在知识层,远不是后来的“聊两次微信就开房”那么轻率,通信几年都未必能够结婚,更别提上床。尤其少女的贞操,比金银贵重得多——我不了解你,更谈不上爱你,纵然给我一座金山也不会把贞操给你。当然,你若是娼妓,甘愿以贞操换利益,身体是你自己的,别人也拦不住你。那时正常高洁的年轻知识男女的交往,会从爱读的书籍谈到爱看的电影,从对英雄人物的崇拜谈到历史人物的功过得失,从国家的一草一木谈到国际争端与世界大势……几时过渡到如何建立小家,要绕好大好大一个圈子。而终于谈到建立小家了,那火候差不多也该拿户口本去领证了。就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台词:“不到火候不揭锅”。而婚恋中成熟的火候,就是经过反复的多方面的交谈,找到彼此的切入点,互相嵌入,互相适应,达到成为一体的程度。所以,那时人们结婚慎重,离婚率便极低。杨妍在回信中引用西方哲学家康德的话说:“‘真正的富有,不是必须拥有,而是没有也行。’何其经典!”还引用了西班牙女作家莲娜·布斯克茨在《这也会过去》中的话:“也许一个人对于另外一个人能够产生的最崇高的感情就是尊重,而不是爱或喜欢。”充满一个谨慎少女的试探。
冯亢龙心知肚明,暗自窃喜,在回信中欲擒故纵闪烁其词:“不关心社会的人是不值得交往的。因为社会由人组成,而不关心者没有把自己当成社会一份子,本质上他是不关心自己的,只是他自己还意识不到这一点。冷漠与无知是他的标配。”杨妍看后半宿没睡:冯亢龙这个人真的志存高远,是雄心还是野心?杨妍是学自然科学的,对已经成为县处级干部的冯亢龙不能完全理解,继续回信,还是引用名人名言,这是那时候年轻学子的习惯:“加缪说:‘习惯于绝望的处境比绝望处境本身还要糟’(其实杨妍想说的是她放不下岑志博却又联系不上,让她十分绝望)。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习惯麻木习惯冷漠习惯懒惰习惯索取习惯交出思考的权利习惯听话……习惯造就了性格,性格影响了命运’(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不想深入地理解我)。”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冯亢龙对这些说法必然持不同见解,但他的身份让他没法直说,便劝杨妍继续深钻汉语,否则说话就会文不对题,等于拐弯抹角地驳斥了她,因为她那些语言过于消极:“你应该继续深钻汉语言文学,为啥?语文学习的外延等于生活的外延。换句话说,语文即生活。你表达感受、感悟、感触、审美、理解、鉴赏、综合等等的语言,没有一样不是语文,而其外壳的背后就是生活。”
互相不能嵌入,杨妍气得又是半宿没睡,回信也拐弯抹角骂了冯亢龙,她是从父母角度说起,因为她知道冯亢龙父母亲都是一般工人:“父母自身的质量决定和孩子谈话的质量,父母质量低,而且认识不到自己低,拿什么高质量的语言和孩子交谈?不要说高质量的交谈,有的连保护孩子的能力都没有。孩子读的东西,看的影视,这些进入心灵的东西,还有进入身体的东西,无从分辨。所以救孩子首要是父母自救。”如此尖刻的语言和画外音,冯亢龙岂能听不明白?他好长时间不再给杨妍写信。感觉杨妍像个浑身是刺儿的刺猬,没法接近。但他已经得知杨爵教授手里有千万英镑的“悬赏”,而杨妍又如此美貌,在已经牵上线、接上火的情况下,哪个神经正常的男人会拂逆呢?这时,杨妍又写来一封信,内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杨妍直截了当希望他帮她与岑志博接续前缘,她实在想念那个才子,几乎要害相思病了。
后来随着时代发展,害相思病的人恐怕难得见到,因为信息沟通过于便利,只有在信息闭塞的年代和条件下才更容易出现相思病人。杨妍的来信让冯亢龙沉默了良久。要不要将美女与金钱拱手相让?一番深思以后,更加激起了冯亢龙征服杨教授父女的欲望。再回信就不再写那些故作高深的玩意儿了,而是儿女情长起来,用温馨软语让杨妍转移目标。此时,岑志博被提拔到公司做了副经理,相当于三把手。恰巧此时有一笔涉外业务: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中国大陆与港台的业务通道也陆续打开,这一年,即1985年,中国内地成为香港第一大贸易伙伴,占香港进口货物来源地第一位、转口贸易第一位和香港产品出口市场第二位。其中包括岑志博依靠外事优势,与港商谈成的两笔肉联厂火腿肠业务,肉联厂着着实实赢得了效益。但第三笔业务量更大,岑志博在和冯亢龙商量定夺时,冯亢龙不仅没发现疑点,还鼓励说:“做吧,你是主管,这个合同值得签,不要畏首畏尾。”由岑志博与对方签了合同。时隔不久,合作客户突然没有了消息,再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了。而岑志博已经把钱撒出去了——打水漂了。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啊!岑志博哭丧着脸找到一把手冯亢龙,道:“这可怎么好?”冯亢龙不说话,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岑志博眼泪汪汪离开了冯亢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起电话,发动一切他所认识的外事口的朋友,想方设法要与对方取得联系。直打得昏天黑地,也毫无结果,几乎让他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