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医院两站路的小巷子两旁是盘根错节如老树的老小区,这地方大白天都灰蒙蒙的,仄闭的巷道,住在这一带的人,大多数是些中下层的平民,他们很小时候就住在这里,现在还住在这里,如果不住在这里了,那就是出租给附近上班的打工族,或者是租给来医院看病的外地人。
老楼潮湿低矮,刷了一层又一层白粉的坑坑洼洼的墙上还是隐约看见各种小广告,迎阳的那一面用竹竿搭着晾晒着衣服,光线落进去了一截,再往深一点地方去就阴沉沉的。
方南元从窗户看过去,这个屋子只有六七平米,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老式五斗橱柜,再也摆不下别的物件了。窗户玻璃上蒙着污垢,几条毛巾和内裤、T恤挂在竹竿上晃晃荡荡的。
“说了永远不要给男人惊喜。”周莬摇着头,一副看透了世间的一切样子,“平时对章成好一点,别捡着生日玩虚头巴脑的浪漫。”
“你说得太对了,过什么生日?吃什么蛋糕?吃屎吧。”方南元死板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把蛋糕放在窗台上,转身就走。
“没准他跟女朋友去过生日了。”
方南元疑惑地问:“他有女朋友?”
这回轮到周莬不确定了:“有吗?章成有女朋友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也不知道啊。”
就算是好朋友,彼此的感情生活也够扑朔迷离的。恋爱中的年轻人内心常常会涌起些甜蜜,就会掏心挖肺地想跟好朋友聊些事情,但不知道为何到了这个年纪这种事情就变成了不想聊、不会问的,省得相互尴尬,颇有些悲凉感。
他掏出手机,皱着眉头往微信上一瞥,顺手拨出个电话,又对周莬道:“你给他发个消息吧,我待会儿回医院了。”
“你给谁打电话呢?”
“刘波。”
周莬挑眉,无语地摇摇头:“方南元你做个人吧,放过我们波波同学吧,你真的够了。听说你早上四点钟给刘波打电话,早上四点啊,规培生不是你的奴隶,别把他当畜牲一样看待。”
“重症监护室哪个病人不是守出来的?就他是躺出来的?值夜班想安安稳稳地睡个觉?做美梦呢?我只是打电话让他完善肾功、电解质、血气,评估透析效果。”他冷哼一声,“我跟你说刘波这个家伙,我总跟他说发现问题就早点处理,有些问题是逃避不了的,并且反复交代了好几遍,最后下班了一问,说还没做呢,人已经忙着点外卖了。他天生粗线条,是纯粹不操心不上火的典型个案,除了不断地逼他,别无他法。”
窗外暴雨连连,而值班室里一片安静。桌子上放着吃完的汉堡和薯条的包装袋,半杯可乐,笔记本的屏幕上摆着一篇论文,然而刘波半小时都没有往下再拉下几行字。他躺在床上,手机连着充电器,屏幕静静地发着光。
刷了刷微博,刷了刷抖音,他不禁地设想如果他在普通病房,这时来了病号,家属们一窝蜂地闯进值班室,他来不及收好手机,病人又没有抢救过来,他会不会被查手机,大概还会被判个“渎职罪”吧。
想到这里刘波打开微信,刷了刷微信聊天,差点笑出声。
——我有一万句脏话送给敬爱的中期考核的出题老师,脑血管不考,心血管不考,消化不考,肾病不考,呼吸不考,考个阿兹海默,还考用药!虽然都在大纲上,但是这个……烦死!谁出的题目啊!出题的脑子让门挤了!变态!
——我自信地翻开卷子,谁知道第一题就懵了。阿兹海默,我只知道什么是阿兹海默,就是不会治疗,后面的题大概看了下就继续懵啊,出考场胸闷。唉!我现在发现,出题老师是不是生活太无聊,找茬游戏玩多了?
他在心底骂道,方南元就是个变态啊,脑子让门挤了,生活太无聊,找茬游戏玩多了,半夜四点给他打电话,不让他睡觉,让他像巡逻的狗一样不管有事没事,不停地在病房里转来转去。
他把手机放在床边连着充电器,打了个哈欠。不管夜里要被多少个电话吵醒,一定要赶在现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睡觉,一旦熬夜,魔咒一样的电话就会接踵而至。一晚上仰卧起坐的话,自己身体又要糟糕一分,寿命又要减短一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居然做起了噩梦。梦中他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越来越沉重,从前胸蔓延的疼痛逐渐剧烈。他拼命喊救命,可是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来救他,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叹气说“平时看着挺健康的,居然死在了值班室”“唉,又少了个人值夜班了”,他听了好想放声大哭,就在自己要被推走,推进太平间的一瞬间,平车的轮子居然“哐当”一下撞到了墙上。
他惊慌地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半个身体宛如悬空,伸手往前摸,像是想要撑住自己。
视线里方南元和当班的护士自上而下地看着他,一个尴尬的微笑缓缓冻结在他脸上,刘波嗫嚅道:“……方老师……早啊!”
“早啊。”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但就是莫名地让人很不爽,“赶紧起来吧,急会诊。”
急诊室的静脉注射架上吊着盐水,盘绕的静脉注射管准备连接到病人身上。躺在平车上的病人面色蜡白,两条大腿上全是淤紫,十个脚趾都发紫了。
急诊主任严肃地跟他交代:“这个病人情况很差了,横纹肌溶解,11万多的肌酸激酶,无尿,必须给做肾脏替代,必须转到你们ICU。”
“我问问家属意见。”
方南元喊来家属,跟他们简单地交代了病人情况,在家属纠结和迷惘的眼神中,最后说道:“至于费用嘛,患者这个情况肯定是要做血滤,基本上光这个治疗一天费用就是七八千,如果加上其他的抗生素、营养,就更多了。如果你们商量好了,同意进ICU就代表你要积极抢救,能用的手段我都会给上,到时候你不能说这个贵,那个不做,这个必须跟你们说好了。”
刘波站在旁边,他一身冷汗还没干透,心前区还有隐隐的不适,他看看纠结为难、商量争吵的家属,再看看时间才十二点,心想这个夜班注定又是个难熬的漫漫长夜,他忍不住偷偷地背过脸去打了个哈欠。
说起来,他最近睡得也还行,但是上班时候超困,只要没人跟他说话,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打瞌睡。他也尝试天天早上喝咖啡,犯困的时候自己使劲掐自己,但是不管用,真的好困好困。
到底要不要进ICU啊,家属快点做个决定吧,再纠结去ICU一天花费多少、有多大把握,病人情况只能越来越差,如果不治疗,干吗来医院啊,他焦躁地想。
家属站在急诊门口议论纷纷,红脸白脸争执不休,刘波看了看监护仪又看了看家属,时而抓抓头,挠挠背,一身都是又急又恨却又使不上劲的感觉。他壮着胆子提议:“方老师,要不咱们回去等急诊电话吧,家属这得商量到什么时候啊?”
方南元看了他一眼:“我们从来到现在过了多久?”
“嗯?”他犹豫了一下,“大概十来分钟吧。”
“如果你跟医生刚见面十来分钟,他告诉你一连串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然后列出冷冰冰的金钱数字,如果不照办你亲人就会很糟糕甚至死掉,你会怎么样?”
“……”刘波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们跟家属会面的时间很短,但是传递给家属的信息量是巨大的,他们如果没有医学背景,短时间内接受的、理解的东西通常会少很多,你要有点耐心知道吗?”
他惭愧地低下头:“是,知道了。”
“但是有时候作为医生你也得逼他们一下。”方南元走到病床旁,看了看监护器,仔细检查了病人的身体,然后走过去跟家属说,“不能拖了,你们必须拍板做个决定,这小伙子还很年轻,不治很可怜,你们要是经济上有困难能理解,但是凑一凑还是有这个经济能力的。先去ICU做治疗,我们努力把各项超常的指标降下来,先把人命保住,现在及时的治疗比你们拖上几个小时治肯定更省钱,预后更好,后面能转普通病房我们就立刻转出去,这样你们负担也小一点,你们现在说可以,那我们立刻就把人收上去治疗,人肯定是越拖情况越糟糕。”
家属犹豫纠结了一下,又开始议论纷纷,争论了几句就开始上头,推推搡搡的。方南元环视周围,视线在每位家属的身上都停留了几秒钟,他动起怒来也不蹿火,温文刻薄道:“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做决定,谁掏钱谁说话。”
家属们心虚地对视了几眼,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小步,只有一个矮矮瘦弱的满脸皱纹的中年女性说:“医生,那、那就治吧!”
“肝素,一次性注射器5ml,配好,利多卡因5ml,再拿一个5ml。”刘波手下忙着不停,忍不住跟护士吐槽,“是谁说ICU没有陪床,我们不怎么跟家属打交道,事少的啊?我们跟家属交流也不少啊,每次沟通病情都需要家属做决定,这都是性命攸关的决定!有时候眼睁睁地看着氧合掉了,指标升了,家属还在那边吵架,真的要被急死。”
“这么年轻的人突然不行了,家属才是最慌的,让他们短短时间内就出主意做决定很难的。”护士看他一眼,“患者和家属不是很能理解我们医生讲的那些病、病理、指标、仪器、用药什么的,但是跟他们一讲钱就懂了。别说家属了,就我妈,苦口婆心地劝她去治胃溃疡,就是不听,最后我没办法了,说治胃溃疡就几百块钱,要是发展成胃癌几百万都治不好,这么一说,秒懂,挂号做检查吃药一刻都不敢耽误。”
“唉,这个酸中毒……太快了太重了,唉,我不能理解,家属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好吗?——要不要治,要花多少钱一句话完事了,每天都跟难搞的家属玩你猜我猜的游戏,真的是浪费时间,每次跟家属谈完之后,我都着急得要死。有时候,我们连几分钟都不敢耽搁,反而是做决定的家属耽搁最久,做人就不能简单真诚一点吗?”
“说到底,要是有钱谁纠结呢?都是没钱啊。”
消毒、铺完巾,准备麻醉的时候,方南元问他:“你要不要试试?”
“我?可以吗?”刘波有点跃跃欲试地反问道。此刻他的上级医生看着他,那眼神也不算奚落,也不是鼓励,让他感到紧张,好像这件事于他像是一种考验。
“你试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病人右侧锁骨下侧开始戳刺。光是用眼睛都可以看见他的手在发抖,手里的针筒刺进皮肤里又拔了出来,又重新戳进去反复尝试。
方南元抱着手臂,看着他。
“……呼,进去了。”刘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脸上又露出了茫然无助的表情,抽血和推注没有任何问题,导丝进去就折了。
我的个太阳!他冷汗涔涔,抬头看着方南元:“……救、救救,方老师救我……”
“要不床旁超声给你看下?再试试?”
他抗拒地摇摇头。
方南元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让位。在他的穿刺位置,针很随意地就进去了,导丝也很畅,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方南元看着很是得心应手。置管后,护士寻机也完成了,立刻给予血滤上机。刘波看得一脸茫然,这是咋地啊,只能尴尬地解释道:“……呵呵,换手如换刀,不行就换人。”
方南元看了他一眼:“8床知道吗?做了甲癌颈清的,手术要暴露颈内静脉,你就应该去手术室看一眼,这么粗你都穿不中,好好反省一下吧。”
他撇撇嘴,嘲讽就嘲讽吧,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持续着。
“他不用睡觉吗?”刘波强撑着困倦的眼皮,跟护士抱怨道,“他在我都不敢跑去睡觉!”
护士笑道:“刘波你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多少医生晚上就在值班室睡觉,根本叫都叫不出来。病人又喘了,病人又胸痛,病人又持续发烧,一晚上下来,你要一个人处理非得崩溃不可,像方老师这样的上级你哪儿找啊?”
“可是……我好困啊……”
“困你就去睡,方老师就是熬夜冠军选手,他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儿。”
“哔哔哔”,“嘀嘀嘀”的监护仪声音,规律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嘶嘶”的呼吸声,偶尔的呻吟,突发的动静,病床抬降的声响,整个重症监护室永远在宁静中诡异地紧张着。
他眯着眼睛看着监护仪,怀疑这个病人的心率过快了;使劲挤挤眼睛,又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再多看几眼吧,要是出什么差错了,那就完蛋了,但是他实在太困,只好把整个人靠在墙上,深深地吸气放松自己。
他想,医院就应该设立专门房间,布置成佛堂或者教堂,医生闲暇时就在里面为病人祈祷永生。
这个晚上急诊室相当的忙碌,光是叫急会诊就叫了三次。两点多时候,一个败血症并发器官衰竭的老人意识模糊需要送往ICU,而家属还在跟医生抗议和争辩老人只是拉了一天的肚子而已。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急诊喊他们评估一个肠梗阻心衰的70多岁的患者。胸腔都是水,肺部又有感染,心脏的负荷很重,普外科建议手术,但是心内科和ICU评估下来患者的心肺功能太差了,这个心功能肯定不能麻醉的。
普外的医生刚从急诊手术台上下来,声音透露着浓浓的疲惫:“你说病人到医院不是来救命的吗?我们如果不做手术,那他到医院来干吗呢?术中的危险,术后的风险,都能理解,你们评估说心功能不行,上台就肯定猝死,不能做。那好,不做手术,但是严重的肠梗阻、腹腔感染也是死路一条。”
心内科的医生有点沉不住气:“BNP这么高,随时可能猝死,这都不是能不能开完刀送去监护室的事情,是人麻醉之后能不能坚持到开刀的问题啊!说句难听的大实话,以我的经验来说,病人在台上肯定就不行了,家属很难接受的。”
方南盯着围在床边的家属,说道:“这个病人心衰已经十多年了,还中过风,长期照顾这样病人的家属,经济和精神上都是重担……最好的情况就是,手术顺利结束,并没有预期那么糟,术后病人肠梗阻的问题解决了,腹腔感染得到控制,但是术后要进ICU,呼吸机、CRRT肯定要上,各种进口抗生素要用,营养也要跟上,一天就是一万多。哪怕是挺过来了,但是病人心肺功能太差,无法脱离呼吸机,依然是待在ICU里长期卧床,就算是出院了依然需要人照顾,所以重要的是家属肯不肯治,愿不愿意花这个钱、冒这个险,还有能不能接受人财两空的后果。你跟家属谈命,他们肯定纠结,你跟家属谈钱,他们就懂了。”
心脏跳得好快啊,头好涨好痛,身体好冷啊,是医院空调开的温度太低了吗?刘波靠在电梯壁上,搓了搓自己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他迫切地希望能帮上点忙,可最后家属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问出口:“……刚才那个病人,方老师,如果换你你怎么选?”
“我?我作为医生肯定是选更积极的态度。”
“对啊,我也肯定选更积极的,手术抗感染治疗,可是你跟家属谈话时候为什么带着偏向呢?三十岁的年轻人就应该积极治疗,七十多的老人为什么要暗地里让家属放弃呢?站在救人的立场上,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们都必须拼一拼,你作为一个医生都这么消极,家属能积极治疗吗?”
方南元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反问他:“CRRT做24小时多少钱?美罗培南多少钱?这情况是不是还要上思福妥?白蛋白球蛋白是不是也要?这么糟糕的心功能是不是要考虑IABP?最差还要上ECMO,这一天花多少钱你算过吗?十天花多少钱?一个月花多少钱?完全不考虑家庭经济负担、病人预后和生活质量就大谈特谈生命的价值,年轻人,上网上多了吧?”
他一下子噎住了:“我……”
“而且我作为一个医生,选择积极治疗,是因为结果无论是好是坏都一定会接受任何后果,但是换作一个收入普普通通的家庭,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家属,他们会吗?就算是我们说得非常清楚了,一切手续到位了,有时候依然是救不了赖你,救回来后续花费太大也会怪你。说到底,其实就是看家属能不能想明白,愿不愿意为患者多承担一些。他们不愿意,我们也无能为力。”
“最世俗的钱,最差的结果,未来的生存质量,患者的意愿,权衡利弊之后大多数人都能找到答案,没有所谓的对错。”
刘波静静地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在重症监护室几个月了,他还是那么的幼稚、理想、天真,当医生好难,还是当个无情的打工人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