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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点绛唇

两天后,大军开拔,营地里只剩下留守的士卒,伙房也用不着那么多人手了。苏辞闲下来,就和云娘学着做针黹,她在闺中时略懂一点儿,始终兴致索然,现下到了军营里,才想起重拾这门手艺。她没有银钱收入,能绣些帕子换钱也是好的。

前方战事吃紧,纵然她担忧卫翊,却也只能将这些心事藏掖着,至多在云娘与她玩笑时反驳几句。

这天下午雪霁,苏辞畏寒,照例待在帐子里做女工活计。一个士卒打起帘子,问道:“苏辞是谁?出来一趟,外头有人找你。”

她放下绣品随那士卒出去,望见前方站着一对夫妇,手里牵了个小女孩儿,正是许久不见的宁月。

“苏姐姐。”宁月小跑着扑进她怀里,“苏姐姐,我好想你。”

苏辞伸手揉她的小脸:“月儿去哪里了?苏姐姐找了你好久,可算见到你了。”

那对夫妇走上前来,男人朝苏辞作揖,苏辞欠身回了一礼,请他们进帐子里吃茶。从宁月断断续续的叙述里,苏辞知道了他们的经历。朝廷军攻过来那夜,北狄人弃城溃逃,并杀了一批战俘,余下的已来不及处理。宁月命大活了下来,被一对夫妇捡到。他们的女儿与宁月一般年纪,不幸死在北狄人手里,见宁月聪慧懂事,征得同意后,他们收养了她。

得知宁月要寻苏辞,他们托人多方打听,得到的消息是苏辞被掳走,已不在青州了。幸而卫翊手底下的人根据线索找到了宁月,并将她带来军营与苏辞见上一面。

宁月有了好去处,苏辞自然为她感到高兴,送他们三人离开营地时,忍不住多叮嘱了宁月一番。

那男人过来牵起宁月的手,腼腆地笑着道:“苏姑娘你放心,我们虽是山里的猎户,挣得不多,但一定会把月儿养大成人,绝不会亏待她。”

苏辞颔首,向那夫妇两人道谢,回到帐子里,终究忍不住流了一场泪。云娘回来看见她眼圈发红,便知她心里不好受,轻拍她的手问道:“在想些什么呢?”

“我的小妹妹有了新家,为她感到高兴。”苏辞说着,忽然又想到了自己身上,父母兄长俱已过世,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就像无根的浮萍。

“姐姐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安慰人。”云娘握住她的手,“见你也是个投缘的妹子,便与你掏心窝子说一句,你要是不嫌弃,大可把我当成家人,这样咱们都有家了。”

苏辞张口,云娘忙将她的道谢之词堵回去,笑着道:“可不要再谢我了,往后你若是得了什么好处,惦记分我一半就行。我得了好处,也不会忘记你。”

过了一个月,年关将近,陆续有伤兵送回青州,苏辞被调去照看伤员,打听到一些情况。朝廷军攻势迅猛,狄人一路北撤,云泽九城里收回四座城池,再打下去,北狄当真只能龟缩在雁城了。她又问起将领们的情况,那士卒说,顾大将军和卫将军都受了点儿伤,好在并不严重。

再追问下去,恐怕要被旁人看出端倪,苏辞收住话,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着,生疼生疼的。自从父兄过世后,她便再没有体会过这般牵肠挂肚惦记一个人的感觉。她知道战场上会有多凶险,暗暗祈求上苍保佑卫翊每次都平安回来,就算有一点儿小伤小痛,那也不打紧。

又过了十来天,元徽领十五万兵马驻守云泽,提防北狄偷袭,命卫翊率伤病部队回青州休整。

苏辞想着要将他的大氅送还,往主帐的方向行去,忽然与一人撞上,赵琎见是她,大喜道:“苏姑娘,我正要寻你呢!”

赵琎领她去了主帐,简短说明了卫翊的伤情,这次他伤在后背,被北狄人的马刀劈砍所致,军医叮嘱他卧床静养,需要人随时照看。

那张小榻又被抬去了主帐,苏辞守了他一整夜,五更天时他醒过来,许是昏睡太久,眼神里带着迷惘:“你怎么过来了?”

“赵将军说您受伤了,吩咐奴婢过来伺候。”她斟满一碗药,端过去喂,这些事情做起来早已得心应手。

卫翊配合她喝了药,嘴里苦涩难解,她忽然塞了一颗梅子到他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抬眸看她,说了一句:“那个人死了,我杀的,首级就不给你看了,怕吓到你。”

她的素手堪堪停在半空,明白了他话中所指,勉强挤出一丝笑:“多谢卫将军,替我青州百姓报此血仇。”

卫翊读出她眼底的惊惶,想要安抚她,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对她知之甚少,除了她的姓名家世,其余一概不知。

“你去睡会儿吧。”卫翊说,“若是有事,我喊你便是。”

苏辞退回布帘后面,投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很久以后,卫翊掀开帘子走了过来,苏辞忙揩去脸上的泪,唯恐他瞧出什么端倪来。她眼中似含着一汪秋水,鼻尖红通通的,饶是卫翊再迟钝,也知道方才她定是哭了一场。他将一把小小的匕首放在榻上,说:“前些天在云泽缴获的战利品,我拿着没什么用处,送给你了。”

匕首打造精巧,刀柄镶嵌一圈红宝石,形制看起来像是女子的贴身物件,苏辞拿过来,紧紧攥在手里,说:“谢谢卫将军。”

卫翊对她说:“知道怎么用吗?”

“以后随身带着,要是有谁再敢欺你辱你,就把匕首拔出来,对着他的心口刺下去。若还有力气,再握着刀柄转半圈,对方就算侥幸不死,也得去大半条命。”

苏辞被他一番话吓住,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着他,像只懵懂的小兽。卫翊清楚她没杀过人,也怕见血,索性挽起衣袖露出胳膊,递给她:“要不先在我手臂上试一试,轻轻拉一道口子,别划太深。”

她大惊失色:“卫将军有伤在身,奴婢不敢。”

“再给你时间考虑考虑。”卫翊有心捉弄她,继续撺掇,“过了今夜,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苏辞坚定地摇头,把匕首拿去软枕下面压着,生怕他当真要自己给他划一刀。卫翊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了,声音微有些哑:“逗你玩呢。”

“别难过了,哭坏身子不值得。”于卫翊而言,这已是他所能馈赠的为数不多的温柔。

苏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这一回是发自内心的。

养了大半个月,卫翊后背的刀伤好了七八成。除夕这夜,军营照例设宴,卫翊饮了些酒,带着微醉对赵琎耳语:“你去替我弄个女人来,找个无人的帐子送进去。”

赵琎听了自是不允:“属下要是纵容将军您在这军营里胡来,传到大将军耳朵里,非得赏属下二十军棍不可。”

卫翊道:“包管大将军不会怪罪你。”

赵琎半信半疑地出了帐子,被冷风一吹,恍然大悟,昨天刚传回荣安公主下嫁的消息。这小卫将军听了,必定是心如死灰,从此再也不愿如从前般守身如玉,苦苦痴等着攒下军功回去迎娶心上人了。

打通了这重关窍,赵琎行起事来便不带愧疚了,火速置办好一切,为防卫翊临阵反悔,还特意往他的酒里加了些许鹿血助兴。

卫翊去到那间帐子里,见榻上躺着一个女子,容色是生得不差的,只是看一眼令人记不住。他没有立即脱衣,而是问话:“叫什么名字?”

“梅奴。”那女子答道,“妾是明月楼的姑娘。”

卫翊走过去,贴着床沿坐下,那女子从身后抱上来,藤蔓似的手臂将他缠绕得紧紧的。他有些反感这样的亲密举止,闭上眼睛迫使自己接受,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另一张面孔。好些年没见过了,他其实并不确定她可还是当初的模样,凭借着记忆细细描摹那五官。

不知怎的,她的眼边多了一颗泪痣,面容也模糊起来。卫翊睁开双眸,推开那女子,兀自走了出去。卫翊进来时摔了帘子,面容带着薄怒,苏辞不明所以,轻轻出声:“卫将军怎么了?”

他心中燥热,单手除下外袍,冷声道:“无事。”

苏辞继续看手里的书,卫翊不愿主动提及的事,她决计不会多问半句。过了一会儿,卫翊还没解开里衣的系带,整个人越发烦躁,对苏辞说了一句:“过来帮我一下。”

她放下书走到他跟前,嗅到酒气,便知他定是饮多了酒,她一边解开系带,一边询问他的意见:“奴婢会煮醒酒汤,卫将军想喝一点儿吗?”

说话间,一缕长发垂落在卫翊手背,随着她的动作,发梢拂来拂去,将他心底残存的欲念全部勾了出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极力压制那异样感觉,哑着嗓音道:“想。”

他得赶紧想个办法把她弄走,比如,支使她去煮汤。

苏辞抬头望着他,眼中带着浅浅笑意:“奴婢马上就去。”

烛火映照她的面容,那瞳中缠绵的温柔将他的心魂摄走,卫翊的理智彻底燃烧殆尽,低头吻了下去,苏辞先是一惊,随即伸手推他。卫翊捉住她的双手反剪身后,加重咬噬的力道,她呜呜咽咽地挣扎着,一直到卫翊将她推倒在榻上,才得以开口呼救:“卫将军,奴婢是……”

未等她说完,卫翊便欺身压上来,他双目猩红,到底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飞快除下两人的衣裳,凭借本能往她的身子里挤去。她眼中盈了一汪泪,哆嗦着拔下银簪抵在他喉间,卫翊觉察到凉意,望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吻了吻她眼边的泪痣:“乖,别怕。”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令她失神了刹那,终究选择缓缓松开簪子。在床笫之事上,卫翊毫无经验,加之那鹿血酒后劲凶猛,苏辞由着他折腾,死去活来好几回,等到事毕,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卫翊抱着她睡到后半夜,又起了兴致,将她按在榻上行欢,这次总算悟到一些东西,不再是一味胡来,苏辞攀着他的肩,忍不住嘤嘤哭泣。

醒来后,眼底的泪痕已经干了,鬓发凌乱,贴身小衣也不知被他丢去了何处,她忍痛起身找寻衣物。卫翊也随之清醒过来,睁开眼,帐子里光线昏暗,勉强能让他看清那女子的形容。

他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昨天夜里的事走马灯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而后将她抱回榻上。

苏辞没想到他会醒这么早,慌忙扯过被衾盖住身子,怯怯地垂着头。卫翊把她的衣服找过来,除了贴身小衣和亵裤,其余的都不能穿了,他寻出一件自己的衣裳,一并递了过去,试图向她解释缘由:“昨天我喝多了酒,更没想到赵琎会在那些酒里动手脚,我一时糊涂犯错,你怨我恨我,我都认下。”

她轻轻摇头,依旧不语,这反应令他越发愧疚。他想抚一抚她那缎子般的长发,又怕这贸然的举动会再次惊吓到她,便将手垂在身侧,低声说:“你放心,我会想法子处理好这件事。”

苏辞却说:“卫将军,奴婢想要一点儿热水。”

亲卫很快将热水送进来,她躲在那道帘子后面蘸水清理好身子,犹豫半晌,终归穿上他给的衣裳,将裤腿和袖管都往上挽了两下。等到她做完这些出来时,卫翊也将行军榻收拾齐整了,外头天光大亮,两人再见彼此,俱有些羞赧。

卫翊先开口与她说话:“你先在帐子里待着,我让底下人给你买几身衣裳来。”

“卫将军不必了。”苏辞道,“我原先住的帐子里还有一身衣裳,只是要请人去取。”

卫翊颔首,道:“那我去一趟。”

他这一走便没有回来,亲卫端来早饭,她壮着胆子询问了卫翊的去处,那亲卫答道:“卫将军进城去了,说是有事要做。”

苏辞想了想,又道:“可否烦请军爷帮忙寻一些针线?”

那亲卫是个有求必应的主儿,很快将她需要的东西送至,苏辞将那扯坏的衣裳抱过来缝补,针脚虽不太好看,但勉强能穿。她换上自己的旧衣,把卫翊的袍子叠好放在床头,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营帐。

午后,云娘回到帐子里,见床褥里躺了一个人,正是好些天没见的苏辞,小小地吃了一惊:“小苏,你怎么回来了?”

苏辞这时正觉头昏脑涨,细声细气道:“温姐姐,你有办法弄到避子汤吗?”

“吃那害人玩意做甚?”云娘顿了顿,问她,“卫将军让你服侍他了?”

苏辞双手掩面,听见云娘喜道:“那就更不能吃了,等以后你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的,有你好日子过呢。”

“我与他不会有结果的,我也不奢求能到他身边去。”她心里一阵惆怅,“之前……我吃过绝育药,以防万一,还是请姐姐帮我弄一碗避子汤来。”

云娘拗不过她,端来一碗黑稠的汤药,苏辞一口气饮尽,那苦味萦绕心间,久久挥之不去。

当天傍晚,卫翊的亲卫寻到这里,交了几样东西给她,是些衣裳首饰,还有一把带钥匙的小箱子。亲卫说,大将军急召,卫将军正午时分就动身去了云泽,吩咐务必要把东西转交苏姑娘。

苏辞怀抱东西转身进了帐子,胡乱丢弃在床榻上,也没什么心思整理,与云娘说:“我新得了一些衣裳首饰,温姐姐若是有瞧得上的,尽管拿去。”

云娘凑过来挑选了几样首饰,以为小箱子里还有,便打开了瞧。

“好妹子,你往后可要发达了。”云娘大喜过望,将一摞地契拿出来,说道,“瞧瞧,都是良田商铺,卫将军待你当真用心。”

苏辞领悟不到他的用意,喃喃道:“我要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用呢。”

云娘以为她还在为卫翊的态度伤神,便开解她说:“我长你几岁,可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是假的,只有珠宝钱财才是这世上最靠得住的。”

云泽的夜除了风雪,再无其他,卫翊登上城楼,与元徽并肩眺望远处那片覆雪的荒漠,再往北行数百里,就是雁城——北狄现下最后的一处据点。

两人盔甲上落满积雪,卫翊问他:“北狄退无可退,只剩下雁城了,舅舅目前可有什么打算?”

“先守住云泽。”元徽说,“失了青州,丢了云泽城,折损数员大将,北狄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卷土重来。”

卫翊又道:“舅舅,等这场仗打完了,你有什么打算?”

元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就要问你舅母了,我这些年一直没法长久陪在她身边,始终有愧妻儿。若她有想去的地方,就带她去游历,若没有,那就寻一处宜居的地方,带她和昀儿落脚长居。”

“五年,可算是到头了。”卫翊唇边弯起浅浅的弧度,攒足勇气把心里那句话说了出来,“舅舅,若是此战结束我能活着回去,想请您帮我做主,娶一良妻。”

元徽微微有些惊讶:“怎么,咱们家的痴情公子哥儿总算想开了?”

“前段时间一时冲动犯了错,总要负责任。”卫翊不理会他的奚落,兀自说道,“倒也没有多心动,可她总归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能平白无故被我糟践。”

元徽是过来人,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戏谑他:“行之,就你这自信样,人家姑娘还不一定乐意嫁你呢。”

卫翊哑然,他的确未想到这一层上去,过了会儿方说道:“我把这几年里陛下赏赐的田地铺子都给她了,她要是不愿意嫁,拿着这笔钱,余生不至于过得太差。”

“你心里可是还记挂着殿下,才想随便娶个妻子,好让自己忘了她?”元徽正色道,“行之,你这样做,对人家姑娘很不公平。”

乌云散去,月华投向大地,银枪折射出凛冽寒光,卫翊盯着那处冷光道:“舅舅,你说得对,我与殿下此生是无望了,既如此,那么娶谁不都一样吗?难道要我等陛下赐婚,娶个宗室贵女回来?我可不想那样。”

“我不确定她心里是不是认可我,可如果她愿意嫁,我必定好好地待她。”

元徽大抵能猜到一些,他早过了纠结于小儿女心思的年纪,该说的都已说过,无须再提,便问卫翊:“是哪家的姑娘?等有时间了,我去登门提亲。”

卫翊答道:“她的家人都亡故了,父亲是前青州刺史的幕僚文书,名唤苏衡清。”

“是苏先生的女儿?”元徽蹙眉。

看他的神色,想来两人必定相识,卫翊禁不住问道:“舅舅认得她父亲?”

“数年前狄人南下,我奉命戍守青州,曾与她父亲共事过大半年。后来再听说她父亲的消息,便是战死了,两个儿子也没能活下来。”元徽容色黯然,“说起来,她也算是故人之女。”

卫翊默不作声,又听他说:“若有机会,将她领过来给我瞧瞧,当年一别,她还未及笄,如今再见只怕是认不出来了。”

“舅舅要是想见,我明天就派人去把她接过来。”卫翊与他说。

元徽只当是玩笑话,过了三天,卫翊当真把人领到他面前。苏辞不知是要来见他,她收拾仓促,未施脂粉,鬓发间斜插一支银簪,便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模样与他记忆中相差无几,身量长高了许多,元徽怕惊吓到她,尽量将声音放柔,问道:“不知苏姑娘家里的那两箱古籍可还在?”

她思索一阵,眼神清亮:“您是当年常来家中借书的那位元将军吗?”当年她父亲醉心古籍,耗尽家财搜寻到两大箱,其中许多都是孤本,有位姓元的将军常登门借书,苏辞与他打过几次照面,留下印象。后来两位兄长也都是经他引荐,在青州军中谋到了不错的差事。

元徽笑了起来:“原来你还记得这件事。”

苏辞容色微赧,向他行一个万福礼:“元叔叔,当年母亲带我南逃途中,意外遭歹人洗劫,那两大箱子古籍都被抢去了,从此再无下落。”

元徽未料到竟会是这般情况,不过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个柔弱女孩子又能护住什么呢?能保住命就已经很不错了。他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我们家行之打小就皮,对女孩儿也不体贴,他说想娶你,我这个做长辈的,须得先问问你的意见。”

苏辞眼里写满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

元徽微笑着问她:“小辞你愿意吗?要是不愿意的话,元叔叔替你拒绝他。”

她只摇头,却说不出话,若说她没有对卫翊动心,那必定是假的,可若说她有多喜欢他,愿意与他相守一辈子,那倒也不至于。她感激他两次相救,且那感激之情里还掺杂了三分孺慕,他是上阵杀敌的朝廷将领,也是从狄人铁骑之下收复失地的英雄。

更何况,她曾有那样难堪的过往,在长辈面前,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提及旧伤。

元徽知她心中举棋不定,命仆妇先将她带去厢房休息,转头又把卫翊唤了进来,抬脚朝他屁股踹去。

一进门就挨打,卫翊实在摸不着头脑,又侧身躲过第二脚,高声问道:“舅舅别打了,到底怎么了?”

元徽怒道:“你当云泽是个好去处?北狄随时都会打过来,擅作主张把苏小姐接来这里,万一突然打仗,她一个女儿家要怎么办?”

卫翊有点儿委屈:“舅舅,不是你说想见她的吗?这会儿怎么又怨到我身上来了。”

元徽静默好一阵,才把怒意压下去些。

“我不知道你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作为旁观者来看,她心里并不十分情愿跟着你。你要诚心求娶,就在人家跟前多表现表现,别成日跟着赵琎厮混。”抛下这番话,元徽甩袖就走,不再理会卫翊。

卫翊独自站了好一阵,将元徽的话细细咀嚼,明白自己行事太莽撞,只想着稍稍弥补舅舅的遗憾,从未考虑苏辞的安危。

午后春光温暖,卫翊去了东边的厢房,门半掩着,他轻轻敲门,听到那声“请进”后才抬脚往里走。里面只有苏辞一人,她临窗而坐,手里握着一卷话本子,见来者是卫翊,作势便要起身沏茶。

“我不喝茶。”卫翊说,“想和你说会儿话,关于先前的事。”

苏辞点头,示意他继续讲。卫翊耳根泛红,低声问了句:“你身子还疼吗?”此话一出,自觉失态,过去快两个月了,她身体再不适,也早该好了。

“奴婢无碍。”苏辞容色如常,“那天回去后,奴婢喝了避子汤,不会给卫将军徒添烦恼。”

她的话犹如一根刺扎进卫翊心里,他虽然是个粗糙军汉,但也感受得到痛意,定了定心神,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场仗还没打完,我不敢轻易向你许诺什么,想来想去,只能先把手里值钱的东西送给你。要是战事结束,我能活着回来,你愿意嫁我,那地契就当是聘礼。你若不愿也无妨,地契上的产业都是你的,权当是我做出的一点儿小小补偿。”

苏辞却说:“奴婢出身低贱,不值得卫将军抬举,只待将军回到青州,便会归还将军所赠之物。”

卫翊不想与她在此事上争辩,沉默了一小会儿,问她:“云泽城的白梅开了花,你想去看吗?”不待她回答,卫翊便出门吩咐备车,就算她不想去也晚了。

白梅长在城北的一片山坡上,马车将二人载到山脚,余下的路要靠脚力攀爬上去。卫翊常年行军打仗,走路大步流星惯了,爬山亦是如此。等他想起要与苏辞说话时,身边已无人应答,苏辞落在他身后一大截。

卫翊折回去,将手臂递给她,起初她有些犹豫,但脚下山路崎岖,走起来甚是吃力,到底选择攀着他的小臂,一路往山上行去。

梅林幽深,两人往里走了好一阵,鬓发和衣裳上俱沾染了清冷梅香。卫翊见她似乎无多少兴致,待携她沿原路折返,却发觉她面色不大好,嘴唇惨白。

“怎么了?”卫翊关切地问。

她咬了咬唇,没有隐瞒:“小腹有点儿坠痛,应是癸水来了,奴婢事先做过准备的,不碍事。”

“下山还有好长一段路,这可不成。”卫翊出了个主意,“我背你回去。”

说罢,他当真弯下身子,苏辞踌躇了一会儿,在逞强痛死和由卫翊背下山之间选择了后者。她很轻,背在身上几乎没什么重量,卫翊小心翼翼地托着她,步子迈得快,惊得苏辞下意识伸手去圈他的脖颈。

但她也只将手虚虚揽着,不敢太亲近他。卫翊觉察到,放慢了脚下步子,渐渐地,她将脸贴在他后背,合眸睡了过去。

她从青州赶过来,这么远的路程,一定累坏了,卫翊心中想。

苏辞醒过来时,望见漫天霞光,她依然伏在卫翊背上,周围景色却完全换了,护城河畔杨柳依依,新绿的柳枝低低垂向水面。

“卫将军,我们这是在哪里?”她睡得发蒙,声调软软糯糯的。

“回城了,再走两里地就是都护府。”卫翊说。

她忽然想起一事:“糟了,马车是不是忘在山底下了?”

卫翊笑了笑,道:“我吩咐车夫,让他先驾车回去。”

苏辞与他商量:“卫将军,奴婢自己走吧,保证不会耽误时辰。”

卫翊却没有要撒手的意思,只说:“已经过了饭点,回去也没什么吃的,不如我带你去前面的小摊子吃碗羊肉泡馍?”

摊子摆在桥头,两张桌子,几条长板凳,再搭上遮雨的棚子,便成了士兵们改善生活的好去处。卫翊来过几次,与那老板相熟,开口点了两份羊肉泡馍。那老板一边做吃食,一边问他:“卫将军今天怎么得空带女人来了?”

“张大胖,你可别乱说。”卫翊盯着他刀下的羊肉,说道,“切厚点儿,给她碗里再多加两片,待会儿付钱的时候我多添些。”

张大胖乐呵呵道:“难得见卫将军心疼人,我瞧着那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就怕卫将军委屈了人家。”

卫翊不理会他的荤话,端起两碗泡馍,朝苏辞的桌子走去了。

泡馍浇上辣油,撒了葱花,看起来甚是诱人,卫翊用竹箸把自己碗里两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夹给苏辞,自顾自吃了起来。他平素在军中,走路吃饭都是抢着时间来,习惯成自然,便也顾及不到身边人的速度。卫翊放下竹箸时,苏辞碗里的饭食才吃了不过三分之一,那几片羊肉她都没动。

卫翊问她:“怎么不把羊肉吃了,不喜欢?”

她轻点了下头:“从前在家里时就很少吃,有股膻味,吃不习惯。”

“羊肉是大补之物,你身子弱,就要多吃点儿。”卫翊说,“再说这些羊都是吃牧草,饮天山水长大的,肉质本身膻味不重,不信你尝尝。”

在卫翊的注视下,她夹起一块放入嘴里,味道的确还不错,便把羊肉都吃了,看着剩下的大半碗泡馍犯难。张大胖家的羊肉泡馍分量足,卫翊猜想她必定吃不完,于是端过碗来接着吃。

苏辞忙说:“卫将军……”

卫翊打断她:“眼下是战时,城里物资匮乏,可不能浪费。”

他付了钱给张大胖,两人穿过小桥,沿着护城河的方向继续往都护府行去。水面上漾着粼粼微波,像是万千把金粉撒在里头,晚风拂在面上,舒适惬意,若仔细分辨,便会发现风里还藏着三分春寒。

比起宛州,北地的春天要迟上许多。

翌日,元徽与卫翊说起将苏辞送回青州的事,卫翊面露犹豫之色,吞吞吐吐道:“她这几天身子不太舒服,要等等。”

他将话说得委婉,元徽自然没有听出其中的意思,以为是风寒之类的病症,对卫翊说:“刚好宋大夫的爱徒就在军中,你去问一句,倘若他得空,请他给小辞瞧瞧,莫要把症状拖严重了。”

宋大夫与元徽夫妇是旧识,早些年朝廷军北伐时,他是亲自随军出征的,后来因年纪渐长,腿脚不利索,便留在了宛州颐养天年,派关门弟子陆云晞一路随军北上,救治伤兵。

舅舅发了话,卫翊不敢怠慢,当天下午就找了陆云晞,请他去趟东厢房给女子看诊。

赵琎将人送到苏辞的房里,简单说明缘由,向两人介绍彼此的身份,便退去厢房外等候。苏辞没想到卫翊会给自己请大夫,且这位大夫面相温文儒雅,看起来年纪轻轻,不知医术造诣究竟如何。

陆云晞笑了笑,打消了她心底的疑惑,说道:“姑娘是想悬丝诊脉,还是直接把脉?”

“先生请直接切脉吧。”苏辞将腕子递了过去。

陆云晞将三根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过了会儿,问她:“姑娘可是服用过凉寒伤身的药?”

那是两年前的事,苏辞无意隐瞒,点了点头。

“自那以后,姑娘每月癸水不守时,并时常伴有腹痛与落红不止的症状,对吗?”陆云晞又道,“那虎狼药害人不浅,姑娘以后切莫再碰了。”

苏辞知晓会是这般结果,说道:“多谢先生费心指点,我记住了。”

陆云晞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写下一张方子递给她:“按照上头写的抓药,两天煎服一包,细心调理两三个月便能见效。”

苏辞收下药方,向他道过谢,将他送出厢房。赵琎迎上来,与陆云晞一块儿往外走,转出庭院,陆云晞问他:“屋子里那位姑娘是?”

“咱们大将军的故交之女,与卫将军也有些渊源。”赵琎答道,又添了一句,“这话你可别跟卫将军说,他前些日子揍我揍得可厉害了。”

卫翊来到云泽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赵琎结结实实打了一顿,要不是亲卫拉着,他必定还要再多加一脚。赵琎被他打糊涂了,双手抱头,嘴里嚷道:“什么事啊,发这么大火?”

他实在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卫翊的事,当天夜里卫翊来他房里送药酒,总算道出了打他的理由——赵琎胡乱在他的酒里加东西,令他酿成大错。

赵琎傻了眼,他稀里糊涂一番操作,竟让卫翊和苏辞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当然,其中秘事他并没有和陆云晞提及。临别时,陆云晞叮嘱他道:“方子里有三味药是军营里没有的,你去城里药铺问问,看有没有往来商贩将药材运过来。”

赵琎记下此言,原封不动转达给卫翊。他刚从军营回来,换下铠甲穿了身常服,与赵琎说:“大将军还有事找你,我去便是。”

那张药方在苏辞手里,卫翊去买药,必得先去东厢房走一趟。那会儿她正坐在桌前,细细端详一幅墨宝,卫翊走进去才发现,原来她看的是陆云晞手写的方子。

“卫将军怎么来了?”苏辞将药方叠好。

卫翊收回视线,淡淡道:“陆先生说有三味药是军营里没有的,得去城里药铺问问,你想一起去吗?”

除了照顾她起居的仆妇,整个都护府里全是男人,她待在房中实在无趣,故接受了卫翊的提议。

卫翊叫了辆车,车厢不大,两人相对静坐,谁也没有说话。后来经过一段碎石子路,马车猛烈颠簸起来,苏辞事先未有防备,身子往前倾去,眼看就要磕到额头,卫翊及时伸手将她扶住。

她坐稳身子,抬头对卫翊笑了笑,眸子里流光溢彩。他心下一动,忽然就把那句话问出来了:“方才在屋子里,你为什么一直对着陆先生的药方看?”

“奴婢……”

“你是自由身,人前人后都无须自称奴婢。”

苏辞停顿了下,继续说:“我见陆先生的一手字写得极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原是这个理由,卫翊眉梢微挑:“他的字有什么好看的?跟个女子写的一样,你要看就该看我舅舅的墨宝,那才真值得装裱起来欣赏。”

苏辞也不反驳他,掩唇轻笑:“那卫将军的呢?”

卫翊的字写得不大好看,是军中尽人皆知的事,可苏辞不知道,他试图遮掩过去:“好端端的,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看看快到了没有。”

他话音刚落,马车堪堪停住,掀开帘子看去,眼前正是城里唯一一间药铺。

卫翊把药方递过去,掌柜忙前忙后,把药材打包装好,顺带多嘴问了句:“军爷,可是家里娘子身子不大好,需要调理?”卫翊也未多言,付了钱,提着药包去门口寻苏辞。

店小二给了她小杌子坐,她晒着太阳,与那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卫翊唤她回去,她起身与那少年道别,看起来有些意犹未尽。

卫翊说:“看上人家掌柜的药铺了,想赖在这里不成?”

苏辞自觉跟在他身后,声音闷闷的:“卫将军胡说什么呢,阿九说他是宛州人,我便多嘴问了几句南地的风土人情。”

“宛州有什么好。”卫翊笑着道,“依我看,还不及青州的万分之一好。”

苏辞抬头望着他:“卫将军也去过宛州?”

“去过,还待了好些年。”卫翊走到马车旁,把药包递给车夫,转过身来道,“今天你身上还难受吗?”

苏辞摇头,他接着提议道:“这里离都护府也不远,不如我们走路回去,也好晒晒太阳。要是你走不动,我就背你。”

两人沿着护城河往前行去,春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很是舒服。

卫翊缓缓与她说道:“我从小是在宛州长大的,和青州不大一样,宛州城里水道多,春夏时节常有小贩撑船在河道里兜售货物,春天是各色花草,夏天是莲蓬。”

苏辞微有些惊讶:“我记得大将军从前的驻地在定州,怎么您是在宛州长大的?”

“我阿娘当年逃婚,与家里断绝关系,只身去了宛州。后来那个男人抛弃了她,把她卖入淮南王府为奴。之后她攒着一股子劲不肯联系外祖家,直到她自己病得快要不行了,才写信去了定州,而那时外祖家里只剩下舅舅了。”卫翊嘴角扯起一抹嘲弄的弧度,“我长到十六岁才被舅舅接走,之后便跟着他打仗去了。”

苏辞不知说些什么话安慰他好,听见卫翊又道:“你呢?以前是什么样的?”

“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爹娘和两个兄长都宠着,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就算天塌下来,也有爹爹和兄长们顶着。”阳光忽然变得有些刺眼,她抬手遮了遮,接着道,“我喜欢读书,阿娘便不强迫我去学那些女工手艺,逃亡那段日子里,我才学会做饭洗衣缝补。阿娘死后,我经历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也曾想过求死,但后来还是选择活下来,因为我答应了月儿把她带出去。”

她轻轻笑了起来:“我是个很无用的人,这小半辈子都是依附他人活着,但今后要是有机会,我想学一门手艺,靠自己活。”至于学什么呢,目前还未考虑好,这辈子时光还很长,慢慢摸索,总能找到一样傍身手艺。

几匹骏马从官道上疾驰而过,惊起一片尘土,卫翊下意识把她往身边带,忽然就握住了她的手。令他意外的是,那只手虽然柔软,掌心却结着一层薄薄的茧子,应是经常劳作所致。

苏辞鼻尖沁出一层细汗,将手抽了出来,卫翊移开视线,望着婆娑起舞的柳枝道:“上次与你说过的事,你先好好考虑,等过段时间我再向你讨个答复。”

苏辞问他:“卫将军,你想娶我,是因为喜欢我吗?”

卫翊哑然,他是个直性子,弯弯绕绕的话说不来,也不屑于说,但要是直接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她,想娶她无非是因为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又未免太伤人。更何况这种话,他也说不出口。

“我阿娘说过,日后若要嫁人,须得嫁真心爱慕我的夫君。一辈子太长了,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委屈卫将军您。”苏辞垂下眸,抬脚将一颗小石子踢得远远的,又道,“我知道您心里有人,说要娶我,不过是因为愧疚。若是我贸然答应了,往后余生难道就指望着您的这点儿愧意过日子吗?”

“卫将军,遇到您之前我也有过别的男人,一副身子而已,您无须再纠结于此事了。”

长到如今这般年纪,卫翊除了情路上坎坷了些,还真没遇到过太多挫折,如今遭她当面拒绝,小卫将军的面子自然挂不住,心里头酝酿着的那点儿柔情刹那间烟消云散。

好不容易将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苏辞微微松了口气,再看向卫翊时,他的神色似乎有些复杂,莫不是方才无意中将他与北狄人相提并论,伤到了他?

“我不是瞧不起您的意思。”苏辞尝试跟他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很多事都是我自个儿惹出来的,与您没有干系。”

听着听着,卫翊的脸色更难看了:“回去再说。”再由着她继续说下去,只怕接下来就要和他彻底撇清关系。

两人静默地走了一路,送她回房后,卫翊找到赵琎,第一句话便是:“我长得很难看?”

赵琎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将军您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气宇不凡,不知是多少大夏女子的梦中情郎。”

卫翊又问:“那我配她呢?如何?”

赵琎犹豫了下,真诚地道:“单论相貌,苏姑娘跟着您是有点儿吃亏,但是将军您多有才啊!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卫翊说:“一刻钟前,她拒绝了我。”

赵琎答:“什么?苏姑娘她不是一直喜欢您吗?去年还给您送剑穗来着。”

在心里排除了一万种可能后,赵琎小心翼翼地向他求证:“将军,是不是您不太行?”

卫翊冷笑道:“是不是我再揍你一顿,就知道我行不行了!赵琎!”

赵琎忙脚底抹油,抱头逃窜了。

陆云晞开的药见效快,等到第五日,身上癸水就走了,苏辞私下与卫翊说明情况,请他再租一辆马车送自己回青州。她一个女儿家长留都护府,多有不便,难免给元徽他们添乱。

外头落着雨,卫翊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说道:“云泽只有一条官道通向青州,这两天阴雨连绵,泥泞难走。你再住两天,等到天晴了便送你回去。”

苏辞虽不知外头情况,但也能觉察得出,云泽近来气氛剑拔弩张,都护府增了不少兵力。抛下这些话,卫翊转身便走,情急之下,她伸手攥住他的衣袖。

“卫将军若是不允,我便去求大将军。”

卫翊回身看她,苏辞讪讪地松开手指,又说道:“除了李嬷嬷,平日里没人和我说话,且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实在不想留了。”

“我舅舅正忙,他抽不出时间来见你。”卫翊蹙眉,“那条官道经常出事故,雨天不宜行车,我这么说,你明白吗?”他神色漠然,语气也是冰冰冷冷的,仿佛又回到初见那时,苏辞没答话,只点了点头。

卫翊掸了掸衣袖,疾步离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他这喜怒无常的脾性从何而来,暗自思忖,大约是前两天在护城河边讲话与他说开,惹恼了他吧?

及至后半夜,雨落得更大了,一声号角穿过沉沉夜色,被风雨裹挟着送到耳畔,苏辞最熟悉不过,从梦中惊坐起。外间传来窸窣动静,过了一会儿,李嬷嬷擎一盏烛台走过来:“姑娘,快些穿好衣裳,北狄人打过来了,大将军要送您走。”

苏辞不敢耽搁,简单拾掇了下,随李嬷嬷一同往后门行去。门口停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士卒,待两人上车落座,火速驾车赶往南城门。

骏马撒开四蹄,一路颠簸,苏辞那颗心怎么也定不下来,便向李嬷嬷打探情况。李嬷嬷也只知道个大概,说北狄人夜里突袭,包围了西、北两面的城楼,现在已经开始攻城了。

马车骤然停下,外头传来一阵低语声,旋即,那士卒掀开帘子,朝两人抱拳:“姑娘,南城楼发现了北狄骑兵,大将军命属下带着姑娘从西山那条山道走,稍后还请姑娘下车步行。”

李嬷嬷双手合十,神色焦急:“阿弥陀佛,这可怎么办哟,求菩萨千万要保佑。”

苏辞轻抚她的背,对那士卒道:“军爷,北狄人既然将云泽围了起来,想必从哪处出城都不安全。烦请您带句话给大将军,就说我们不走了,留在城里,决计不会给大家添乱。”

夜色之中,马车驶向都护府。

天亮后,第一批伤兵送回都护府,随军大夫们忙得脚不沾地,庭院里哀号声此起彼伏。苏辞静默地听了好一阵,起身便要出门,李嬷嬷拉住她:“姑娘这时候要到哪里去?”

“我会包扎伤口,可以去帮些忙。”苏辞与她说,“嬷嬷您留在这里歇着吧,我很快就回来。”

“那断手断脚的样子太骇人,姑娘莫要去。”李嬷嬷忧心忡忡,“何况自古以来,打仗就是男人们的事情。”

“不。”苏辞笑着告诉她,“嬷嬷你且安心,我不会有事的。”

李嬷嬷见劝不住,只得由她去了。

廊下全是伤兵,她寻到大夫,简单说明来意,与他一起为受伤的士卒们包扎伤口。他们之中大多是刀伤和箭伤,也有受伤严重的,大半条胳膊被马刀砍断,留下血淋淋的一截大臂。

“这种伤绝不是撒上金疮药包扎一下就能治好的。”那大夫皱眉,“得等陆大夫过来。”

陆云晞此刻正在前线,一时半会儿是赶不回来的。闻言,受伤的士卒高呼:“大夫,求您救救我,家里还有个瞎眼的娘等着我回去奉养。”

“你少说些话,节省体力。”那大夫与他说道,又看向苏辞,“你将他的头扶起来,我先给他把绷带再扎紧一些,看能不能暂时止住血。”

苏辞照做,并用袖子替他将满脸血污擦拭干净,她看见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十五六岁的年纪。他感激地对她笑了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姑娘,你长得真好看。”

他又感叹一句:“和我阿姐一样好看。”

那大夫将绷带扎紧,断臂处依然血如泉涌,将止血药粉冲散,便知他必定熬不到陆先生赶来,这会儿听到他主动与苏辞搭话,也不呵斥了。

苏辞安抚他道:“你一定要撑下去,把伤养好了,回去见你阿姐和娘亲。”

“我见不到阿姐了。”他盯着苏辞,瞳孔一点点涣散,“两年前,她被北狄人掳走,我答应过娘要把她接回来,我答应过的……”

他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走的时候双目瞪着,似是不甘心。苏辞眼底滚落一行泪,却听见那大夫说:“不要哭,随我去救下一个。”

这世间的生离死别,每一天都在重复上演。苏辞轻轻将他的头放在地上,伸手抚过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伤兵们源源不断被送回来,整个都护府笼罩在浓郁血腥味里。中午时分,李嬷嬷将饭和汤药送过来,见苏辞的衣裙上血迹斑斑,便又劝她:“姑娘,这里有大夫守着,您待会儿回去歇着吧。”

苏辞咬了口炊饼,努力咽下去后说道:“嬷嬷,你知道我的二哥是怎么死的吗?永安四年,朝廷下令死守青州,那会儿他的腿被北狄骑兵砍断,当场血流如注,送到后方,因为军医人手不足,未能及时医治,便这样没了。”

“后来我偶尔会想,要是当时有个人能给他包扎一下,兴许他就可以活下来。但是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啦,我救不了他,但我可以救其他人。”

李嬷嬷抹了下眼睛,对她说:“姑娘,你先忙着,我去伙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打下手的。”

很久以后苏辞才知道,李嬷嬷的三个儿子也是战死在青州沙场上的。

北狄攻势迅猛,入了夜,西、北两个方向的城楼处火光冲天,伤兵不断增加,前线送回来的许多重伤者已经断气了。

陆云晞回到都护府,顾不上吃一口饭,便又忙碌起来。等到终于能坐下稍稍歇息时,已过了子时,他去伙房寻吃食,里面有个女子忙着煎药,一人守着几十个药炉。

油灯昏暗,他看不真切她的面容,温言询问道:“请问姑娘,现在还有吃食吗?”

那女子应声抬头,答道:“晚饭分发过了,好像还剩两个炊饼,你要是饿了,我帮你热热将就吃了。”

陆云晞猛然认出她来:“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陆先生,你回来啦。”苏辞冲他笑了笑,起身去灶前生火。

热乎乎的炊饼很快就端了过来,苏辞还给他倒了杯酽茶,说道:“我这边消息不灵通,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了。”

陆云晞饿了一天,顾不上斯文形象,一边狼吞虎咽吃着炊饼,一边说道:“大将军在前线坐镇,不必担心。”

苏辞单手支腮,问他:“陆先生和大将军很熟吗?”

“还挺熟的,四年前我就与大将军共事了。”陆云晞说,“那时候我师父是大将军帐下的军医,后来顾夫人来了军营,拜在我师父门下,与我成了师兄妹。真要论起辈分,大将军还得称我一声‘师兄’。”

苏辞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说:“陆先生你如此年轻,大将军必定不愿开口。”

陆云晞亦笑:“还真被你说准了,也就在我师妹出嫁那天,他随师妹喊我一声‘师兄’,后来一直是喊我‘陆先生’。”说话间,他的炊饼也吃完了,苏辞收了碗,又回到那几十个泥炉前摇蒲扇。

陆云晞看见她衣裳上的血迹与炭灰,便知她定是帮着干了不少活,与她说道:“苏姑娘,你去歇着吧,这里我来就成。”

苏辞摇头:“帮着干点儿活,我心里没有那么慌。”

陆云晞与她并不相熟,知道她虽是个性子软的姑娘,但也有几分自己的坚持,于是提来一盏防风灯笼,问她:“我要去探视伤员,苏姑娘想一起吗?”

她记挂着炉子上的药,有些犹豫,陆云晞又说:“这些药要小火煎煮,里面放了足够的木炭,离开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灭的。”

苏辞放下心来,随他一块儿去了。都护府里只有这么一个年轻姑娘,那些士兵大多记住了她,见苏辞和陆云晞一道过来,热络地同两人招呼。

又有三个伤重的士兵去世了,陆云晞让她提着灯笼,自己去找了帮手过来,将那三人的尸首蒙上白布抬出去。等到他回来时,苏辞却没站在那处了,他顺着灯笼的光亮寻去。只见她蹲在一个年轻士兵身旁,给他受伤的后背换药纱,看起来手法熟练,不太像是刚学的。

陆云晞没有上前打扰,她做完手头的事,又回到原地等候,这时才瞧见他。

“苏姑娘学过医术?”陆云晞与她沿着长廊并肩往回走。

“以前家人经常受伤,我对着书自学过一点,也背过一些方剂,只是后来都忘了,勉强还会包扎换药。”苏辞说,“与陆先生比起来,实在是班门弄斧。”

陆云晞笑了笑:“不敢当。”

将苏辞送回伙房,陆云晞只身离开都护府,匆匆赶往北城楼。

接下来每天都是一样的忙碌,北狄人不肯退兵,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十来场,北狄人没讨到好处,朝廷军同样伤亡惨重。天气放晴,青州通往云泽的官道恢复通行,粮草和药材陆续从后方运过来,城里伤员的死亡数总算没有增加太多。

这日黄昏,苏辞得了片刻歇息,将晚饭端回房里吃。房门半掩着,罗汉床上躺着一人,正是将近十来天没有露过面的卫翊。

他睡得不沉,加之生性警觉,苏辞推门那刻就醒来了,等到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卫翊已坐起身。两人视线撞上那一瞬,苏辞先开口问他:“卫将军用过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卫翊没有拒绝,苏辞添了副碗筷,将白粥和烙饼各分他一半。沉默着吃完饭,他道出来意:“我舅舅让我抽空来看你一眼,问你过得怎么样。”

苏辞告诉他:“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平时跟着军医们帮忙打下手,就当是尽自己一份力。”

“你安心在这里待着,北狄人打不进来的,等这场仗打完就送你走。”卫翊点头,又道,“舅舅给了我两个时辰的假,我在你这里睡一觉,到戌时三刻烦请喊我起身。”

苏辞应下,望见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他:“卫将军……是不是很久没休息了?”

卫翊和衣躺下,淡淡道:“也就三四天,谁知道那群胡虏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她不再打扰卫翊,轻手轻脚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卫翊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梦里仍是烽火狼烟与杂乱的马蹄声,他拔剑率部下出城迎击,温热的血溅到脸上,眼前一片猩红,耳畔痛号声、喊杀声绵延不绝。

他提前很久醒来,苏辞不在房里,他出门去寻,最后是在伙房找到的。她守着几十个泥炉,瓦罐里药汁正沸,腾起袅袅白雾,将她笼罩在那团浓雾里。她侧着身与旁人说话,没有朝这边看过来,卫翊咳嗽一声,准备喊她。

怎么喊?他并不知道她闺中的小名,连名带姓喊出来又显得太生疏,最后他选择和舅舅一样称呼她小辞。

听到卫翊的声音,苏辞放下蒲扇朝他走去,这时他看见了被她的身子挡住大半张脸的男子,是陆云晞。卫翊心中暗暗思忖,她倒是个好相处的主儿,无论与谁一块儿都有话聊,也不怕别人生出旁的心思。

陆云晞同样望见了他,双手抱拳,便当是寒暄过了。卫翊回了礼,领着苏辞往外走,偌大的都护府里挤满了人,无清净处可去,故又回到东厢房,他的铠甲和兜鍪还落在她房里。

卫翊左臂添了新伤,使不上劲,便问苏辞:“会穿甲衣吗?”

见她点了点头,卫翊又道:“帮个忙。”

他常穿的是黑光铠,一身甲衣好几十斤,拆分开穿也有些重量,苏辞一件件替他穿好,系臂护时,瞧见他喉结滚了下,像是在隐忍什么。

她放轻动作,问道:“卫将军又受伤了?”

“嗯,左臂被马刀拉了一道口子,这两天使不上力,不大碍事。”

卫翊嘴上说得云淡风轻,但其实那道口子三寸来长,深可见骨,缝了好几针,当然,这些事他是不会和苏辞说的。

“陆先生刚好来了府里,我去请他来给您瞧瞧。”她转身要走,却被卫翊拉住了。他神色很是复杂,冷声道:“不必,这点儿伤并不要紧,犯不着惊动陆先生。”

当事人都不在意,苏辞便也不纠结了,继续替他穿戴铠甲,尽量将动作放轻放缓,以免冷不丁又触碰到他某处伤口。她这些天晚上多半守在伙房煎药,身上沾染的汤药气息一股脑往卫翊鼻孔钻去,他垂着眸子,慢慢竟能容忍这种味道了。

灯下美人雪肤云鬓,朱唇饱满,甚是赏心悦目,卫翊自是不能免俗,不知不觉开始盯着她看。

苏辞做好一切,说道:“卫将军,穿好了。”

卫翊收回心神,忙将目光移开,这一小动作被苏辞捕捉到,她想了想,问他:“卫将军刚刚在看什么呢?”

“你脸上的炭灰。”他扯了个谎,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用大拇指揩去那秀挺鼻子上并不存在的炭灰,指腹最终停留在朱唇处,说道,“不要去招惹陆云晞,他有婚约在身。”

苏辞心生疑惑,正要开口,怎料他轻轻揉压她的唇,迫使她说不了话。

卫翊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不作声,就是代表同意了。”

苏辞暗自思忖,他该不会是打仗把脑壳摔了吧?好端端的,与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做甚。待他撤去手指,苏辞低声辩解:“我没有去招惹陆先生,我只是想学点儿东西。”

“你可以跟着江大夫学。”卫翊说,“江大夫年逾五旬,从医三十余年,他会的东西可比陆先生多多了。”

更重要的是,江大夫的年纪足够给她当父亲了,不像陆云晞那么轻浮,当然,这些话他是绝对不会告诉苏辞的。 sOF8INA/081Xwf3RlNxiG6GtT8IZcnVR/7Ptlk+TwjRq/p9Lr54rr2YRtL9WbK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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