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尚不清楚,阿那克萨戈拉的“种子”理念是否影响了德谟克利特和留基伯的原子论(atomism),但二者在基本概念上至少有表面的相似性。
原子论认为,万物都由微小而不可见的物体组成,而这些物体是“不可分割的”( atomos 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不可切割”或“不可分”)。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体系而言,原子论是主要的对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虽然在其他方面不同,但都不像原子论这样是机械论(mechanistic)的。巴门尼德留给后人的那些问题,经过其他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讨论,到了留基伯和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这里似乎得到了很好的处理。这使得亚里士多德虽然不认同他们的原子论,却十分钦佩,并觉得有必要仔细研究它。因此,他写了一本长达数卷的书研究德谟克利特。可惜,这本书已经遗失,只靠辛普里丘的引用留下了几段残篇。
关于留基伯,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他甚至有可能不存在。我们在后文关于留基伯,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他甚至有可能不存在。我们在后文讲到的伊壁鸠鲁就不承认留基伯真实存在过。其他的学述家也对他的出生地众说纷纭,有说是爱奥尼亚的米利都,有说是意大利的埃利亚,而这两地分处希腊世界的两端。在人们归于留基伯名下的哲学理论中,结合了爱奥尼亚和埃利亚的成分,因而也不能为确定出生地提供什么证据。还有流传下来的其他说法,说他生在色雷斯的阿布德拉(Abdera),在希腊世界的最北端,这是他的学生德谟克利特的家乡。
假定留基伯这个人存在(他很可能是存在的),归于他名下的书《论心灵》(On Mind)和《大宇宙系统》( The Great World System,‘Macrocosmos’ )写于公元前440年到公元前430年之间。因此他是和恩培多克勒与阿那克萨戈拉同一时代的人。同他们一样,留基伯的思想也是围绕着对巴门尼德的回应而形成的。德谟克利特则生于约公元前460年,而且据说他活到了一百岁。这意味着他不仅和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处在同一时代,而且到亚里士多德跟随柏拉图学习时,他还在世。他是个伟大的旅行家,在许多书中都留下了环游古代世界的行纪。据一些学述家说,他甚至到过印度。他是个非常多产的作家,在关于形而上学、伦理学、数学和自然科学的哲学著作之外,他也写过论农事、艺术、医学、句法、文学和军事的著作。一些更晚近的评注者认为,这些书可能许多都是他在阿布德拉的学生们写的。就像那些归于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名下的文章一样,这些书是一个学派的作品,而不是一个人的著作。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有把握把一些哲学作品归于德谟克利特名下的。其中有一本题为《小宇宙系统》( The Little World System,‘Microcosmos’ ),这是在致敬其师留基伯。
德谟克利特的作品也在古代世界佚失的宝藏之列,和其他许多作者一样,他的作品也只在引述和文献记录中有所遗存。还要考虑到一点,绝大部分的引述和记载来自亚里士多德以及亚里士多德的评注者。也就是说,我们是通过其反对者的视角来了解原子论的。
原子论的实质,就是认为存在着无限多的不可切割、不可拆分的基本实体,这些实体除了位置之外,其他方面永恒不变。它们的永存不变使它们满足了巴门尼德对实在的要求。在这些实体之外还有虚空,即空无一物,但虚空是真实存在的。这与巴门尼德的主张相反。巴门尼德认为虚空不可能存在。虚空就像空间一样分开了原子,原子于是可以在虚空中运动,并相互碰撞。它们有着各异的形状,使之可以互相联结成为更大的凝聚体,也使这些凝聚体可以再分裂开。可感世界中一切的物体及其变化都由此而来。这把握住了恩培多克勒和阿那克萨戈拉也提到过的一个思想,即“形成”和“消失”并非存在之物的创生和消灭,而只是它们的变化。
原子论者把原子叫作“存在”,而把虚空叫作“非存在”。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将原子论者对原子如何构成万物的解释重述如下:“他们说这些差异(原子或‘存在’之间的差异)有三:形状、次序、位置。他们说‘存在’只因韵律、接触与趋向三者而成千差万别;韵律即形状,接触即次序,趋向即位置;例如A与N形状相异,AN与NA次序相异,Z与N位置相异。”他接着说:“至于变化的问题——事物从何而生?如何产生变化?——这些思想家和其他的人一样,懒惰地略去了。”
对原子论最权威的记述,是辛普里丘所引用的一大段亚里士多德论德谟克利特的书。他写道:
德谟克利特认为永恒之物的本质是数量无穷的微小物质。他假设了另一种东西作为这些物质的处所,这种东西巨大无边,他称之为“虚空”“虚无”“无限”。他把这微小物质称作“物”“坚实者”和“存在”。它们有各种结构和形状,大小也不同。他说从这些元素产生了可见的物体。因为形状不同以及其他差异,它们在虚空中运动而互不相容,在运动中它们互相撞击并纠缠……这些物体互相拼合并紧密结合在一起。它们之中有些是粗糙的,有些是有钩的,有些是凹的,有些是凸的,还有其他的形状,有着无数不同的性质。因此他认为它们相互紧贴并保持紧密,直到环境中有某种更强的必然性出现,将它们打散。
请注意,在这段引文中,亚里士多德记述了原子论者对运动提出的一种解释:“因为形状不同以及其他差异,它们在虚空中运动。”提奥弗拉斯图斯记载说,留基伯说过,我们都见识了物体永不止息的变化和运动,于是我们可以从中推断出,它们的组成部分也一定在不停地运动。因此原子论者并不像亚里士多德指责的那样,在运动和变化的问题上偷懒,而是对运动和变化提出了一种自然主义的(naturalistic)理论,这种理论摒弃了那些借助隐喻的解释,如“爱”“冲突”和“正义”。
至于“事物从何而生”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提出两条注解。原子论确实对可感的现象提供了一种解释,即原子的结合与分离。在这个意义上,原子论者所做的,就是爱奥尼亚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曾做过的,即说明本原如何产生或者构成了我们所经验的世界。与之相对,在巴门尼德的理论中,就很难找到一种解释,来说明世界为什么看起来如我们所见的那样,是一个杂多和变化的领域。他只说,我们的感官是“骗人的”。亚里士多德想说的当然是,原子论者没有解释原子和虚空一开始是怎么出现的。但也没有任何人说过,实在,或者他们提出的任何一种本原,一开始是怎么出现的。
但是,对巴门尼德的难题,亦即任何实在之物都必须是永恒不变的,原子论者做出的回应中有趣的地方在于,这个回应既接受了这一观点,又坚持了多元论。巴门尼德的观点是,如果存在许多物体,那么它们必须和那个“一”有着同样的性质。而原子论者实际上说:“好吧,但为什么不能存在着无穷多的物体,它们的形而上学性质都和埃利亚学派所说的‘一’一样呢?”在无限可分性这个问题上,他们实际上通过接受芝诺的观点又反驳了他的观点。芝诺说过,无限可分性是自相矛盾的,而原子论者说:“我们同意,所以我们主张原子如其名字所示,既不是无限可分的,也不是有限可分的。”
如他们的前辈一样,原子论者也讨论了天体、知觉以及德谟克利特所说的“嫡出的”与“私生的”知识之间的区别。虽然古代的宇宙学观点的背后蕴含了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观点,但它们主要只有历史的价值。原子论者对日月星辰的看法也是如此。他们还谈到天体的旋转,其中更重的天体处在宇宙的中心(这有些奇怪,因为在离心运动的系统中,重的物体其实会被甩到最外侧)。提奥弗拉斯图斯的书是记载原子论者在这些问题上观点的主要史料。
除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之外,原子论是古代哲学中最有影响的一派。它启迪了后来的伊壁鸠鲁,并通过他启迪了卢克莱修用拉丁文创作的形而上学诗篇《物性论》,并最终启发了现代世界的科学,体现在伽桑狄(Gassendi)和17世纪的“粒子论者”(corpuscularians)的思想中(“粒子”[corpuscle]实际就是“原子”的别名,虽然它指的是“微小的物体”而不是“不可分之物”)。很多学者都把原子论誉为前苏格拉底哲学的高峰,如乔纳森·巴恩斯(Jonathan Barnes),就把原子论称为“早期希腊思想的巅峰”;西奥多·贡珀茨(Theodor Gomperz)认为它是“古老的爱奥尼亚物质学说之树上熟透的果实”。如前所述,这一爱奥尼亚学派的果实被原子论者盛放在了埃利亚学派的盘子里,于是极大地增加了它在智识上的趣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