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在大连方言中发音为
。“血”原本是名词,在大连话中却被用作程度副词,表示很、非常、特别的意思。
许慎《说文解字》中对“血”的解释:“祭所荐牲血也。从皿,一象血形。凡血之属皆从血。”其造字本义是祭神杀牲时滴注在器皿里的、代表生命的温热鲜红的体液。
在《汉语大字典》中,“血”共有10个义项,分别为:古代作祭品用的牲畜的血;血液;指妇女月经;用鲜血涂沾、染;有血统关系的;悲痛的泪水;红色;像血一样的颜色;比喻刚强、热烈;忧虑,后作“恤”。
徐祖熹认为,《汉语大字典》中“血”可以比喻刚强、热烈,由“热烈”可以引申出程度义,因此,“血”字表“非常”“极”等程度义,有可能是经过引申而来的。
“血受”“血干净”“血彪”“血上火”“血烦人”“血不够意思”……不论是褒是贬,“血”都裹挟着某种刚烈之情。“血”是大爱大恨的,是疾风知劲草,是真金不怕火炼,是大风大浪中无数个跟头闯过来的。从大连方言中找出一个与大连人的秉性脾气一脉相通的词,那便是“血”,它生动精准地诠释了大连人的真性情。
两个女工下班途中去买菜,“听说今年山东的卷心菜血便宜,8分钱一斤,贱得跟草似的,俺老家的菜农可毁了……”一场动迁,相处半生的老少爷们儿散落四方,夏日午后两位老邻居青泥洼桥相遇,唠半天唠不够,便来到麦凯乐与新玛特之间的步行街,此处凉风习习,非常惬意,除了年轻情侣,就是老街坊在这儿喁喁私语……说起当年某个品行不端的邻居,二人皆咬牙切齿,“那个老鳖羔,坏得头顶生疮脚底冒脓,血待人恨!”职场上,某人倚仗与上司关系密切,将公司当作自家菜园子,长什么摘什么,被人背地里骂“血不要脸”。坊间传言这年头借什么别借钱,却有朋友在你穷困潦倒之际二话不说倾囊相助,一腔感动之情凝为一句简洁有力的“血够意思”。邻居小两口生了一对大胖小子,个个活蹦乱跳,憨态可掬,“血待人亲”。夏季夜晚和朋友们在大海边消遣,吹海风,吃烧烤,枕着涛声、敞开襟怀谈天说地,这样的夜晚“血受”啊。
大连人喜欢用“血”来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厌恶、愤怒、憎恨等负面情绪,要以“血”来抒发宣泄;温润人心、激荡灵魂的正能量情感,更需要“血”来捧场助力。以四两拨千斤的经济与便利,“血”就这样成为大连人的口头语。
北京方言“忒”、哈尔滨方言“贼”,与大连方言“血”同义。“大连话血逗、血有意思”,以北京方言表述是“大连话忒逗、忒有意思”,以哈尔滨方言表述是“大连话贼逗、贼有意思”。三者比较,“忒”有些抽象,“贼”又过于具体,而“血”仿若来自骨子深处,既通俗又有文学性。
与“血”一样,“受”也是“经济性”的大连话。在《现代汉语词典》里,“受”有四种意思:接受,得到;遭受,承受,蒙受;忍受,禁受;适合。大连话“受”取“适合”之意,如“受吃”(吃着有味),“受看”(看着舒服),“受听”(听着入耳)。与“血”组词,引申为痛快、爽、舒服。“血”与“受”笔画简单,意蕴强烈,强强联手,成为最经典、最有知名度的大连话。
有文献显示,“血受”应为“邪受”,“血”是“邪”的讹字,《汉语方言大词典》(第二卷)中,将“邪乎”一词解释为“厉害”。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苏新春在《文化语言学教程》一书中,将文化分为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心理文化三个层次。“血+×”构式更多体现的是心理文化。心理文化主要存在于人的精神层面,既包括人的思维方式、审美、好恶,也包括人的信仰、价值、观念、情操等。
徐祖熹认为,人类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形成了一种热爱红色精神文化的思维方式、心理模式、传统观念以及审美趣味。血的颜色是红色,而“红”在《汉语大字典》中有“鲜血的代称”的意义,也有“花的代称”“美人的代称”“兴盛、显达”等意义,以“红”为纽带,也使得“血”字具有一定的褒义色彩,这完全符合人们的价值取向,与人们的思维观念相吻合,也使得用“血”字来表示程度义具有一种理性色彩。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生理需求是人类维持自身生存的最基本需求,包括衣、食、住、行等。在这一层面所产生的感官上的愉悦与满足,大连人称之为“受”。当然,精神方面的享受也可以用“受”来概括,比如,看了一场精彩的球赛,倾听了一场思想盛宴,引发心灵的共鸣、精神的交融,也是一种“受”。
大连是一座节日繁多的城市,城市创造了节日,节日反哺了城市。在众多城市节日当中,啤酒节真正是咱老百姓的节日。星辰大海,浪涛拍岸,人们在啤酒大棚里开怀畅饮,酒花四溅,倾城飘香……啤酒节在夏季举办,因为很多大连家庭会在此季接待来连旅游的亲朋好友,所以自然要将体验大连啤酒节纳入待客之道。于是便有了某位以严谨端庄著称的大嫂跳上酒桌舞了一曲的佳话流传出来……大连啤酒节实在是太有感染力了,太受了!
“受”是一种幸福感。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倘若人们在方方面面都感到很“受”,那么,这座城市一定是宜居之地,是可以繁衍生息、托付终身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幸福指数一定很高。
前些年,外地人常见大连餐馆的门脸上写着一行红色大字:酸菜炖血肠,血受!令人招架不住的东北风扑面而来。前段时间,在沈阳铁西区爱工街吃了一顿东北大乱炖,也很受。在五谷蕃熟、仓满囤流的时节,怎样表达喜悦之情?东北人发明了“大乱炖”,又称“大杂烩”,将萝卜、土豆、辣椒、南瓜、豆角、茄子、木耳等多种蔬菜,与猪肉一道炖。这道菜没有什么章法,与东北人的生活习性有关,东北方言“一个锅里搅马勺”就是描述东北人吃大乱炖这道菜的情形。大乱炖是东北游牧民族发明的,东北地区曾是蒙古族、满族的世居地,这些游牧民族在马背上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到吃饭时,将马背上的大铁锅卸下来,将蔬菜和肉简单切碎,直接推到锅里开炖。开饭时,在锅里放一只大马勺,人们扑上来守着一个锅吃饭。这道菜的做法及吃法都极为朴素粗犷,所以东北人在开饭前习惯说一句:“可劲造吧!”
在四川宜宾吃过一次燃面,燃面旧称“油条面”,油重无水,点火即燃,故名“燃面”。一个“燃”字用得特别漂亮,给食物起名字很考验一个人的文字功底。谁给菜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是食客,还是文人墨客?宜宾人早餐喜欢吃燃面,臊子花色很丰富,有牛肉、排骨、肥肠、鸡肉、蹄花、干筋、三鲜、口蘑、杂酱等数十个品种。你随便走进哪家面馆,都能尝到地道的燃面,保证好吃得让你舌头打结。舌头打结这种口福用大连话来形容就是“血受”。
1985年,《海燕》杂志刊登了短篇小说《夫妻粉》,这篇作品斩获了全国第八届优秀短篇小说奖。《夫妻粉》开头写道:“蜀中小吃多,什么‘龙抄手’‘赖汤圆’‘麻婆豆腐’‘担担面’……看得人眼睛发花不说,喉咙管里都能伸出爪爪来。”这个“爪爪”是四川方言,生动传神,别具一格,若用咱大连话表述只需两个字:血受。
那年冬天,我在姚家学车,姚家属甘井子区。周末凌晨5点30分坐上驾校班车,那时候天还是黑的,在班车上我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后天色放亮,睡眼惺忪打量着那些热气腾腾的小饭馆,脑海里浮现木心先生那首《从前慢》: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心间诗情荡漾,一排排红色大字霸气十足地撞入眼帘,原来是驾校附近一个酒店的户外墙体广告:
我们的行政总厨是烹饪大师杨××先生,做菜血好吃!菜量血大,撑得血难受!
我们的特价房仅99元,血便宜!
我们有20个豪华餐饮大包间,在这里请客血有面!
我们有999元的豪华婚礼套餐,血实惠!
我们有5个大会议室,功能血齐全!
我们有3个高档婚宴大厅,吃饭血敞亮!
……
这广告在大街上横刀立马藐视一切高大上的广告牌,我心底的那点诗意被呼啦一下吹散了。
打电话问那家酒店为何用大连话做宣传,负责人哈哈大笑,说我们没有文化,想不出好听的广告词。
漫步大连甘井子区,你经常会看到一些小饭馆的玻璃窗上张贴着“杀猪菜血好吃”之类的广告语。你可不要瞧不起方言,谁说方言只能给甘井子区小饭馆做广告,方言也可以写诗呢!
徐志摩有一首诗《一条金色的光痕》,是用硖石方言写的,胡适非常赞赏,并对鲁迅未能用绍兴方言写《阿Q正传》表示遗憾。咱们来欣赏这首诗中最精彩的几行: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
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
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野勿晓得几时脱气欧,
野呒不人晓得!
我野呒不法子,
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
有人话是冻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
西北风野作兴有点欧。
咱们虽然不是南方人,却也读得懂这首诗,“这是真正的白话,这是真正活的语言”,这也让我们理解了胡适对方言的赞誉。
如果组织一场各地方言的“武林大会”,大连派出的方言选手肯定是“血受”或“血干净”。“干净”意为好、精彩、完美,多数时候与卫生状况无关。比如,“这个球进得血干净”,意思是这个球进得很精彩。
在大连话中,“血”最具网络语言的潜质。网络语言是一种新兴的社会方言,具有创新性、经济性、诙谐性和粗俗化等特点。“血”的创新性与经济性自不待言,在抒情表意时的尽心竭力也别具诙谐感。
一位漂泊海外的大连人在网上一段大连话视频下面深情留言:儿时的“海蛎子味”,我想死你了!大连话是放在行囊最底层的乡愁。回望家园,那里山高水长,海浪澎湃,乡音葳蕤,相信那里的人心、人情都不曾更改。
“乡音情结”是每个游子终生附丽的情感。既说普通话,又说家乡话,这种“两话生活”已经成为社会语言生活、文化生活的常态。著名作家贾平凹说:“每种方言都有自己的气数,陕西话的人气很旺,你钻进秦岭山中,跑上黄土高原,走过八百里秦川,都能感受到鲜活的陕西话,很扎实,很解馋……”“解馋”一词用得“血好”,生动地道出了方言对人的情感慰藉。若论“扎实”与“解馋”的大连话,“血受”算一个。远离家乡的人们从不曾淡忘乡音,乡音里没有兵荒马乱之感,在乡音里赤身打个滚,便找到了家,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