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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学医不如卖炸鸡架

这是章成二字开头的最后一天了,过了今天,他就要迎接崭新的三十岁了,同时悲哀的是,他也是步入奔三节奏的第一批九零后。

有一种人在过生日的时候,就会特别悲观。生日的那一天,就能快乐起来吗?生日的那一天跟往常有什么不一样呢?暗暗地期待自己因为生日被祝福、被赞赏,实际上就算是事情做得再好也没人会发现,但是一旦有什么差错就会被痛骂一顿,而那一天会更难过了,这样想真的很幼稚吧?可是每年的这一天,特殊的一天,就愈加感觉到这个世上只有自己一点都不快乐。

急诊门诊吵吵嚷嚷的人声,几乎掩盖了外面的蝉声,自动门不断地开阖,刚被太阳燃烧过一整天的空气,随之滚滚而来,哪怕是冷气打到了很低,都可以感受到这股闷热潮湿的压抑。

一个个热到冒烟的人进来了,在人满为患的地方挤来挤去,也不知道从谁的手机里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声音。

“本市气象台2019年7月20日19时27分发布暴雨黄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24小时内,我市各个地区将出现6小时50毫米以上的强降水,期间将伴有短时强降水和7-9级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请注意防范……”

虽然还挺喜欢小孩子,可一旦他们没完没了地扯着嗓子哭喊时,章成就很烦躁,五脏六腑里都浸满了不情不愿。他拿着镊子和棉球开始清理小孩子手臂上的这些血迹,机械地缝合伤口,用带着线的弯针穿过皮肤,打结缝合,皮肤被轻松地覆盖了回去。

就在缝到最后一针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眼前一晃,五官痛苦地扭曲到一起去,待回过神来,一只眼睛火辣辣的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幸好针线还安然地握在他手里,看来是他的手本能固定住了,要不然就算是他受了伤,戳伤弄伤孩子的全部责任还是他一个人承担。

他脸色发沉,大声地责问道:“让你们家长按着千万别松手,为什么要突然松手啊?”

家长护短地搂着哭闹的孩子,心虚又强硬地辩解:“他疼啊,这么大伤口他能不疼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医生你那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居然哑口无言。

比起眼角被意外划伤的疼痛,他更感到愤怒和无语,缝合完毕,连剪刀和针线也没收拾,就回到了值班室。他脱下白大褂狠狠地扔在桌子上,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要承受这种煎熬,去他的医学界的信仰和崇高的理想,这种工作环境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年。

抢救室还有一个肝癌末期的病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在等着他抽腹水,刚才他不断地劝说病人住院检查,病人怎么也不同意。

“医生,我已经病了三年了,我自己都放弃治疗了,我家里人也放弃了,有什么好治的呢,家里钱都花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如果不是肚子实在太大了,我好难受,我才不会来医院的,你只要帮我把腹水抽了就行了。”

他无法对这句话做出任何辩驳。

平复了下心情,他出去给肝癌末期的病人适量抽了些腹水,当腹水排出来后,病人的身体明显轻盈了许多,这时候病人用很微弱但很精神的声音说:“谢谢你啊,你是个好医生。”

他仿佛做贼心虚一般,目光闪烁,勉强自己看了病人一眼:干瘪又乏力的脖颈,蜡黄的脸,疲倦憔悴的眼神,不用多久,也许会由另一位医生写下他的死亡诊断。

章成低下头小声地说道:“谢谢,你要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刚才换药室是谁用了没收拾啊?我要骂人了啊!”护士怒气冲冲地喊道。

他连忙溜进换药室,把剪刀和针线丢进收集桶,沾血的纱布丢进感染性废弃物的黄色塑胶袋,把其他用过的缝合器械包成一包,顺便抬头看了下墙上的钟,口气里带着微妙的不爽:“今天夜班是谁啊?怎么还不来?”

护士跟他开玩笑:“你现在还走得了吗?主任今晚值夜班,就在抢救室杵着呢,你在他眼皮底下溜走不怕被骂?熬到个十二点下班,正好陪我们护理交班。”

他做出个吐魂的表情道:“饶了我吧,我真的熬不动了,整个人要被榨干了,今天看了一百多个号,清创,换药,打针,看影像,开药,开医嘱,跟病人和家属解释病情,全都要自己来,到底是什么让中国医生如此的大公无私?悲哀,你看我们主任都这个年龄了还需要上夜班,悲哀!”

“怪谁呢?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每天不到点就上班,下班不走还加班,搞到最后就是科里缺人得厉害,3天就要值个24小时班,还要去120,搞不懂你们主任怎么回事,就是不要人,也不跟人事科说要进人,你们累,我们也跟着累死了,也是醉了。”

“就是!”章成附和道,“建议患者经常投诉,治治这帮垃圾医生。”

没有意料之中的笑声和调侃,而是护士面色阴沉地问他:“怎么我早上放在这里的两盒医用胶和凝胶敷料没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傻站在柜子旁边是相当奇怪的情形,章成不知道此时此刻护士跟他是不是在想同一件事情:就是接下来买什么牌子的泡面,吃一个月还债。

“所以你给那小孩缝完就出去了吗?那肯定是这个家属有很大的嫌疑了。”护士瞪了他一眼,“这事你必须负责,换完药自己先跑了,什么道理,我不管,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弄丢的。”

“姐姐,搞清楚是我弄丢的吗?这叫被偷了,不叫弄丢好吧!”他努力按捺住自己嘲讽的语调,“都别甩锅,谁想发生这种事情?我去打电话找保安调监控。”

然后他到了保安室看了监控,很崩溃,急诊室门口人来人往,什么人根本辨认不出来,他又给家属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听。

他只好编辑短信给家属,说如果你们拿错了药,希望赶紧还回来,等了好一阵没见回复,就在这时,急诊室的日常节奏又被打破了。120救护车一路呼啸着飞驰而来,平车在一群医生、护士的簇拥中,笔直穿过急诊外科等候区吵吵闹闹的人群,平车上的人被烧得面目全非,手指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悬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他浑身冒着呛鼻的浓烟,所到之处留下浓重的焦味。

一时间那些在抱怨自己伤得那么重,很痛很痛的病人全噤了声。

床前已经围满了医生和护士,章成不想硬凑进抢救的行列,他躲在角落里,找了一张凳子坐下,耷拉着脑袋给家属又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准备调取监控报警了。

就在这时候,实习医生拿着心电图走过来,他扫了一眼,立刻有种奇怪的心悸感觉,本能地感觉到巨大的危急正在降临,他紧张地问:“这是什么?是哪个患者的?”

“是刚才那个肝癌末期患者的心电图,抽完腹水他喊痛,主任让我给他做个心电图。”

就算是肝癌末期,也可能有心脏问题的,而心电图不可不谓是常规检查,他脑子里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有几秒钟的空白。

忽然实习生咕哝道,靠老板来了,他转过身,看到主任怒气冲冲地冲着他走过来,对着他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痛骂。

“章成医生,这个病人差点死在了你手上!你责任心呢?被狗吃了吗?病人死了就是你的责任!你要是不想干就趁早滚蛋,趁还没害死更多的人之前给我滚出去!”

“……我……因为他是肝癌末期,我以为他只是腹水……”

“你还给我狡辩?正常程序就是一定要确认心电图!作为个医生,你懂不懂什么叫首诊医生制,你最终得为每一个经手的病人负责。你看看你,可把你能得不轻呢,每天上班时候摇头晃脑嘻嘻哈哈的,能干就干,不干立马滚蛋。你要说我就没当医生的这脑子,可以,你当个清洁工搞搞这里卫生,扫扫厕所!”

他坐在值班室里,眼睛盯着窗外,五官扭曲成颓丧的符号,在黑夜里堆积,一点点累成了苦涩,胀痛从狂跳的太阳穴源源不断地穿过颅骨,心底有个声音在讽刺他:不想干就滚蛋。

夜班医生的小孩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好像对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什么想法。

“你看我干吗?”

“看你被骂,好惨。”

“被骂是正常的,郁闷也是正常的,被骂了还能泰然处之的,就说明这人没救了。”

小孩敷衍地“哦”了一声,说道:“我们老师现在都不骂我们了,我爸说现在我们这些小孩一点点批评都受不了,被骂两句就各种想不开,家长动不动就投诉到教育局,老师根本不敢多管。”他转过脸拿起手机,点了个继续按键,手机里传来轰轰隆隆的背景音乐,章成站起来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会儿,很确定现在小学生玩的游戏他已经看不懂了。

“你爸值夜班,你就睡这里啊?不回去吗?”

“我妈出差了,我爸说我晚上就睡这里,省得他半夜一边操心着病人的情况,一边担心着我在家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一把火把家里烧了,或者玩手机把自己电死了。”

“你爸把你带来值班,不怕有人投诉?”

“我爸说他就是个万年主治,早就躺平了,谁爱投诉投诉去。”

“你吃过了吗?”

小孩稍稍抬起眼睛道:“没,我爸说等他忙完了给我泡面,怎么,叔叔你要叫外卖吗?你帮我点个外卖吧,钱让我爸微信转给你。对了,别给我点鱼,我不吃这个。”

章成换上自己的衣服,虽然现在已经可以下班了,但是他怀疑自己连走出急诊大楼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具身体累到快要倒下来了,在这一天里,有那么多病人来到他面前,然后突然间向他展示了命运的不幸或者是险恶的嘴脸。

“章成!”护士长喊他,声音尖利得像是剪刀裁纸,“你过来,你给我过来!”

他硬着头皮跑过去。

“你看看,你看看,你写的是什么鬼?这都哪跟哪,这抗生素不用盐水配的么,这法安明怎么打,这几个玩意写的是什么?你再这样跟我胡来,我就投诉到主任那边去了!”

他默不作声地呆立在原地,脑子迟钝得连这个单子他什么时候写的都想不起来了,心里自暴自弃地想,无所谓了今天份的,被骂再多一点也没关系。

“下班了没,要不要出来吃个饭?”他在微信上问。

得到的回复一个是“值班”,一个是“我已经点了外卖”,章成失落地划走对话框,走到自动贩卖机旁边买了瓶矿泉水。

下班了,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但是他依旧快乐不起来。他自责良久,为什么今天又是那么多事情?为什么总是那么倒霉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不被骂?他一直相信,被自己认可比被别人认可重要,可是,他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把无知当骄傲。

走廊尽头,有人在急诊手术室门口嚎啕大哭,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周围各种忙乱的场面,大家都茫然地盯着他看。

而那个主刀医生,全身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口罩上仍然留着干掉的血痕,他垂着手,低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事挨家长痛骂的小学生,手术台上掌控一切的心脏与大血管外科医生,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如此的疲惫,仿佛整个人一瞬间苍老了起来。

那是一个医术精湛的外科医生,有着很多头衔和荣誉,经常主动出国进修,尽管现在是正高了还经常跟着年轻人值班到后半夜。

章成使劲挤挤眼睛,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一步挣开一个束缚,像是越狱一样走出医院,整个城市下着大雨,雨花四溅,挟风裹雷的巨大轰鸣在天空中炸开。他走了两条街,手里的伞就让风直接吹得折过去,雨点砸到他的脸上,喉咙里,肩膀上,全身都是被雨点击打过的痛感。

他浑身湿漉漉,走到常去的烧烤店门口,问道:“老板,炸鸡架还有吗?要三份炸鸡架。”

烧烤店的地面上铺满了水,亮晶晶的。老板娘正在拖地,即便是大雨天,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着吃烧烤喝啤酒,老板看到他笑着说:“有,你等等。”

炸鸡架的味道特别好,老板曾经告诉他,一天最差也能赚一千多块钱,而他一个医生一个月拿六千块钱。他真不想当医生了,一个医生,你说辛苦吧是真辛苦,你说有什么用吧是真没什么用,还不如卖炸鸡架。

“老板,学你这个手艺要多少钱?”他问,“我不想干了,想跟你学卖炸鸡架。”

老板哈哈大笑道:“给我当上门女婿我就教你,怎么样?”

当然不怎么样,他拎着三份炸鸡架回到医院值班室,把炸鸡架递给夜班医生的小孩,然后看着小学生眯着眼睛对他谄媚示好地笑起来。

“以后可别学医,”他说,“学医不如卖炸鸡架。”

“我知道的,我家楼下那个卖油条烧饼的,有三套房,我爸妈房贷还有两百万没还呢。”小孩认真地说,“其实学医的少一点很正常,卖炸鸡架不需要那么聪明。”

“你讲的很对,道理就是这个道理。”章成扣开手里的可乐罐,二氧化碳“滋滋”地涌出来,他喝了一口,舌尖的甜味很快散开,他跟他碰了下罐子,“来,小朋友,祝我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大人,你有什么愿望?”

他想了想说:“我想暴富。”

“换一个吧。”小孩摇摇头,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你这么大了,也得知道愿望要现实点。”

值班室的门“咚咚咚”响了几声,然后一个怯生生的脑袋探了进来,含糊声音问:“请问有医生在吗?”

“进来进来啊!”章成举起炸鸡架招呼道,“饿不饿?吃不吃?”

“不不不!”规培生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在空中划了一下,她想让自己表现得从容镇定,有些未藏住的紧张害怕却露了出来,“老师你能教我怎么处理……”

最后两个字是个嘴型比出来的,这就像是一种避讳,仿佛说了就会不吉利。

急性重症胰腺炎的患者,真是完完全全地走在死神选中的路上,躺在急诊抢救室里,喉咙里插着管,上着血滤机,用着耐信、奥曲肽,所有指标都在好转的时候,一过性呼吸心跳骤停,猝死了。

“唉,他才五十岁啊,好难啊,家里人肯定很难过。”规培生垂下眼睛,颤抖着把用来做血滤的管子拔掉,一汪暗红的血随之涌出,她慌手慌脚地拿了一叠纱布使劲压住。

章成不以为意:“这个胰腺炎太重了,这个人长期酗酒啊,胰体连个样子都没有了。酗酒,呵呵,他们很有可能到死都不会醒悟的,他看他家人闹了没?老婆跟我们谈话都是如释重负的样子,人走了一滴眼泪都没掉,嫌弃得恨不得立马拖去烧了就完。”

“老师,你这样说话有点……小过分啊……”

“还好吧,这都是事实怎么不能说,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啊,一直上演着精彩异常的世情百态。”

线在持针器上绕了两圈拉紧在一圈,一把剪刀伸过来,“咔嚓”一声,打好的结应声而断,接着是尿管、胃管、动脉导管、中央静脉管,所有的管子都被拔了出来,所有伤口都被缝合好,就像是又回到了一个完整的人的样子了。

“这酒喝的,把人都喝烂了,你看这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上都可以让蜘蛛结网了,作为医生我们能做的就是这些了,尽量处理得干净一点,整齐一点,他生前没有体面和尊严,现在这一刻是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待太平间来人,把遗体推走之后,章成不依不饶地向她推销,“你要不要吃炸鸡架?真的很好吃。”

“谢谢老师。”规培生脸色难看地拒绝,“……我实在没有胃口。”

回到更衣室,护士发信息告诉他,家属已经把药送回来了,也道了歉,空的病床很快被新的病人填上,急诊室的事务还是照样,挂号、排队、检查、开药、留观、抢救,工作永远不会结束,但是经过了某一个饱和的时间点,他已经不能付出更多的精力了。他背上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他今年的生日愿望,依然是“希望每个人都平安健康地活着”。 RPnL18wKqBPPNPHLBnlARAQQ7XMLxRO8QsNkJiUEjvjhPkFZOMQUtXCQ2DR7hGe2



第三章
当医生不如当无情打工人

离医院两站路的小巷子两旁是盘根错节如老树的老小区,这地方大白天都灰蒙蒙的,仄闭的巷道,住在这一带的人,大多数是些中下层的平民,他们很小时候就住在这里,现在还住在这里,如果不住在这里了,那就是出租给附近上班的打工族,或者是租给来医院看病的外地人。

老楼潮湿低矮,刷了一层又一层白粉的坑坑洼洼的墙上还是隐约看见各种小广告,迎阳的那一面用竹竿搭着晾晒着衣服,光线落进去了一截,再往深一点地方去就阴沉沉的。

方南元从窗户看过去,这个屋子只有六七平米,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老式五斗橱柜,再也摆不下别的物件了。窗户玻璃上蒙着污垢,几条毛巾和内裤、T恤挂在竹竿上晃晃荡荡的。

“说了永远不要给男人惊喜。”周莬摇着头,一副看透了世间的一切样子,“平时对章成好一点,别捡着生日玩虚头巴脑的浪漫。”

“你说得太对了,过什么生日?吃什么蛋糕?吃屎吧。”方南元死板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把蛋糕放在窗台上,转身就走。

“没准他跟女朋友去过生日了。”

方南元疑惑地问:“他有女朋友?”

这回轮到周莬不确定了:“有吗?章成有女朋友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也不知道啊。”

就算是好朋友,彼此的感情生活也够扑朔迷离的。恋爱中的年轻人内心常常会涌起些甜蜜,就会掏心挖肺地想跟好朋友聊些事情,但不知道为何到了这个年纪这种事情就变成了不想聊、不会问的,省得相互尴尬,颇有些悲凉感。

他掏出手机,皱着眉头往微信上一瞥,顺手拨出个电话,又对周莬道:“你给他发个消息吧,我待会儿回医院了。”

“你给谁打电话呢?”

“刘波。”

周莬挑眉,无语地摇摇头:“方南元你做个人吧,放过我们波波同学吧,你真的够了。听说你早上四点钟给刘波打电话,早上四点啊,规培生不是你的奴隶,别把他当畜牲一样看待。”

“重症监护室哪个病人不是守出来的?就他是躺出来的?值夜班想安安稳稳地睡个觉?做美梦呢?我只是打电话让他完善肾功、电解质、血气,评估透析效果。”他冷哼一声,“我跟你说刘波这个家伙,我总跟他说发现问题就早点处理,有些问题是逃避不了的,并且反复交代了好几遍,最后下班了一问,说还没做呢,人已经忙着点外卖了。他天生粗线条,是纯粹不操心不上火的典型个案,除了不断地逼他,别无他法。”

窗外暴雨连连,而值班室里一片安静。桌子上放着吃完的汉堡和薯条的包装袋,半杯可乐,笔记本的屏幕上摆着一篇论文,然而刘波半小时都没有往下再拉下几行字。他躺在床上,手机连着充电器,屏幕静静地发着光。

刷了刷微博,刷了刷抖音,他不禁地设想如果他在普通病房,这时来了病号,家属们一窝蜂地闯进值班室,他来不及收好手机,病人又没有抢救过来,他会不会被查手机,大概还会被判个“渎职罪”吧。

想到这里刘波打开微信,刷了刷微信聊天,差点笑出声。

——我有一万句脏话送给敬爱的中期考核的出题老师,脑血管不考,心血管不考,消化不考,肾病不考,呼吸不考,考个阿兹海默,还考用药!虽然都在大纲上,但是这个……烦死!谁出的题目啊!出题的脑子让门挤了!变态!

——我自信地翻开卷子,谁知道第一题就懵了。阿兹海默,我只知道什么是阿兹海默,就是不会治疗,后面的题大概看了下就继续懵啊,出考场胸闷。唉!我现在发现,出题老师是不是生活太无聊,找茬游戏玩多了?

他在心底骂道,方南元就是个变态啊,脑子让门挤了,生活太无聊,找茬游戏玩多了,半夜四点给他打电话,不让他睡觉,让他像巡逻的狗一样不管有事没事,不停地在病房里转来转去。

他把手机放在床边连着充电器,打了个哈欠。不管夜里要被多少个电话吵醒,一定要赶在现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睡觉,一旦熬夜,魔咒一样的电话就会接踵而至。一晚上仰卧起坐的话,自己身体又要糟糕一分,寿命又要减短一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居然做起了噩梦。梦中他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体越来越沉重,从前胸蔓延的疼痛逐渐剧烈。他拼命喊救命,可是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来救他,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叹气说“平时看着挺健康的,居然死在了值班室”“唉,又少了个人值夜班了”,他听了好想放声大哭,就在自己要被推走,推进太平间的一瞬间,平车的轮子居然“哐当”一下撞到了墙上。

他惊慌地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半个身体宛如悬空,伸手往前摸,像是想要撑住自己。

视线里方南元和当班的护士自上而下地看着他,一个尴尬的微笑缓缓冻结在他脸上,刘波嗫嚅道:“……方老师……早啊!”

“早啊。”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但就是莫名地让人很不爽,“赶紧起来吧,急会诊。”

急诊室的静脉注射架上吊着盐水,盘绕的静脉注射管准备连接到病人身上。躺在平车上的病人面色蜡白,两条大腿上全是淤紫,十个脚趾都发紫了。

急诊主任严肃地跟他交代:“这个病人情况很差了,横纹肌溶解,11万多的肌酸激酶,无尿,必须给做肾脏替代,必须转到你们ICU。”

“我问问家属意见。”

方南元喊来家属,跟他们简单地交代了病人情况,在家属纠结和迷惘的眼神中,最后说道:“至于费用嘛,患者这个情况肯定是要做血滤,基本上光这个治疗一天费用就是七八千,如果加上其他的抗生素、营养,就更多了。如果你们商量好了,同意进ICU就代表你要积极抢救,能用的手段我都会给上,到时候你不能说这个贵,那个不做,这个必须跟你们说好了。”

刘波站在旁边,他一身冷汗还没干透,心前区还有隐隐的不适,他看看纠结为难、商量争吵的家属,再看看时间才十二点,心想这个夜班注定又是个难熬的漫漫长夜,他忍不住偷偷地背过脸去打了个哈欠。

说起来,他最近睡得也还行,但是上班时候超困,只要没人跟他说话,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打瞌睡。他也尝试天天早上喝咖啡,犯困的时候自己使劲掐自己,但是不管用,真的好困好困。

到底要不要进ICU啊,家属快点做个决定吧,再纠结去ICU一天花费多少、有多大把握,病人情况只能越来越差,如果不治疗,干吗来医院啊,他焦躁地想。

家属站在急诊门口议论纷纷,红脸白脸争执不休,刘波看了看监护仪又看了看家属,时而抓抓头,挠挠背,一身都是又急又恨却又使不上劲的感觉。他壮着胆子提议:“方老师,要不咱们回去等急诊电话吧,家属这得商量到什么时候啊?”

方南元看了他一眼:“我们从来到现在过了多久?”

“嗯?”他犹豫了一下,“大概十来分钟吧。”

“如果你跟医生刚见面十来分钟,他告诉你一连串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然后列出冷冰冰的金钱数字,如果不照办你亲人就会很糟糕甚至死掉,你会怎么样?”

“……”刘波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们跟家属会面的时间很短,但是传递给家属的信息量是巨大的,他们如果没有医学背景,短时间内接受的、理解的东西通常会少很多,你要有点耐心知道吗?”

他惭愧地低下头:“是,知道了。”

“但是有时候作为医生你也得逼他们一下。”方南元走到病床旁,看了看监护器,仔细检查了病人的身体,然后走过去跟家属说,“不能拖了,你们必须拍板做个决定,这小伙子还很年轻,不治很可怜,你们要是经济上有困难能理解,但是凑一凑还是有这个经济能力的。先去ICU做治疗,我们努力把各项超常的指标降下来,先把人命保住,现在及时的治疗比你们拖上几个小时治肯定更省钱,预后更好,后面能转普通病房我们就立刻转出去,这样你们负担也小一点,你们现在说可以,那我们立刻就把人收上去治疗,人肯定是越拖情况越糟糕。”

家属犹豫纠结了一下,又开始议论纷纷,争论了几句就开始上头,推推搡搡的。方南元环视周围,视线在每位家属的身上都停留了几秒钟,他动起怒来也不蹿火,温文刻薄道:“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做决定,谁掏钱谁说话。”

家属们心虚地对视了几眼,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小步,只有一个矮矮瘦弱的满脸皱纹的中年女性说:“医生,那、那就治吧!”

“肝素,一次性注射器5ml,配好,利多卡因5ml,再拿一个5ml。”刘波手下忙着不停,忍不住跟护士吐槽,“是谁说ICU没有陪床,我们不怎么跟家属打交道,事少的啊?我们跟家属交流也不少啊,每次沟通病情都需要家属做决定,这都是性命攸关的决定!有时候眼睁睁地看着氧合掉了,指标升了,家属还在那边吵架,真的要被急死。”

“这么年轻的人突然不行了,家属才是最慌的,让他们短短时间内就出主意做决定很难的。”护士看他一眼,“患者和家属不是很能理解我们医生讲的那些病、病理、指标、仪器、用药什么的,但是跟他们一讲钱就懂了。别说家属了,就我妈,苦口婆心地劝她去治胃溃疡,就是不听,最后我没办法了,说治胃溃疡就几百块钱,要是发展成胃癌几百万都治不好,这么一说,秒懂,挂号做检查吃药一刻都不敢耽误。”

“唉,这个酸中毒……太快了太重了,唉,我不能理解,家属跟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好吗?——要不要治,要花多少钱一句话完事了,每天都跟难搞的家属玩你猜我猜的游戏,真的是浪费时间,每次跟家属谈完之后,我都着急得要死。有时候,我们连几分钟都不敢耽搁,反而是做决定的家属耽搁最久,做人就不能简单真诚一点吗?”

“说到底,要是有钱谁纠结呢?都是没钱啊。”

消毒、铺完巾,准备麻醉的时候,方南元问他:“你要不要试试?”

“我?可以吗?”刘波有点跃跃欲试地反问道。此刻他的上级医生看着他,那眼神也不算奚落,也不是鼓励,让他感到紧张,好像这件事于他像是一种考验。

“你试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病人右侧锁骨下侧开始戳刺。光是用眼睛都可以看见他的手在发抖,手里的针筒刺进皮肤里又拔了出来,又重新戳进去反复尝试。

方南元抱着手臂,看着他。

“……呼,进去了。”刘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脸上又露出了茫然无助的表情,抽血和推注没有任何问题,导丝进去就折了。

我的个太阳!他冷汗涔涔,抬头看着方南元:“……救、救救,方老师救我……”

“要不床旁超声给你看下?再试试?”

他抗拒地摇摇头。

方南元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让位。在他的穿刺位置,针很随意地就进去了,导丝也很畅,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方南元看着很是得心应手。置管后,护士寻机也完成了,立刻给予血滤上机。刘波看得一脸茫然,这是咋地啊,只能尴尬地解释道:“……呵呵,换手如换刀,不行就换人。”

方南元看了他一眼:“8床知道吗?做了甲癌颈清的,手术要暴露颈内静脉,你就应该去手术室看一眼,这么粗你都穿不中,好好反省一下吧。”

他撇撇嘴,嘲讽就嘲讽吧,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持续着。

“他不用睡觉吗?”刘波强撑着困倦的眼皮,跟护士抱怨道,“他在我都不敢跑去睡觉!”

护士笑道:“刘波你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多少医生晚上就在值班室睡觉,根本叫都叫不出来。病人又喘了,病人又胸痛,病人又持续发烧,一晚上下来,你要一个人处理非得崩溃不可,像方老师这样的上级你哪儿找啊?”

“可是……我好困啊……”

“困你就去睡,方老师就是熬夜冠军选手,他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儿。”

“哔哔哔”,“嘀嘀嘀”的监护仪声音,规律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嘶嘶”的呼吸声,偶尔的呻吟,突发的动静,病床抬降的声响,整个重症监护室永远在宁静中诡异地紧张着。

他眯着眼睛看着监护仪,怀疑这个病人的心率过快了;使劲挤挤眼睛,又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再多看几眼吧,要是出什么差错了,那就完蛋了,但是他实在太困,只好把整个人靠在墙上,深深地吸气放松自己。

他想,医院就应该设立专门房间,布置成佛堂或者教堂,医生闲暇时就在里面为病人祈祷永生。

这个晚上急诊室相当的忙碌,光是叫急会诊就叫了三次。两点多时候,一个败血症并发器官衰竭的老人意识模糊需要送往ICU,而家属还在跟医生抗议和争辩老人只是拉了一天的肚子而已。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急诊喊他们评估一个肠梗阻心衰的70多岁的患者。胸腔都是水,肺部又有感染,心脏的负荷很重,普外科建议手术,但是心内科和ICU评估下来患者的心肺功能太差了,这个心功能肯定不能麻醉的。

普外的医生刚从急诊手术台上下来,声音透露着浓浓的疲惫:“你说病人到医院不是来救命的吗?我们如果不做手术,那他到医院来干吗呢?术中的危险,术后的风险,都能理解,你们评估说心功能不行,上台就肯定猝死,不能做。那好,不做手术,但是严重的肠梗阻、腹腔感染也是死路一条。”

心内科的医生有点沉不住气:“BNP这么高,随时可能猝死,这都不是能不能开完刀送去监护室的事情,是人麻醉之后能不能坚持到开刀的问题啊!说句难听的大实话,以我的经验来说,病人在台上肯定就不行了,家属很难接受的。”

方南盯着围在床边的家属,说道:“这个病人心衰已经十多年了,还中过风,长期照顾这样病人的家属,经济和精神上都是重担……最好的情况就是,手术顺利结束,并没有预期那么糟,术后病人肠梗阻的问题解决了,腹腔感染得到控制,但是术后要进ICU,呼吸机、CRRT肯定要上,各种进口抗生素要用,营养也要跟上,一天就是一万多。哪怕是挺过来了,但是病人心肺功能太差,无法脱离呼吸机,依然是待在ICU里长期卧床,就算是出院了依然需要人照顾,所以重要的是家属肯不肯治,愿不愿意花这个钱、冒这个险,还有能不能接受人财两空的后果。你跟家属谈命,他们肯定纠结,你跟家属谈钱,他们就懂了。”

心脏跳得好快啊,头好涨好痛,身体好冷啊,是医院空调开的温度太低了吗?刘波靠在电梯壁上,搓了搓自己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他迫切地希望能帮上点忙,可最后家属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问出口:“……刚才那个病人,方老师,如果换你你怎么选?”

“我?我作为医生肯定是选更积极的态度。”

“对啊,我也肯定选更积极的,手术抗感染治疗,可是你跟家属谈话时候为什么带着偏向呢?三十岁的年轻人就应该积极治疗,七十多的老人为什么要暗地里让家属放弃呢?站在救人的立场上,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们都必须拼一拼,你作为一个医生都这么消极,家属能积极治疗吗?”

方南元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反问他:“CRRT做24小时多少钱?美罗培南多少钱?这情况是不是还要上思福妥?白蛋白球蛋白是不是也要?这么糟糕的心功能是不是要考虑IABP?最差还要上ECMO,这一天花多少钱你算过吗?十天花多少钱?一个月花多少钱?完全不考虑家庭经济负担、病人预后和生活质量就大谈特谈生命的价值,年轻人,上网上多了吧?”

他一下子噎住了:“我……”

“而且我作为一个医生,选择积极治疗,是因为结果无论是好是坏都一定会接受任何后果,但是换作一个收入普普通通的家庭,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家属,他们会吗?就算是我们说得非常清楚了,一切手续到位了,有时候依然是救不了赖你,救回来后续花费太大也会怪你。说到底,其实就是看家属能不能想明白,愿不愿意为患者多承担一些。他们不愿意,我们也无能为力。”

“最世俗的钱,最差的结果,未来的生存质量,患者的意愿,权衡利弊之后大多数人都能找到答案,没有所谓的对错。”

刘波静静地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在重症监护室几个月了,他还是那么的幼稚、理想、天真,当医生好难,还是当个无情的打工人比较好。 CYUNvLeMD2JiDHxlPgi0f+XV+41EHrppzrjPA58GE6v12ZPXDzsxj3DWvI+HgG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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