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歹饭

歌手赵英俊在2016年创作《方的言》,歌词写道:“吃饭,你家乡怎么念?学得地道我就与那儿有关。再斟满不觉已天色将晚,挥挥手就当万语千言……”

吃饭,庄河人叫“歹饭”。这条方言的发音最能体现庄河话的特色与风貌,它至今仍活跃在庄河人的生活中。

不仅是庄河人说“歹饭”,普兰店、瓦房店一带都说“歹饭”。

小时候在城子坦古镇生活,小镇距离庄河很近,两地方言有不少交集,但发音上有明显区别。小镇虽小,五脏俱全,街道有路灯,家家户户使用自来水,小饭馆早餐供应米粥、油条、豆浆,镇子上还有药房、时装店、台球室、录像厅。人们的住房由房产管理所统一管理,房子漏雨要到房产管理所报修。但是小镇与农村又仿佛别无二致,这主要体现在语言方面,大家都操持着相同的方言,小镇的人也说“歹饭”。小镇上只有少数人说“吃饭”,比如我父亲和他单位的几个人。

父亲在小镇的房产管理所工作,小时候我和妹妹经常去他单位玩,他的办公室是我儿时心目中非常神圣的地方。办公室里有各种报刊,除了党建之类的以外,还有国字号的文学期刊。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在小镇的办公室里看见文学期刊并不奇怪。办公桌的抽屉里有成沓的墨香浓郁的稿纸,杂志和稿纸是可以带回家的,这无意中给一个孩子带来了文学启蒙。所里坐办公室的有六七位,父亲是其中一位,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不说“歹饭”,说“吃饭”。语言具有标识身份的功能,对语言的选择其实是对自我身份的定位。受教育程度高的人言谈措辞比较规范委婉,而受教育程度低的人说话则直接通俗。因此,辨别一个人身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的语言。

“歹饭”是胶辽官话特有的词语,主要流行于山东、辽宁等地区。令人意外的是,“歹饭”也是其他省份方言中的一个特色词。《湖南省志·民俗志》记载:“湘西人豪爽,表现在喝酒上。家里来了客人,以喝醉为最高兴,只有真感情才会喝醉。客人喝酒的多少,是衡量主人款客隆不隆重、客不客气的标志。湘西人喝酒,叫‘歹酒’,吃饭叫‘歹饭’,吃菜叫‘歹菜’,吃什么东西叫歹什么东西。”

《古丈县志》记载:“由于语言多变,(古丈)方言则更为繁杂。如‘吃饭’一词,就有‘吃饭’‘卡饭’‘歹饭’‘由猛’等不同叫法。”

据《汉语方言大词典》记载,“歹饭”在西南官话区,如广西桂林、湖南龙山,甚至赣语区,如湖北蒲圻(今赤壁市)等地的方言中广泛使用,只是语音略有差别。由此可见,“歹饭”是个使用范围广泛的方言词语,遍及西南与两湖地区。

王虎在《大连方言词语考释》一文中对“歹饭”做过考证,具有“吃”义的“歹”最早的文献出处是蒲松龄的《聊斋俚曲集》。

《聊斋俚曲集·慈悲曲》中:“到近前低着头儿,挨人家骂,指东说西又没处回答;气也不喘尽歹那菜瓜。”“这无名的菜瓜,只得是捏着鼻子歹。”

《聊斋俚曲集·磨难曲》中:“且歹他五两银子,盘费不了,给老婆子买点人事。”

“歹”有可能是“啖”的变音。在词典里,“啖”的释义是吃或给别人吃。“啖”的异体字有“啗”“噉”,在古代也是吃的意思。如《广雅》中:“啖,食也。”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中:“江宁姚子笃,母以烧死,终身不忍噉炙。”唐朝薛用弱《集异记·宫山僧》中:“久又闻咀嚼啖噬。”《水浒传》中:“王庆将纸包递来道:‘先生莫嫌轻亵,将来买凉瓜噉。’”

汉语中,“懒”“赖”二字具有相同的声符,上古读音相同,经常通用。如《孟子·告子上》中:“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清代学者焦循在《孟子正义》中引用同代学者阮元的观点:“赖,即懒。”

如此看来,“啖—歹”读音的差异与“懒—赖”相似,这些例证可以证明“an—ai”这两个读音之间有很近的联系。

《北京土语辞典》里有一条“lǎi松”,懈怠的意思。词典编纂者找不到合适的同音字,只得阙疑待考。大连方言“歹饭”也证明了这两个读音在北方语言中的转化关系,所以,“lǎi松”即“懒松”。

有人说,大连话“歹饭”极为鄙俗,不堪卒读。其实在俚言俗语中,还有比“歹饭”更难听的。《红楼梦》第四十回,刘姥姥吃鸽子蛋,说了这样一句话:“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肏攮”是“吃”的詈辞,粗鄙之气令人大惊。饱经沧桑的刘姥姥最解世道人心,她看穿不说穿,全情表演,卖力配合,将不堪入耳的詈辞用在了自己身上,完全是为了满足富贵者的取乐之心。寥寥几句俚言俗语将穷人的卑微低贱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换成普通话能有这般效果吗?

“肏攮”是山东邹城的方言,当地人嘲笑饭量大、贪吃无度的人,通常会说“忒能肏攮了”。“攮”意为刺入,取义亦从“肏”字而来。在邹城方言中,“吃”的詈辞还有“捣”“锥”,例句:“你麻利子捣(锥)你的饭吧。”“捣”“锥”这两个字,与“攮”具有相同的取义。

与城子坦比邻的庄河,也说“歹饭”。此地有一个笑话,20世纪90年代初,一对土生土长的年轻夫妻创业成功。有一年,上级领导到他们的企业参观,老板夫人赶紧带领员工布置会议室,备好龙井茶和各类水果。寒暄中,老板夫人问领导:“局长,你是吃个杏还是歹个桃呢?”在社交场合,庄河人也试图说“吃饭”,说得不是很流利,并且常会吐露出“歹饭”。这样的笑话令人捧腹。

庄河王岚老先生退休后编撰了一本小册子,名为《河之俏——方言俗语集》,详细记载了庄河地界的俚言俗语。其实老先生本人就是庄河话最正宗的发音人、最地道的代言人。30多年前,老先生也搞写作,比写作更有价值的是,他是庄河地界的文学组织者、引领者,培养了不少作家。多年前,我受杂志社派遣去庄河组稿,与老先生在饭桌上见过面,一桌子庄河人,老先生最健谈,那一口庄河话确实土得掉渣儿,但丝毫不让人觉得粗鄙,那腔调千变万化,有时高亢奔放,有时婉转温柔,非常动听。老先生给我们讲述发生在庄河地界的故事,文人想象力丰富,擅长构思,咱也无法分辨老先生讲的故事是真实发生的还是现场编派的,在众人捧腹大笑之际,老先生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是呀,他并无取悦之意,他原本就是这样说话的。还有一个细节令人印象深刻,在饭桌上,老先生张口闭口以“歹”字劝大家多吃点,那种贴心感非常强烈,让人卸下所有伪装与矫饰,如赤子般沉浸在浓浓的乡情中。一趟庄河之行,回味无穷,所见所闻成为日后隽永的谈资,方言是其中最鲜活的内容,也是展现庄河人性情面目的不二之法。

老先生编撰《河之俏——方言俗语集》费了很多心血,那时候他已经退休,全身心地投入方言的采集与整理。他随身揣着纸与笔,随时随地采集。与老友去小饭馆喝小酒,点菜时服务员说了句土话,他一把扯过服务员手中的菜单,赶紧将那句刚出口的热气腾腾的土话记下来。

说起这桩工作的意义,老先生神情凝重地说,收集整理方言是为了寻根问祖、正本清源、吸收借鉴,通过重新审视方言这个独特的文化现象,为传承和发展历史文化的精髓服务。

说到庄河,不得不提从庄河走出来的小说家孙惠芬。她曾坦言,作为庄河人,一开始就打下了自卑的底子,而这种自卑源自方言。走出庄河之后,她发现庄河话太难听了,听到别人取笑庄河话,她像被人揭了伤疤一样难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方言记载着出身,隐藏着隐私,刻录着最初的心路历程。她开始掩饰自己的口音,学着说普通话。最先更正的一个日常用语便是“歹饭”。庄河人不会说翘舌音,不会表现平声和上声,所以发准“吃饭”的音难度不小。其实她的发音并没有那么土气,至少在“吃饭”“石头”这样的词语上还是准确的。但是,她还是不敢在人多的场合说话,必须开口说话时,总是先涨红了脸。她说:“我的自卑,其实跟说话怎么发音没有什么关系,纯粹是一个刚从土地里走出来的农民面对外面世界的虚弱所致,或者说,是我内在的虚弱,导致了我对语言的格外敏感。”在某些场合,总会遇到庄河老乡,大家磕磕绊绊地说着普通话,如果哪个人一不小心说出了“歹饭”,她会“跟着本能地脸红之后,一股血顿时涌遍全身”。

距孙惠芬老家的村庄不远处,有一座千年古镇,叫青堆子。它坐落于大海边,有海港,有码头,对外贸易于19世纪就在这里发生了,外来文明也很早洗礼此地人。孙惠芬的奶奶最崇拜的人是孙中山,她鼓励儿孙们要出去闯荡,要有家国情怀。小河要汇入大河,大河要汇入大海,老人家说的大海,就是指国家。那个年代,庄河就有这种见识的长者,这个地区怎能不发展强壮起来呢?

终于有一天,庄河人不再为一口土话而自卑了,这片土地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庄河人变得自信了,他们在各种场合大大方方地说着庄河话,再高级的场合也敢说句“歹饭”,操持着一口庄河腔儿与国内外的来宾交流毫无违和感。有一天,当地记者用庄河话问孙惠芬对家乡的感受,她竟然有些失语,娴熟的普通话无法启齿,就像当年在外人面前不敢说庄河话一样。面对腰板挺直、眼神明亮、步履从容的庄河人,她感觉有些羞愧:“在我一程程向外挣扎,因为身心的虚弱不断修改着说话发音的时候,庄河人居然就没有动摇过,就没想过要改改他们说话的发音。他们不动摇,是他们对这片土地太了解了吗?是他们因此太自信了吗?还是他们更了解自己河一样倔强的性格、海一样开放的胸怀?” JAzPZ9froYRqzCiyiWRC1a69eSNnZyNr7sJjabbXzWfc9C94VElfbkkqDYTfa+z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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