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香港,遭遇了一场百年难遇的严重干旱,大约350万人陷入生活困境,有20多万人离开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家园。那时候的香港,不仅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还是一个破败的小渔村,它并没有现在这般繁华与多元,人们都在为了生存而奔波,不同的是,贫苦的人活得更为挣扎、更为艰难。就像《七十二家房客》中演的那样,经济拮据的普通老百姓只能用竹竿晒衣服,大家吃了这一顿就开始为下一顿发愁,可无论如何,在和平年代,大家辛苦讨口饭吃,能吃饱饭睡好觉,便也没有太多的怨言。大家都觉得,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也正是在这一年,香港旺角花园街的某户贫苦人家诞生了一个女婴,这个女婴从出生起便承受着命运的淬炼。没有人会料到,这个不讨母亲欢心的女婴,在出生数十年后竟能成为“全球华人个人演唱会最多女歌手”。这个女婴,便是梅艳芳。她出生的这一天是1963年10月10日。“双十”本是个很圆满的数字,但是这一天出生的梅艳芳的整个童年时光并不幸福快乐。成年后的她曾多次表示,自己根本没有童年,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那么十几岁之前的人生就不要了吧,因为实在太苦了。
梅艳芳的母亲覃美金并非香港本地人,而是来自广州西关(即现今的荔湾区),是个不折不扣的西关大姐。20世纪50年代覃美金来到香港谋生,此后多年,她在香港与内地之间往来奔波,十分操劳。为生活奔波的覃美金已在广州生下了两儿一女,梅艳芳是最小的女儿,她被生在了香港。
当年覃美金拖着病躯来到香港,因为身体不舒服去看医生,才得知自己怀孕。这个消息着实令她忧愁了许久——家中子女较多,生活又不富裕,再多一个孩子,能否养得活呢?小女儿的到来,并没有给覃美金带来多少惊喜,覃美金甚至还认为这个柔弱的小生命给自己带来了诸多麻烦。因为在当时那种穷困潦倒的情况下,这意外到来的小生命已经超出了她的抚养能力。那时候的覃美金有多穷呢?在梅艳芳尚未出生时,覃美金手头没有多余的钱租房子,只能租下一张床,勉强带着孩子们用来睡觉。
生活在极端穷困之中的覃美金,为了度日,处处精打细算,有时候这种算计甚至非常“不近人情”。当覃美金怀着梅艳芳时,她便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若生的是男孩儿,即便再苦再累也要将他培养成才;若生的是女孩儿,那么最好让她尽快地赚钱养家,待成年后便一嫁了之。在覃美金看来,反正女孩儿迟早都要嫁人,因而不必让她在学业上用功。老辈人的观念,着实难以脱离时代的局限性。
梅艳芳刚出生时,覃美金在亚皆老街独自经营一所名为“月华中医诊所”的中医馆,主要治疗颈部、喉部的疾病。据说这家中医馆可以开出比较灵妙的偏方,正因如此,它才能在众多的诊所、医馆中站稳脚跟。不过家传秘方治病能否有效,那也是要看概率的,如果覃美金给出的偏方并不好用,那么估计连药费、诊金都难以足额收到。可即便如此,覃美金依旧能够靠着这小小的营生带着子女们勉勉强强地过活。他们过着那种刚好糊弄肚皮的日子,尽管一日三餐不少,可能否吃得饱就另说了。
日子本就难过,想到家中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意味着又多了一份花销,覃美金满面愁容。贫穷困苦的现实生活,足以消磨掉人心中的那一点点柔软。为了生存,人不得不让自己的那颗心生长出利刃,否则就无法掘出生存下去的口粮。本就有些重男轻女陈旧观念的覃美金,想着日子本就艰苦,更何况这意外到来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儿,因而她对这个新生的婴幼儿并不是很喜欢。
梅艳芳的父亲,如同那时候众多陷于穷困的男人一样,为了养家糊口便选择以跑船为生。在船上干活谋生的人,看似可以到处浪游,十分自在,但其实这一行业具有极高的危险性。若是在大海上遇到极端恶劣天气,那么船员极有可能葬身海底。加之通信受阻,出海便意味着船员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家人联系不上。也正因此,大多数船员妻子在丈夫每次离家之后,总要提心吊胆地生活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将每一次分别都视为永别。
对于覃美金来说,独自一人拉扯众多子女终归是件艰难的事情。可日子即便再艰难,也总要支撑着过下去。为了维持生活,覃美金开办起粤剧班,她指导学员们唱粤剧,试图通过粤剧表演来获取收益,以补贴家用。在经营粤剧班的同时,她也盼望着丈夫早日归来。盼着,盼着,始终盼不到丈夫归家的身影,她难免心生怨气。当梅艳芳的父亲终于归家时,那副病恹恹的躯体似乎在言说着,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出去跑船赚钱了;他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生活和命运待人如此刻薄,覃美金怎能不心生怨恨?在家庭最为困难的时候,孩子们享受不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抚摸,特别是梅艳芳,对她来说,这样的呵护是母亲极为吝啬的。
覃美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讨生活上,都在应付沉重的生活压力。慢慢地,覃美金变得性格暴戾。不过,抛开人品和性格不说,覃美金还是有一些艺术功底的,她东挪西凑开办起来的粤剧班,在娱乐场所遍地开花的旺角,虽然称不上一枝独秀,却也帮她赚得些许生活费用。只是,这点儿微薄的收入也只够勉强支撑他们一家五口人的基本生活而已。在梅艳芳能够与姐姐外出赚钱贴补家用之前,支撑家庭的重任始终在覃美金肩上。长大后的梅艳芳在谈到父亲时说道,她对这位早逝的男人并没有太多印象。毕竟,父亲病逝的时候,她尚且年幼。原本应该在父母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小女孩儿,却因为家庭的贫困,以及父亲的过早离世,不得不在四五岁的时候将生活的重担压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
贫困、丧夫、子女众多、生活困苦,诸多现实困难让覃美金对人生充满了绝望。可她也只能忍受着生活的煎熬,就像大多数香港平民百姓一样苦熬着日子。覃美金的心里是有恨的,她要恨、要怨的实在太多;她也极少显露出好脸色,别人家母亲对子女们的温言软语,覃美金从不舍得“施舍”给自己的孩子们。梅艳芳在成名后接受采访时,曾大大方方地说过,印象中母亲凶得像个大女人,不过没有办法,母亲年轻的时候要带着好几个孩子过活,生活压力极大,并且家中孩子个个调皮,这就需要那种很有威严、很霸气的家长才能镇得住。
为了帮衬家里,年龄稍长的两个哥哥梅启明和梅德明也要外出做事,姐姐梅爱芳则带着梅艳芳跑到菜市场捡些别人不要的枯黄菜叶。反正只要煮熟能吃就好。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那么娇气,他们吞得下苦。
由于家庭生活过于困苦,覃美金又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以至于在梅艳芳出生之后,她一度动过将梅艳芳卖掉的念头,可终究还是不忍心。虽然覃美金最终将梅艳芳留在身边,可是她却在梅艳芳4岁半的时候,将她带到荔园游乐场,让她用歌声换取酬劳。我们倒也不必过多苛责覃美金的狠心,迫于生活压力,她选择的余地太小。
尽管缺少衣食、缺少关爱,灰蒙蒙的童年时光,给梅艳芳这一生笼罩上了悲伤的底色。可是,梅艳芳的灵魂却始终散发着温暖,她的心肠也是炽热的。她并没有因为过早地品尝到世间的苦辣辛酸而心怀不忿,也不曾因为自小缺少家庭的关爱而心灵扭曲,她反而在成名之前尽心地分担家庭重任,在成名之后尽力地回馈社会,为慈善事业做出了非凡的贡献。这种发自内心的善良,以及悲天悯人的情怀,最是难得。
在朋友们看来,梅艳芳就像一团火,所到之处皆充满了光与热。还有人说,梅艳芳所到之处,总是一众人同行,欢欢快快、热热闹闹。梅艳芳自己也承认,她喜欢人多、喜欢热闹,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开心,才会觉得不那么孤单。是的,这是一个有着孤独而悲伤的童年生活的人。梅艳芳刚出生时很是羸弱,作为一个身形瘦小、需要照顾的婴儿,她在家中却是那么不受待见,母亲覃美金要从早忙到晚,很难抽出多余的时间给予她陪伴和关怀,因此能够给她温暖与关心的也只有姐姐梅爱芳了。灰暗、孤独的童年生活,将梅艳芳的生命质地锻造得格外坚韧,她比其他同龄孩子更早熟,也更懂事,并且还有那么一些倔强,以及力争上游、不服输的精神,或许在她看来,只有自己做事做得好,才能被家人关注,才能突出自己的存在感。
可即便小梅艳芳十分努力地将事情做得再好,她的日子也依然过得艰难,家里实在过于贫寒,以至于饿了想吃上一口“皇上皇”的烧腊、馋了想嘬一个冰激凌的心愿都难以实现。梅艳芳小的时候没有吃过鸡腿,也没有吃过冰激凌,她经常想:到底有什么方法才能买到一只鸡腿呢?每天经过冰激凌铺子,她看到小贩招揽生意用的冰激凌塑料模型,只要多看几眼,便会看得口水直流,非常想一口咬下去。直到她八九岁的时候,才第一次拿到妈妈给的零花钱。零花钱到手之后,梅艳芳便立马买了一只梦寐以求的烧鸡。她望着喷香的烧鸡,将它捧在手中闻了半天都舍不得吃。
幼年的梅艳芳除了在荔园游乐场从事表演工作外,她还有一份照顾婴儿的工作。每次她看到小婴儿喝奶粉,便觉得那奶粉的味道肯定很香甜——年幼时的她总是觉得肚子饿。某天,她趁着小婴儿的妈妈不在,偷偷地打开奶粉罐子,将一勺一勺的奶粉塞进口中品尝。有一回,梅艳芳刚刚含了一口奶粉,小婴儿的妈妈突然回到家中,梅艳芳见状吓得不敢张嘴,只得赶快溜之大吉。尽管梅艳芳在年幼时总是处于饥饿状态,但是当她成年之后,别人问起她是否觉得童年的生活过于艰苦时,梅艳芳却表示,当时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种日子苦不苦的问题,因为她要做很多事情,以至于连睡觉的时间都极为有限。如此的生活状态,累积下来的便是深深的自卑。
当然,小时候的梅艳芳也有其他小孩子的共性:贪动、淘气,性格还十分倔强。覃美金一人既要忙于生计,又要照顾子女,自然没有什么好脾气。有时候,调皮的梅艳芳惹得覃美金动了火气,覃美金难免会动手打小梅艳芳,任凭梅艳芳的哥哥、姐姐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挨了打的小梅艳芳紧紧地咬着嘴唇,绝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只要挨打、受骂便哭喊起来,更不会流着眼泪向妈妈哀求讨饶。这让覃美金颇为无奈——也不知小女儿这倔强的性格到底更像谁。
几年后,覃美金一家从花园街搬到了弥敦道。覃美金用积攒下的辛苦钱租借了一层楼,用作开办诊所和居家住宿。彼时,覃美金的表弟正在启德游乐场摆弄音乐,靠着为粤剧表演伴奏而维持生活。每到周六,他便呼朋唤友来到覃美金家中唱歌、奏乐,家里很是热闹。幼童梅艳芳时常可以听到乐器的演奏声和旋律优美的歌声,她觉得很有趣、很新奇。因此,只要看到表舅到来,梅艳芳便十分欢喜——她最喜欢听表舅唱歌了。
有一天,才满3岁的梅艳芳跑到表舅面前讲她也会唱歌,并且想要演唱一番。
“哦?那你会唱什么歌啊?”覃美金的表弟笑着回应。他原本以为梅艳芳是在说笑,并没有当真——才3岁的小孩子,会唱什么呢。
梅艳芳想了想,她说要唱一首《卖花女》。
“这首歌很有难度啊,你能唱下来吗?”表舅将信将疑地微笑着问她。
梅艳芳坚定地答道:“能。”并希望表舅在一旁用乐器伴奏。
覃美金的表弟拉起了二胡,只是他这时依然没把梅艳芳的话当真,而梅艳芳则毫不扭捏地完整地唱出了《卖花女》。作为经典的粤剧唱段,《卖花女》曲调宛转,唱词哀婉,演唱难度相当大。当3岁的梅艳芳一曲终了,她的表舅惊呼一声“天才”,并向表姐覃美金极力夸赞起来,“其他人唱歌,或是忘记拍子,或是忘记歌词。但阿梅只有3岁就能完整地唱出整首歌曲,真的很厉害啊!”
这首《卖花女》展示出梅艳芳在表演方面的非凡才华,但同时它也预示了梅艳芳在此后的岁月里,将与舞台表演结下不解之缘。一曲《卖花女》,是梅艳芳演艺生涯的开端,但它更像是一个人生隐喻,暗示了梅艳芳这一生的崎岖人生路。只是此时的一家人尚且沉浸在各自的惊喜之中——覃美金的表弟看到的是一个天才,而覃美金看到的则是一个希望。
在小梅艳芳完整地唱出《卖花女》的那一刻,覃美金坚定地认为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儿在歌唱方面确实有些天赋,她觉得应该进一步培养这个孩子,毕竟天分难得,或许这个孩子还能给自己、给这个家庭帮上忙。考虑小诊所生意举步维艰,覃美金索性将其直接关闭,将其改为音乐学校。这样一来,既可以招揽学生,又可以给梅艳芳提供学习唱歌的机会。由于覃美金开办的诊所名字中有个“华”字,而他的表弟名字中有个“强”字,所以,她便给自己操办起来的这所音乐学校取名为“华强中西音乐学校”。
覃美金规定,学校每周上两堂课,每月共计8堂,学费每月50元。每当老师讲课时,梅艳芳便在旁边认真地学,慢慢地她懂得了一些粤剧方面的知识,也跟随老师的教学有板有眼地走位,只是她还没有正式拜过师。初学粤剧的梅艳芳跟着老师“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黄梅调,除了学习粤剧,她也学唱国语歌。小梅艳芳不仅喜欢听、喜欢唱,而且也喜欢学,虽年纪很小却非常上进。渐渐地,覃美金发现,由于对唱歌唱戏抱有浓厚的兴趣,梅艳芳渴望学到更多与音乐相关的东西。由于见小女儿唱歌唱戏有模有样,不论学什么都进步极快,虽然手头拮据,她却依然买回一双唱戏的鞋子送给梅艳芳。
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经济逐步复苏。大量涌进香港谋生的内地居民,凭借着吃苦耐劳的精神在香港的街头巷尾做起各种各样的小生意,或者进入其他行业出卖劳动力。大家忙忙碌碌,过着那种紧巴巴的日子,生活说不上好,但也绝不算太坏。就像覃美金,为了养育子女又是开办小诊所,又是操持粤剧班,又是开办音乐学校,只为赚取些蝇头小利。她带着孩子们无比艰难地度日,日子虽难,终归一天天地好过起来。
作为家中幼女,梅艳芳是被母亲忽略最多的孩子,可在日后她反而成为担负责任最多、承受压力最重的孩子。她在这困窘的生活中扎下根来,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的全是草根民众那种守望相助的侠义气概,这样的侠义气概滋养了她那幼小的心灵,也催生出自强不息、不屈不挠的精神。凭借着这样的气概、这样的精神,梅艳芳在多年之后于香港娱乐圈站稳脚跟,并将自己的光芒投射到更广、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