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模-秋彦の幼き思い出
现实非梦境
比之梦境更显果敢
苦痛之中更显果敢
较之虚幻更显果敢
北原白秋《渺小之物》
“你不可以接近那栋灰色的房子!”
母亲叮嘱自己的孩子秋彦道。
和缓的山丘,悬浮般在秋彦家旁起伏。树木并不少见,但整片山坡却泛着淡红色的光晕,那或许是由于随处铺就的酸模花和草夹竹桃的浅胭脂红点落其间。可是,在这山丘的正中央,却扎扎实实地存在着一个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东西(它也确实煞了风景)。
墙壁是灰色的,巨大的门柱根根突出,就连远远便看得见的一座座屋顶,也都是灰色的模样。想必连那门内广阔的院落,也荡漾着灰色的空气。唯一的例外,只有那扇冰冷的黑色大铁门。
沁人心脾的青草香气、不绝于耳的蝉鸣,还有迫不及待映入眼帘的绿、绿,一望无际的绿。青空不留云,流云徒去留——
处处提醒着,夏日的到来。
然而,孩子们却一直相信,那墙里不会有夏天造访。毕竟就连大人都无法翻越的高高耸立的灰墙,“夏天”又怎能翻得过去呢?
他们把这栋房子唤作“灰色的家”。它的出现并不久远,那是在秋彦刚刚懂事时,也就仅仅三年前的样子。
“建起来的时候也是个夏天。宝贝喜欢看盖房子,总缠着我带他过去呢。”
秋彦年轻的母亲莞尔道。
今年春天,秋彦六岁了。他和朋友采过了山坡上的紫云英和探头探脑的笔头草,可是当酸模花蕾就要温柔绽放时,那山丘乃至周边,却成了他们玩耍的禁区。他从母亲那里没有听得原因,但刚长到五岁的小伙伴俊子凑到秋彦耳旁说:
“我听说啊,从监狱里逃出了囚犯,所以才不让我们去山丘上玩儿了。”
秋彦听后大吃一惊地问:
“监狱是什么?囚犯又是什么?为什么逃出来,我们就不能去玩儿了?”
“我怎么知道呀。不过我喊小义小康一起去玩儿,可他们都不来了……”
这个秋彦是明白的。家里的保姆哪个都不愿意陪他去,就连爷爷也这样对他……
秋彦心中的孤独感像海浪般涌来,他呆呆地不再作声。
“对自然的执念”一旦俘获童心,便再难消失。秋彦即是如此。春日里,他兴高采烈地采摘着紫云英、雏菊,在泛红的绒毯上打滚,乐此不疲地与伙伴追来逐去。
夏天是福禄考和酸模。
秋天是胡枝子、芒穗、葛草、苦蘵、泽兰、瞿麦、桔梗,相互交错缠绕、随风摇摆。秋彦的心境,也随着那秋风怡然自得起来,仿佛眺望七草的老人一般。
而到了冬日,雪仙子那纯白色衣袖便会轻拂山丘,翩然而落。
在孩童心中,同样有着对自然近乎病态的憧憬和执着。不,或许有时,要比大人更为浓烈。
秋彦深陷这样的旋涡之中。他趁母亲外出的间隙,从侧门偷偷溜了出来。
午后的阳光洒下,时间还不到下午一点。
戴上帽子的秋彦憋足一口气,抄近道一溜烟儿向通往山丘的方向奔去。
阳光洒满整座山丘。然而在它的右侧,巨木蔚然成林,树木间几乎不能容身,绿荫华盖向四面八方延展,一条白昼里若隐若现的林间小道,到夜晚来临便会倏然隐去。
但秋彦对此并无担心。他一路小跑穿过树林,来到山丘大地的正中央,在茂盛的草坪间跌坐下去,喘着粗气,紧接着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痛快地笑着,激起阵阵回响。他又冲着天空放声大笑,感觉像是有一块蓝天扑通掉进了自己的嘴巴里。他笑啊笑,尽情地笑,直到终于笑够了,才忍着躲在肚子角落里哧哧的笑意,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白色皮球,高高地抛向空中。
是蓝天呀!
蓝天追逐着皮球向上攀升,又迅速坠下。他接住了皮球,就像把蓝天一并揽入怀中般欣喜。他又大口地呼吸。秋彦从未在室内或是城里呼吸到过这样的空气。不,不是呼吸,是吃了下去。此刻,他的嘴巴里填满了拥有奇妙口感和香味的空气、蓝天,和白云。他一直不知道,这口感、这香味从何而来,但现在,他似乎弄明白了。又是一阵喜悦向他涌来——找到空气口感和香味的来源,这无疑是秋彦最大的欢喜。
从那时起,秋彦感知到了大地的跃动。大地开始如心脏般跳动,秋彦的双脚也随之起舞。森罗万象为他伴奏。
秋彦听得懂那音乐和歌唱。森林在歌唱,山丘北面如海般的绿田在歌唱,小鸟也在歌唱。
这时的秋彦,或许能和小鸟对话吧。
大概过去了五个小时,他依然沉浸在欢喜之中,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等到终于回过神来,椭圆的夕阳已西沉至火山山麓。田野延伸到树林处,远方遥遥矗立着雄伟的火山。暮霭低伏在地面之上,由远及近地蔓延开来。
秋彦噌的一下站起身,把皮球收到口袋里,快步来到森林的入口,不知所措起来。白昼里仍显昏暗的森林,到了日落时分,哪里还有小路可循。秋彦糊里糊涂地走了进去。
他迷路了。
分不清楚出路的秋彦晕头转向地奋力奔跑,却不知自己越来越深入丛林。
不知过了多久,依旧看不到城镇身影的他,终于哭了起来。哭声响彻四方,却终究传不到城里。
当他发现哭并不管什么用后,便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嘤嘤抽泣着。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拍了拍他的肩膀。秋彦幻想,是大地的裂缝处蹿出一根冲天火柱,恐怖的恶魔从火柱中现身,拍打着他的肩膀。他害怕得不敢出声,双手捂着脸噌地跳开。但这时噩梦被打破了,传来清晰的人声:
“小家伙,你怎么了?”
秋彦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
在他的眼前,站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身上的西服皱皱巴巴。他的脸比较小,正中央一个大鼻头微微朝天,鼻子下方、面颊和下巴上长满针尖儿般的胡子,伸手过去摸肯定会被扎疼。但他面相和善,欠缺的门牙也让人心生好感。唯一不可的是那双眼睛。毒蛇模样的深灰色双眼暗淡浑浊,犹如邪恶水魔栖宿的湖水,然而在那之中又星星点点地闪着微光。真是个怪人。秋彦看到他,总算回过神,转而觉得不可思议起来。为什么在这片黑漆漆的森林里,能看到男人的身影和长相呢?他猛然回头,啊,原来是树丛间透出来的光,照到了秋彦和男人身上。那是月亮的光辉。月光从树叶间倾泻而下,仿佛五线谱一般。汇聚而来的音符在纸谱上跃动,自成乐曲。秋彦低头看——
那里有小溪在叮咚作响。
青蛙(也可能是溪树蛙)发出木琴般悦耳的蛙鸣。
远近的草丛中,蟋蟀正在奋力振动着羽翅。
“你怎么了?”
男人又问了一次。秋彦心中一惊,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怯生生地问道:
“叔——叔——要——去——哪——里——呀?”
哭过后的嗓音完全变了调,那一声“去——哪——里——呀”之后,尾随着一个大大的喷嚏。
男人笑着(看起来像是生气又像是哭泣)说:
“我出门旅行忘带东西,回家来拿。”
“你说的家,是山丘上那个?”
男人被秋彦异乎寻常的强烈反应吓了一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对啊。”
“叔叔家的门牌可真大呀。”
“是吗?”(男人苦笑道)
“叔叔!”
“嗯?”
“你为什么把自己的家涂成灰色呢?围墙是,屋顶也是,连门柱都是。”
“……”(沉默)
“叔叔不可以不回答我。——我问问你,你的家是不是叫监狱呀?”
“懂得真多啊,没错,我的家就叫监狱。”
话音刚落,秋彦突然紧盯着男人的脸叫了起来,就好像那里缺了个鼻子一样:
“那叔叔就是囚犯啦!你在监狱里落了东西,等取到后还要再出来的,对吗?!”
秋彦的目光追着男人的视线,然后一下子碰上了。秋彦的眼睛就像秋天的湖泊,清澈得连湖底的细沙都能尽数。这是何等恐怖的事。透明到极致,没有一丝阴云。那感觉就像,当你注视着一颗浑圆的珍珠时,一时间甚至不敢去触碰它。这是何等恐怖、又何等庄严,男人无法正视。
“对啊。”
他无力地回答了一声。也就在这时,眼前这个天使般的男孩突然向他飞奔而来,把脸埋进他伸出的胳膊里,痛哭起来。夜莺在枝丫上婉转啁啾。
“不要出来啊!又要不能到山丘上玩儿了。你快点回到‘灰色的家’去吧,这样阿秋就可以和小伙伴一起玩耍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
男人狼狈地问道。
“妈妈说,囚犯从监狱里逃出来,就不可以去那里玩儿……”
“是这样啊……”
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后抬头望向月亮。他的眼睛已如秋彦般清澈。他开口道:
“我也曾有个孩子,是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孩子。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了?”
“在广阔的、广阔的海面上,他化作一只海鸥在那里飞翔。人们说,当海鸥发现鱼儿闪着银光的鳞,那海鸥就会一头扎到水里。‘在青灰如暮霭的海面上,我被杀害了。杀害我的恶人,深深地沉入海底。我会用这双白色羽翼,一直一直盘旋在空中,穿越低矮的云层,等待他浮现。’”
“你在说什么?”
男人没有作答,继续说着:
“可是那个杀害了可怜的海鸥的家伙,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你知道是谁帮他找到了那条路吗?——小家伙!是你呀。我真的太喜欢你了。所以,我要做一件最能让你开心的事。”
“……”
“我要回到监狱里去了。”
秋彦的脸上显露出微弱的晨光,而后那光渐渐漫开,他的面颊变得宛如饱含桃汁的雪山肌理一般。秋彦动人的双眸中闪烁着星辰。对他而言,对这个天然去雕饰的无邪孩童而言,这无疑是其所能感受到的最大善意。男人又接着问:
“小家伙,只要我不逃出来,而是被放出来就可以吧?”
“嗯!”
“到那时,那扇黑色的铁门会打开。大概是一年之后。到时你会来迎接我吗?”
“当然啦!阿秋最喜欢叔叔你了。”
“好啊好啊,一定要来啊。”
男人和他说了再见,又突然想起什么,返回到秋彦身边。他让秋彦骑到自己肩膀上,一直把他送到去城里的那条路上。秋彦被放了下来,但他只是站在路口,久久注视着男人的背影。
月色泛着橙光,照亮了男人的背影。男人缓步向大门方向走去。
门卫看到了他,又看着他完全发生了变化的柔和面相,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牢房四处身穿蓝色囚服的犯人喧哗着、雀跃着口口相传。他走进狱长的房间,狱长非常欣喜地接待了他。
“越狱者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回来,实在罕见,也真是给我长脸。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能够幡然醒悟!”
男人心情愉悦地说道:
“一直以来我都深信着,只有万事皆能凭理性应对的人,才能够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我是个内心像女子般柔弱的人。哪怕心中萌生些许理性,也瞬间会被感性吞没。就连我的犯罪动机,也是产生于这不堪的性格……但如今,我从自己懦弱感性的性格中,看到了真正的幸福。
“我不会再怨天尤人了。不会再对神所赐予的东西感到懊恼。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难道不是现在的我唯一能干的事吗?”
“真是个奇特的男人。”
狱长叼着焦苦的雪茄说道,燃尽的烟灰已经泛白。坐在旁边的狱警问他原因。狱长说:
“那男人在诅咒理性。他诋毁受理性支配的人是机器。但是他说了一句奇妙的话,他说从受感情所困的人性中,看到了真正的幸福。”
曾是前科犯的狱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饱尝人间疾苦。他说道:
“我是个有前科的人。我自信打心底理解犯人的感受。——狱长大人,他曾是个彻头彻尾的逃狱犯。并且,他为自己那颗充满情感的心所耻,朝着理性盲目冒进。但他还是太盲目了,终究成了那操纵理性的恶魔的奴隶,被恶魔授意了许多事。它对他说:‘去把落在监狱里的凶器取来。’就在鲁莽地迈出那一步之前,他获救了。那是来自神的救赎。”
“愚蠢至极!居然编出神这种荒唐话。”
狱长不悦地说道。
“您错了,神真的存在。我能悔过自新,也全凭神的指引。只不过,神千变万化,身形不定。重新回到他身体里的那颗本心,一定无法在神的面前抬得起头来。我想,能做到这一点的,一定不是人类。
“狱长,我敢保证,他一定不会再越狱了。”
“你确定吗?”
狱长认真地把记录簿翻得哗哗作响。
“那个男人的刑期是十年吧。”
“对。不过当初判的是无期徒刑……”
“那就还有一年。”狱长盯着狱警道,“你可是保证了的。”
“不知会是什么凶器呢?”
俊子妈妈边读报边问秋彦妈妈。
“怪瘆人的。不过,应该在犯人回来前已经找到并销毁了吧?”
“是这么写的。”
“说起来,那个犯人可真是个怪人,说了这么些奇怪的话。”
“……”
“从明天起,我打算让孩子去那山丘上玩了。他想去得厉害,人都有点不太正常了。”
第二天,秋彦开始被允许去山丘上玩耍了。
山丘上的酸模花日渐干瘪下去。
红绢斑驳,星星点点,终于褪去了颜色。漫山遍野满是野菊和七草。
甲虫仍随处可见,但夏蝉早已息声,余下寒蝉幽鸣。
更有蛐蛐儿、蝈蝈儿,终日鸣叫、无休无止。
榔榆的树干像老人的臂弯,羸弱的叶腋下,生出淡绿色小花,伴着秋雨纷纷落下。
那花瓣,真真才是秋日的象征。
冬季乘风而来,又飘然而去。
残雪化作春水流淌,黄莺在其间的黑土中撒下春的种子。
山丘的对面,积雪覆盖的田野漫无边际地延伸着,直到与披着厚重冬衣的火山接壤。而那火山上的雪,正在渐渐消融。
春天翩跹而至。
山丘之上,紫红色的紫云英遍地开放,远远望去,就像一张大红盖头涌动在大地的生机之上,乍又像是要被掀起,飘飘忽忽。
不久后,酸模的花蕾在大地之上喷涌而出,淡红色的酸模花,如有神助般,摇曳生姿,大朵大朵地绽放开来。
夏天到了。
山丘之上,一大群孩子围成圈嬉戏。
云霞般的青草嫩芽漫山遍野,牵绊着孩子们矫健的步子。
鸟儿在空中翻腾飞舞,那凌然身姿,像是要把云彩揪出个缺角来。忽而又侧身从低空径直划过,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蝉声聒噪。
脚下的酸模花婀娜起舞,尽情狂欢。
全因那南风从绿田扶摇而上。
绿色——
明媚的绿。
——光。
——光!
满眼光芒。
在他们身后,是巨大的黑色铁门。
门锁闪着光。
接着,那光慢慢开始移动。一寸——两寸——三寸。
露出一张脸来。有个男人走出来了。
他的脸庞熠熠生辉——那里也能看到光。
孩子们奔上去。他们一同坐进绿色里。
灿烂啊!
酸模,是酸模!
酸模的花……噢,在那里——
更远处——还有这里,绽放。
他们的目光向山脚下投去。一些小小的黑影,若隐若现地向这边靠近。——是女人。
看清楚了——有秋彦的母亲、俊子的母亲——三个、四个……
女人们脚步冰冷。她们走近后,拽起自己的孩子说:
“和犯人亲热个什么劲?真够脏的。”
又拿出手帕,擦了擦孩子们的手。
手帕上下翻飞。
男人的眼睛追逐着舞动的手帕。
南风起。
“宝贝怎么可以把自己弄这么脏呢。”
“真是恶心。”
她们咄咄逼人,对男人恶语相加,想把他赶走。
男人沉默着。他弯下腰,采摘起酸模花来。
他给孩子们一朵一朵分发后,健步流星地离开了。
男人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女人们瞠目结舌地用眼神追随他的背影,而人却茫然伫立在那里。像泪水一样的东西,从眼底涌上来。
但她们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她们冷淡地拦下了要去追赶的孩子们。每个孩子的右手里,都握着酸模花。
男人一路走下去,从村口离开了。
太阳通红。
酸模花在悄然摇摆。
是南风在吹。
“还不快扔了它们——!”
母亲厉声喝道。酸模花落在了斜阳点燃的土地上。
那夕阳仿佛想把一切都燃尽。
啊——酸模花在热烈地燃烧着,赤红一片。
南风吹拂。
那之后过了很久。
已长成大人的秋彦,在某年夏天,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酸模花在山丘上尽情绽放。
淡红色的花沿着灰色围墙生长着。
监狱如今仍是灰色模样。
这里的视野十分广阔。
生命力旺盛的绿田彼岸,雄壮的火山吐着滚滚黑烟。
只有一处不同。它位于灰色围墙的阴影下。
那里立着一座小小的墓碑。
墓碑之上——那是几十年前……是的,是那个从铁门后微笑着现身的男人的名字。
秋彦早就已经忘记他了吧。
他抬头向上看。
火山冒出的黑烟向蓝天升腾,逐渐消散。
脚下,酸模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