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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吃

我喜欢给嫌疑人吃我们大厨做的饭。

大厨有时极度不满,我便会顶着他批判的目光给自己打上丰盛的一份,然后找个一次性饭盒给嫌疑人匀半份。

然后我会把询问室里成山的案卷堆好,把印泥、签字笔、光盘之类的劳什子推到不碍眼的角落,腾出半张桌子,规规整整地铺上两张报纸,像码烛光晚餐一样布菜、端汤,我在这头,嫌疑人在那头。我俩脸对脸,左边是开着电子笔录的显示器,右侧是一个动不动会语音报时的傻闹钟,中间是氤氲的饭气。

我拿起筷子:“吃吃吃。”

对面一般先扭捏一番,最后说:“哎!”

这种屡试不爽的仪式感,其实源于之前的一次小确幸。

那时我们在地铁里查了一个逃犯,是个做掉渣饼生意的大叔,大叔原先在老家开了一间小门脸,卖掉渣饼,也夹杂一些别的小吃,隔壁的小吃店三天两头举报他,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非常笃定是那个秃头店主搞的鬼,某一天夜里他一不做二不休,把秃头打了一顿,然后跑到北京卖饼来了。

那天做了半天笔录,他说饿了,我顺道给他盛了一份我们大厨做的软炸虾。

如果让我形容那份虾的味道,我只能说做得非常……健康。除了一丝寡淡的咸意,几乎不会对你的味蕾造成任何刺激。而且虾外面的面外竟然还没什么油,看上去好像是放饼铛里煎的。虾是好虾,又大又圆,面也舍得放,包着好大一坨,所以看起来每一筷子都是巨型的,你必须把嘴张到最大,才能咬下至多三分之一。我觉得那么吃有点儿不雅。

领导曾经说过:“大锅饭不好做,咸了甜了老同志都不爱吃,只要干净就行。而且做饭真的很辛苦,早起晚睡的,你们要多体谅厨师。”

这软炸虾,掉渣饼大叔咬了一口就说:“这虾这样做,不是糟践东西嘛!”

我眼睛一亮:“你继续说!”

大叔给我讲了半天虾要怎么选,怎么挑线,怎么和面,怎么把握火候和油量。大叔说得摇头晃脑,我听得津津有味。

人家三线城市开小门脸的都说我们厨子做得不行,这仿佛是官方盖戳印证了我们舌头和胃遭受的委屈。

其实,吃大锅饭的唯一乐趣便是吐槽。一大帮同事聚在一起,苦着脸抱怨饭菜里的酸甜苦辣,哪怕是死对头都能聊成“闺密”。

每次赶上饭点儿,我都喜欢给嫌疑人端上一份大厨做的饭菜。嫌疑人里有逃犯,有票提 揽客的小贩,有和别人打架的乘客。他们看见我如此煞有介事,都会瞪大眼珠看看到底上的什么“横菜”。我有时候会给他们盛大厨做的形状格外乖张的炒有机菜花,会给他们盛黏稠度超高的熬茄子,会给他们盛鼓得像大面包一样的炸带鱼,会给他们盛啃起来酸酸柴柴的小鸡翅根。

对面咬了第一口,我就很认真地观察。仿佛他们面部的神经中枢在舌头上,轻轻一触就会产生生理反应。

“……怎么了?”

“你老实讲,这菜好吃吗?”我故意表现得挺正经。

但没想到,这种饭菜竟然也有拥趸,好多人都说还不错。还有的竟然趁机教育我:“这饭还不好吃?这够不错了!你们年轻人好难伺候哇!”

那天我终于碰见一个上道儿的。一个拉黑车的大爷,吃了一口,眉头一皱:“这五花肉不能这么切,什么刀工啊这是?”

我说:“哈哈!”

我粗粗一算,这些年来除了同事们,至少有上百人吃过我们大厨做的饭。他们有的大快朵颐,有的惆怅难咽。但老实说,整体风评还可以。大家一致认为,我们大厨是一个合格的厨师。他做的菜,量足,味淡,虽然有时切法粗鲁,却从没让食物夹生或是过火。大家还说之所以我对他做的饭有微词,是因为我天天吃。而作为过客来说,吃上一顿我们所的伙食,还是挺受用的。

我仿佛找到了一张张公正的嘴,一张张靠谱的嘴,一张张不那么犀利的嘴。他们把我也带成了一个真正饥饿的人,在吃饭时,不那么专注于食物的蹩脚之处。

他们会说让我好好吃。

慢慢地,我学会了好好吃。

后来我不再吐槽大厨和他做的饭。

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吃饭,仪式感要有,否则也不会有食欲。

哪怕是吃工作餐,我也会拿开书桌上一切无关的东西,铺开两张报纸,端端正正地把饭放好,和周围人多去品尝和分享食物的美味,即使它只是你一时果腹的东西。

当然,我们的大厨做的饭远远不止果腹的价值。现在想来,他做出的每一顿饭都不应被辜负。他那酷酷的小眼神,恰恰就体现了他对于做饭执着的自信。有点儿可爱了。

好好吃。 82N0sVyPxtJgHnke957iTMMnKWwZ5gzwJJyw22/H1i7A1ct7LBLsSgs4E5/Kh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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