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四年冬,朝廷军北上收复青州,北狄退守云泽主城,弃城溃逃前纵火焚烧青州城。卫翊率领先锋部队入城,大火已被扑灭,城中百姓死伤者何止万千,青壮劳动力几乎全被北狄骑兵屠尽,整座城目之所及,皆是断壁残垣与焦尸,宛如人间炼狱。
卫翊调拨一支小队随他出城,搜寻北狄将军赫兰图,命余下将士协助百姓收敛尸骸安葬,撒生石灰消毒,以防疫病生发蔓延。
青州境内多崇山峻岭,仅有一条开阔官道通向云泽主城,狄人若是北逃,必定要途经这条道。青州城破那时,赫兰图严令北狄骑兵死守,他亲临城楼督战,身中数箭,想来是逃不远的,故而卫翊此次出城仅带了轻骑兵百余人。
一行人出城疾驰三十余里,顺着马蹄脚印追踪,但足迹中断于一条小河前。从两岸枯草的倒伏痕迹不难判断,这支北狄骑兵渡过河后进了林子,一路往西北方向逃去。
乌云低垂,鹅毛大雪簌簌,此时贸然渡河进入林子搜寻并无多少胜算,卫翊勒住战马,远眺西北方向道:“暂时先收兵回城,等大将军抵达青州后再做打算。”
副将赵琎原本已下马查探河水深度,听闻军令,沿原路折返,未行两步,忽然惊叫一声:“鬼啊!将军,这处不干净!”
见他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卫翊不禁蹙眉:“什么事?”
当着部下的面,赵琎不敢太露怯,壮着胆子道:“回禀将军,属下的右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说话间,赵琎的后背沁出汗,被寒风一吹,越发透心凉。
卫翊沉默了片刻,才道:“应该是水草。”
他挥手示意亲卫下到河岸边查看,几人合力把赵琎解救出来,缠在他脚腕上的并非水草,而是一双瓷白纤细的手。那双素手的主人是个女子,她的大半个身子浸在河水中,双眸紧闭,人已失去了意识。
亲卫掰开她的手,将人扛了上来,这时众人才看清她的容貌,乌鬓如云,肌肤胜雪,眉间点一抹朱砂。
初冬的青州下了好几场雪,她仅穿着单薄的绛色纱衣,湿漉漉地贴着身子,勾勒出曼妙玲珑的曲线。军营里大多是糙汉子,征战在外,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年轻女人,此番场景,令在场的士卒们看得不由得怔住。
卫翊轻咳一声,丢下大氅盖住她,吩咐赵琎道:“把人带回兵营,送给军医诊治。”
赵琎依言照做,用大氅将她裹好横放到马背上,怕卫翊起了别的心思,到底多嘴了一句:“将军,赫兰图逃命途中还带着这女子,这兴许是他的爱妾,又或者是攀附北狄人求荣……”
卫翊冷冷地打断他:“先带回去再查身份。”
赵琎不敢多言,翻身上马,一只手托住那女子以防她坠落,一只手牵着缰绳掉转马头,随卫翊等人回了青州城。
大雪越下越密,不多时,将一行行马蹄印完全覆盖。
赵琎带回一个女子,所行之处众人无不哄笑打趣。赵琎有些无奈,逢人便耐心解释:“是我遇见的不假,但人是将军让带回来的。”他可不想传出什么谣言,家中定下的未婚妻还在等着,待北狄人退回塞外,他就能回秦州与她团聚了。
那女子被用大氅裹着送到军医的帐子里,未让人看清真切容貌,更添几分神秘。于是底下士卒纷纷揣测起来,说她生了张狐妖似的脸,将小卫将军迷得七荤八素,当即就把人带了回来。
这番话传到卫翊耳朵里时,他容色淡漠,嘴角微微下垂,思索了会儿,对亲卫说:“叫赵琎过来。”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不下雪的晴天可以操练士兵,赵琎还没热身完毕,便被唤去了卫翊的大帐。赵琎来到帐子里,只见卫翊靠着椅背,双手舒展,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胆子是越发大了,竟敢编派我。”
赵琎一听便知东窗事发,苦着脸求饶道:“属下是不应该编排将军,可是属下也不能担了这虚名。属下的未婚妻还在秦州盼着呢,要是让她听到了,非得把属下的耳朵拧下来不可。”
家有胭脂虎,怎会不惧?卫翊知道这些,遂不再追究。他从案桌上取出一封信函打开,递给赵琎:“后方来信,大将军于一个月前攻下冀州,很快就能率兵北进,与我们会合。”
赵琎摊开信纸,仔细读完其中内容,见军函中还夹杂一张生宣,上头有两个小小的红脚印,不禁面露疑惑。
见状,卫翊对他说:“我舅舅当爹了,小家伙是两个月前在冀州出生的,因战事胶着,我无法抽身赶回去,他让舅母寄去一张脚印图,以便夹在军函中转交给我。”
赵琎笑着道:“恭贺大将军,恭贺小卫将军。”
“听说我舅舅当初迟迟未娶妻,把年纪都耽误大了,后来才遇到舅母。”卫翊往后靠坐,眼角眉梢带上喜色,感叹了一番,“也是不容易,这都多少年了,我舅舅可算是老来得子。”
这些话他是不敢当着元徽的面说的,只能说与赵琎听了。
出帐子前,赵琎终于想起要问他:“将军,苏姑娘昨日醒了,她想求见将军,当面叩谢将军的救命之恩。”
“苏姑娘?”卫翊将信函收好,说道,“你仔细盘查她的身份,若无可疑之处,放她回家。”
赵琎道:“属下盘查过了,她是青州人士,父母兄长皆已亡故,眼下没有可以收容她的亲戚,她希望能留在军营里帮忙烧饭。”
除了随军的伙夫,朝廷军一般还会从驻地征调百姓以保障饭食供应,其中不乏妇人,卫翊未表示反对,赵琎就当他是默认了。
当夜,卫翊的饭食里多了一道素汤。他从军多年,最艰难时与手下将士一起就着雪水啃野草根,故而对于饭食的要求只有两个字——吃饱,但是滴水成冰的时节,能饮一盅热汤暖暖身子,倒也不错。
卫翊问亲卫军营是否换了伙夫,亲卫核实后说没有换,今天伙房用百姓们自发送来的食材多烧了一道汤,每个将士都分到了一碗。
又两日,骤降大雪,卫翊命军中上下收紧巡防,严密监视北边的一举一动,据探子回报,城外官道发现了一行马蹄印记,直奔青州而来。
雪一直落到了当天夜里,卫翊照例巡营,忽然听闻军营传来异动,转头望去,南边的那片营地不知何时失了火。等到卫翊赶过去时,那些纵火的死士已束手就擒,好在人数不多,除了几座帐篷被烧毁,无其他损失。
卫翊连夜审讯死士,天明时分,终于从其中一人口中套出话。北狄死士绕行南城楼,入夜后与城里暗桩里应外合,杀了城楼守卫,潜入军营纵火,誓要为其赫兰图将军报重伤之仇。
得知这些信息后,卫翊将沾满血的马鞭浸在雪水中,对赵琎道:“继续问,要他们交出暗桩的名单,注意别把人弄死了。”
那些死士自是不肯交代,赵琎又加了重刑,终于有一人扛不住,说愿意招供。
卫翊挥手示意赵瑀取下刑具,只见那死士面露惨笑,喘息了几口气,作势要咬舌自尽,却被卫翊抢先卸了他的下颌。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支弩箭自帐外凌空而来,没入卫翊的右胸。
“将军!”赵琎拔剑挡在他身前,命令亲卫,“快传军医!”
卫翊索性捏碎那死士的喉咙,痛意从胸口传来,充盈了整个呼吸,他张口想要吩咐赵琎追踪,却只能吐出一口污血。
那阵痛楚太猛烈,几乎搅碎他的心脉,昏过去前,卫翊心中怒吼,天杀的!老子居然在营地里被北狄人暗算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卫翊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又回到十五六岁的光景,那会儿他还在淮南王府做护卫,春日的宛州城,大街小巷暗香浮动,他负责保护的小郡主又偷偷溜出了王府。卫翊奉命去寻,找遍一座座街坊,总算在天香楼发现了她。
小郡主并不着急回府,跷着脚坐在二楼的栏杆上,对他说:“我知道是爹爹让你出来的,只要你能接住我,我就随你回去。”
说罢,她当真从那栏杆上跃下,一点儿也没有与他开玩笑的意思。卫翊伸手去接,稳稳当当地将她抱在怀里。少女仰头望着他额上亮晶晶的汗珠子,扑哧一笑:“小哑巴,你怎么这么紧张?”
那时她抬袖为他拭去汗水,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的淡淡花香充盈鼻息,萦绕在他心间许多年。
卫翊从前尘往事中惊醒,抓住那只正为自己揩汗的手。那女子被他吓了一跳,无奈挣脱不开,只好忍痛轻声说道:“卫将军,奴婢是赵将军调遣过来伺候您的下人。”
说话者是个年轻女子,穿青色衣衫,鬓发间斜插一支银簪用作点缀,衣饰看起来素净得很,依旧遮掩不住她的昳丽容颜。
闻言,他并没有放开她的腕子,而是就着明灭的烛火将她细细端详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苏,”她答道,“单名一个辞。”
卫翊实在想不起这号人物,也没问是哪个“苏”哪个“辞”,撤回手,吩咐她道:“你回去吧,这里有军医守着,用不着你伺候。”她拾起落在他枕畔的巾布,行了个万福礼,缓步退出帐子。
两个时辰后,苏辞又被唤回来。
卫翊所中的弩箭上抹了毒,经军医及时救治,虽未损伤根基,但体内余毒未清,搅得五脏六腑生疼,如被烈火灼烧了一遍。卫翊整个人汗出如浆,赵琎一遍遍给他擦拭身体,无奈手劲太大,更像是给他上刑。这时他又想起那双柔若无骨的素手,攒着最后一丝清明,卫翊咬牙说道:“去把那个女子找回来。”
赵琎有些犹豫:“大将军交代过属下……”
卫翊怒了:“老子的清白重要,还是命重要?!”
过了半刻钟,苏辞进帐子前,赵琎叮嘱她:“苏姑娘,咱们卫将军脾气是暴躁了点儿,有时候呢,也不喜欢与人多说话,但他人并不坏,还请你多担待些。”
苏辞点头:“奴婢知晓了。”
“还有,早些年大将军交代过,不许卫将军在军中胡来,他的帐子里不能有女子留宿。”赵琎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这实在是情况特殊才不得已为之,要是日后大将军问起,希望苏姑娘能帮忙解释几句。”
苏辞神色微赧,两颊晕开烟霞色,自是应允下来。
卫翊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他睁开眼,外头天已大亮,那女子和衣蜷缩在营帐一角,她睡眠浅,卫翊稍有动作,便将她惊动了。
她很快起身向行军榻走去,下意识要去搀扶卫翊,想起昨夜情形,便又将手收了回去,谨慎地询问:“奴婢熬了汤,将军饿了吗?要不要先尝一点儿。”
小泥炉上汤汁滚沸,从昨天到今早,除了草药,卫翊的肚子里就没装别的东西,经苏辞一问,他感到几分饿意,但眼下还有件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卫翊清了清嗓子,道:“烦请你把赵琎喊来。”
苏辞不解其意,转身出了帐子,随后赵琎就进来了,还未等他开口,卫翊低声说:“扶我起来解手。”
在赵琎的帮助下解决了生理需求,卫翊总算能分出心思想其他事,譬如,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伙房下人火速将早饭送来,加上小炉上熬了一宿的汤,刚好凑齐两菜一汤。
那汤的味道与他前两日所喝无异,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卫翊饿了整整一天一夜,喝下一碗后,犹觉不够,又将粗瓷碗递给了她。
她却没有接,只轻声规劝:“大夫说卫将军用过早饭,就得服药,若是再添一碗,只怕会喝不下药。”
卫翊搁下碗,无意间觑见她腕子上浮着一圈瘀青,因她肤色雪白,那瘀痕越发刺眼。他知道她的伤是怎么来的,心里到底有愧,与她说:“待会儿军医过来,你记得向他讨一点儿活血化瘀的药膏,便说是我吩咐的。”
父兄过世后,极少再有男子对她表露过关切,卫翊此言出乎她的意料。苏辞将衣袖往下拉,遮住那处瘀痕,嘴角扬起一个笑:“多谢卫将军关心,奴婢没事的。”
她白天要去营地伙房帮忙烧饭,等到夜里才回卫翊的帐子,只见里面多设了一张小榻,铺着羊毛毯,还放了两只小瓷瓶。无须细想,她也能猜到是他让人送来的。
苏辞挑出一点儿抹在手腕上,将余下的药膏装入贴身锦囊,她昨晚上大半宿没合眼,今夜实在困倦,未等卫翊回来便兀自睡了。
后半夜,有人掀开帐子,苏辞惊醒,只见一道身影立在外头,似乎在与旁人低声交代什么事。她揉了揉双眼,耐心地等卫翊坐上行军榻,才轻声道:“大夫叮嘱过要按时换药,将军的伤才能快速痊愈。”
今夜已过了时辰,换不换都无所谓,卫翊不想再受一次罪,未等他拒绝,她捧着托盘走过来了,卫翊只好除下外袍与里衣,袒露出右胸的伤口。
军医开了方子,每回清理伤口,须得用调制好的药水擦拭过,才能换上新的药纱,以便根除体内余毒。尽管她下手很轻,但这过程太难熬,卫翊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许是觉察到他的异样,苏辞抬首望向他:“卫将军可是觉得不适?”
缓了片刻,卫翊与她说:“无碍,你继续。”
他右胸中箭那时,箭镞入肉约莫一寸有余,幸而未伤到重要脏器,苏辞低头继续为他清理伤口。烛火晦暗,她的面容看起来越发朦胧,他等得百无聊赖,为了转移注意力,索性察看起眼前女子的五官来。
青州城外仓促一瞥,他只知她生了一副姣好容貌,而后几次照面,他心里惦记缉捕北狄细作的事儿,无暇打量她的长相。如今细看,竟发觉她并非他原先所想的那般极尽妍态。她的眸中仿若盈了一泓秋水,却带着淡淡的冷漠疏离,而右眼下方的朱砂痣,如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子。
对此,相书上云,一生流水,半世飘蓬。
卫翊是不信这些的,却也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的家人现今在何处?”
“家中父母被北狄人杀了,两位兄长相继战死在青州。”她语气平静,未无丝毫波澜起伏,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卫翊向来不擅长安慰人,一时之间除了“抱歉”二字,再寻不到合适的话语。
静默了良久,苏辞对他说:“卫将军,奴婢曾在北狄人的军营里结识一个小丫头,后来朝廷军打了过来,奴婢与她走散,这些天一直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不知可否请将军帮忙寻人?”
这个请求并不过分,卫翊应下,又问她那小丫头的名讳和相貌。
“大约这么高。”苏辞伸手比画,“她叫宁月,今年刚满十岁,右脸有一道疤,青州口音。”
卫翊默默地记下,不经意间低头触及她的视线,她浅浅笑着,眸中终于漾开一丝涟漪,连眼底的泪痣也变得生动起来。
大约是觉得自己有些失分寸,她很快收了笑意,取来新的药纱为他换上,收拾好托盘里的物件。而那时卫翊仍注视着她,这令她骤然紧张,不安地问:“卫将军,是奴婢的脸上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吗?”
卫翊移开视线,淡淡道:“没有。”
昏黄的烛火投在他的脸上,为那冷峻的面容平添一层柔和,或许是军务烦扰,他时常紧锁眉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可这会儿苏辞并不怕他,便大着胆子打量起来。他其实生得不错,剑眉入鬓,一双眸子若点漆,闪着微微寒光,鼻梁英挺,肤色较寻常武夫要白一些。
卫翊见她盯着自己,便问:“在看什么?”
“在看卫将军。”苏辞回答得很坦诚。
卫翊被这没头没脑的回答逗乐了,嘴角微勾:“我有什么好看的?”
苏辞慌忙收回探究的目光,低声道了一句:“还挺好看。”
时值寒冬,箭伤本就恢复得慢,加之卫翊坚持亲自带兵抓捕北狄暗桩,如此折腾下来,他的伤口迟迟未能愈合。赵琎心急,叮嘱军医换了新方子给他送去,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卫翊明确表示拒绝,将赵琎撵了出来。
赵琎提着食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远远看见苏辞向营地走来,忽然心生一计。
待苏辞走近,他抢先把食盒塞到她手里,只说大夫送来药,务必让卫翊喝下去。苏辞不明所以,携食盒进了帐子,把药呈上去,卫翊却不肯接。两人相处十来日,她渐渐摸清了卫翊这不喜药石的毛病,结合赵琎方才的反应,她大抵猜到了是怎样一番情形,笑了笑,柔声道:“我小时候也不肯吃药,阿娘常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嘴里尝着是苦,但是只有喝到肚里病才能好得快,卫将军断断不可讳疾忌医。”
这语气听着倒像是在哄小孩子,卫翊没有对女人发火的习惯,僵持一阵,到底捧起了药碗。
苏辞转身走了出去,再进来时,端着一碟零嘴。她把小碟放在案桌上,不确定他是否愿意吃,只道:“伙房的李伯伯腌了点儿蜜饯,奴婢去讨了一点儿,卫将军要是觉得口苦,可以尝一颗去去嘴里的药味。”
卫翊素来不喜食果脯之类,念及苏辞冒雪取来,便拈起一颗放入嘴中,同她道了句谢。见他勉强配合把药喝了,苏辞收走碗碟,总算舒了口气,唇边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接下来两日俱是暴雪,等到天放晴,积雪已没过了膝盖,这天清早传来消息,说是赵琎带兵抓到了埋伏在青州城里的北狄细作。一行人约莫十来个,皆被押解回军营关押。苏辞出帐子泼水时恰巧撞见,为首之人长了一脸络腮胡,很是面熟。还未等她折身进帐子避一避,那人也认出了她,很是激动,用胡语高声喊了几句,赵琎一扬马鞭抽过去,他这才噤声。
卫翊听到外头的动静,等她进入帐子里,便问了句:“外头是什么事?”
苏辞安置好铜盆巾栉,垂下眸道:“回禀卫将军,方才赵将军押送犯人经过此处。”
她不善于掩饰情绪,眼底的心事俱让卫翊看穿,但他并非寻根究底的好奇性子,知道苏辞不愿开口,简单交代她几句,起身出了帐子。
卫翊几日前刚受过伤,赵琎不敢再让他涉险,主动将拷问细作的任务揽到身上,哪知卫翊是个闲不下来的,巡视过营地,竟又来了这处帐子。
赵琎指使士卒抬来圈椅,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笑道:“我的爷,你伤还未好,不如回去歇着吧。”
卫翊大马金刀坐下,面不改色道:“大夫交代过了,要多走动才能好得快。”
赵琎不敢反驳他,挥手招来亲卫,吩咐他们以这间帐篷为圆心,加强营地巡查防守,断断不可再出现上次的事。卫翊知道他担心,笑了一笑,说:“本将军命大,阎王爷不敢收。”
那伙细作的小头目是个硬骨头,一天下来受了几番酷刑,愣是没有吐露半句话。卫翊的耐心耗得差不多,临走前交代赵琎道:“找个大夫给他简单包扎一下,看紧点儿,别弄死了。”
赵琎领命,送走他这尊大佛,总算可以稍稍松口气。
卫翊回到主帐,恰好伙房的人将饭菜送来,苏辞为他布好碗箸,垂手侍立一旁。饭食做得粗糙,卫翊尝过几口,便怀念起那几天的素汤,问她:“你何时有空再做一道汤?”
怔了片刻,苏辞说:“卫将军若是想喝,奴婢明天就能做,只是这几天大雪,营地物资匮乏,恐怕凑不齐那么多食材。”
卫翊啜了口茶,道:“过段时间再做。”
等他吃完饭,擦身用的药汤也送来了,苏辞将巾布浸湿拧干给他清理伤口,那箭伤恢复得快,结痂的地方开始长出新肉。她做事细致,动作尽量放轻放缓,生怕弄疼了他,如此一来,免不了要多花些时间,每每这个时候,卫翊觉得百无聊赖,偶尔也会低头看一下她。
帮他换好药纱,又看着他喝下煎好的药,苏辞端来热水伺候他盥洗,忽然瞧见他的衣袍下摆洇着大片血迹。她久久不语,神情似有些犹豫,卫翊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立时明白过来。
行军打仗途中,军服污损是常有的事,他一向不在意这些,这袍子不过是下摆那里沾了点儿血,若不是她心细注意到了,卫翊未必能发现。
想了一下,苏辞征询他的意见:“卫将军若是不介意,可否将外袍除下来,交给奴婢洗了?”
她似乎是个永远也闲不下来的人,去伙房烧饭,帮他换药,给他打扫营帐、整理床褥,每件事她都认真地去做,当然,对他的事格外上心些。
卫翊将袍子脱下交到她手中,不忘道谢。苏辞接过,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出了帐子。
入夜后,军营里亮起篝火,卫翊就着一支蜡烛的光读军函,估算了一下天数,再过三五日,舅舅元徽就能率领麾下将士进驻青州,到那时势必要与北狄一战。他提笔回信,刚写下两个字,听见外面骚动起来。而后,亲卫急匆匆进入主帐,跪地行军礼:“禀将军,今早抓获的细作逃窜了两个,眼下赵副将军正带人在追。”
卫翊当即起身,一边穿戴金甲,一边问话,从亲卫的叙述中得知事情原委。那小头目在同伴的协助下挣脱锁链,杀死看守士卒,夺来一匹马,往兵力部署最薄弱的西南方向逃走了。
他不禁冷笑:“连哪条道上兵力最少他都知道,看来这军营快要被渗透成一个筛子了。”
离开主帐前,忽想起那个女子还没回来,卫翊交代亲卫稍后务必将她看住,以免添乱。
那小头目所骑的是一匹老马,脚程不快,还没等出城就让赵琎一行人截住。卫翊赶过去时,那细作已被重重包围,犹不肯下马束手就擒。赵琎示意甲士放箭将他射杀,却被卫翊阻住:“等一等。”
他盯着那细作,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你的披风下面藏了什么人?”
听到他的声音,披风底下藏着的人忽然动了动,挣扎起来。那细作原本想按住她,无奈胯下老马不受控制,他只得双手握缰,才勉强制住,避免两人一同跌落马背。
那张脸露了出来,皎皎月色之下欺霜赛雪,鬓发微散,恍似神仙妃子。
赵琎傻了眼,怎么也想不到这北狄细作逃跑途中,还特意劫持了一个人,恰好是卫翊帐子里的那个女人。
望见卫翊,苏辞张了张口,却没有求救,只说:“卫将军不必顾虑我。”原本在青州城外坠河那时,她就应该死了,能多活这么些天,已是知足。
远处城楼上快步跑过一排黑影,埋伏高处的弓弩手就位,卫翊看了她一眼,心中到底有几分不忍,对那细作说:“她不是北狄人,你把她放了,我自会允许你离开。”
那细作并不领情,用生硬的中原话答道:“她是我们赫兰将军的爱妾,逃跑途中丢了,我要把她带回去还给赫兰将军。”
听他这样说,苏辞顿时脸色煞白:“卫将军,我不会跟他走的,求您杀了我。”
这些年,北狄人掳走大夏女子是常有的事,他们嫌恶战俘血统卑贱,大多将其充作最低等的奴仆,兴致来了就折辱一番。赫兰图是北狄王的麾下爱将,他能给这个女子侍妾身份,甚至连逃跑都将她带在身边,想必是极看重她的。
卫翊紧抿薄唇,像是在考量什么,苏辞知他心中犹疑不定,凄凉一笑,便要咬舌自尽。
眼前形势容不得卫翊再多思索,他拔出佩剑示意城楼上埋伏的士卒动手。须臾,三支弩箭划破夜空,携雷霆之势没入那北狄细作的后背,他受不住力道,往前扑在苏辞身上,温热的血便淌了下来。老马骤然受惊,抬起前蹄将两人掀翻在地,众甲士拔刀上前,几乎将那人砍成肉泥。
卫翊翻身下马,解下披风,将苏辞裹住抱回来。跌落那时她受了点儿伤,现下气息微弱得很,一张脸血色全无。她拼尽全力抓住卫翊的手,眼底尽是乞求,害怕他听信那北狄细作所言,就此抛下自己。
那模样着实楚楚可怜,连素来冷淡的卫翊也顿生几分恻隐之心,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苏辞感受到甲衣的寒意,却不觉冷,世间大抵只有眼前这个人还能给予她庇佑,将她从地狱边缘再度救赎回来。
“卫将军,”她浑身忍不住打哆嗦,几乎带上哭音,“奴婢不要跟他走,不要再回去了。”
卫翊加重力气揽着她,安抚道:“别怕,谁也带不走你。”得到卫翊这句答复,她终于安下心,再也支撑不住,松开手,任由意识陷入混沌之中。
赵琎跟过来,满面着急之色:“没伤着苏姑娘吧?”
卫翊冷冷道:“这里交给你处理,我先带她回去。”
先前苏辞只提到家中情况,从未说过自己被俘后的事,如今竟牵扯出赫兰图,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大意,待她醒了后,定要将她的身份查问清楚。
回去当夜,苏辞发起高烧,大夫开出方子叮嘱煎药喂服。因她当时一心求死,当真咬破了舌头,吞咽多有不便,如何喂药就成了一道难题。
卫翊想到的是把赵琎喊过来。半夜披衣起身,赵琎未有怨言,望着小榻上昏睡不醒的苏辞,他与卫翊一样犯难。他说道:“将军,属下也从未照顾过女子服药,何况属下是有未婚妻的。”
“你得想个法子让她把药喝下去。”卫翊声音清冷,隐隐带着威胁。
“有了。”赵琎一拍大腿道,“伙房里有帮忙烧饭的妇人,不如去请一个过来照看苏姑娘。”
当夜,卫翊的营帐拉起一道布帘,等那妇人喂了药,帮苏辞换好衣裳,便欠身退了出去。天明时分,他被一阵啜泣声吵醒,是帘子那头传来的动静。
卫翊擎着烛台朝她走去,见她蜷缩成一团,止不住抽泣,泪水打湿了寝衣,应是做了什么噩梦。他站了会儿,见她没有清醒的迹象,忍不住轻拍她的脸颊:“别怕,回来了。”
怎知她忽然就抱住了他的胳膊,抽噎声低下去,含含糊糊地喊了两声“兄长”。卫翊不习惯与人过于亲近,下意识就把手臂抽回,苏辞也随之惊醒。她大概记得发生了什么,耳根子霎时烧了起来,支支吾吾道:“卫将军,奴婢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卫翊起身回了帘子后面,扯过一件外袍披上,说道,“本将军有话问你,望你以实相告。”
“你父母兄长是什么身份?”这是卫翊的第一个问题。
“家父名叫苏衡清,是青州刺史麾下的一名文书,家母是寻常妇人,略识一些字,但懂得不多。”苏辞说话有些吃力,“至于两位兄长,阵亡以前都是军中的伯长,从前跟着袁将军打仗的。”
卫翊将她父亲的名字记在心里,又问:“你昨天怎么会与那北狄细作撞上?”
苏辞顿了顿,说道:“那人名叫呼延,是北狄军中的一员副将,昨天清早赵将军将他们押解回军营时,他认出了奴婢。傍晚我去河边浆洗衣裳,不知他会经过那条道,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用马鞭缠着我的腰身将我带上马背,用披风裹住。我当时想挣脱,却被他一记手刀劈晕过去,恢复意识时,就听到了卫将军的声音。”
之后的事卫翊都清楚,他暂时选择相信她所说的,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与赫兰图是什么关系?”
未等她开口,他又补充道:“你要是不想提,可以选择不说。”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他内心也是有过犹豫的,一方面不敢确定她的身份,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一个妙龄女子被敌军掳走会经历什么。更何况昨天那北狄细作逃命途中还将她携上,说要把她送还回去。
苏辞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要平静许多,她说道:“永安四年北狄攻打青州,奴婢的父兄相继战死,母亲变卖家当带我南下逃亡。承平三年,北狄骑兵破秦州,杀了无数百姓,母亲亦在其中,我则被他们掳回军营,当作讨好上司的礼物……送给了赫兰图。”
许是害怕他误会,苏辞又说:“卫将军,请您相信我,我对赫兰图心中只有恨,这几年来从未做过叛国求荣的勾当。我曾尝试过刺杀他,可惜每一次都失败了。朝廷军打过来,他们无力抵抗,仓促北逃,赫兰图把我也带上了。可是我不愿跟他走,趁他们渡河的时候跳了下去,我的水性虽不太好,但幸而有片芦苇丛可供藏身,那伙胡虏无暇管顾,以为我溺死在了河里。一直等到河面没了动静,我才敢爬上岸,后来就遇到了赵将军和您。”
苏辞并非有意隐瞒,一开始她与卫翊并不相熟,实在难以主动向陌生男子提起往日伤心事,再后来,与他渐渐熟稔,便是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曾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往。可如果他问起此事,她必定毫无保留告诉他,大约他也会投来同情的目光,宽慰她几句。
她的经历大致与自己心中猜测相差无几,卫翊找出一个汤婆子递过去,尽量将语气放柔:“过去那些事,尽量都忘了吧。”
苏辞没有接,只愣怔地看着他,有些困惑。
卫翊将汤婆子放到她手里,说:“放心,这件事我只问这一次,往后决然不会再提,更不会说给旁人听。”
“早先几年朝廷积弱,北地将领无能,抵挡不住北狄的铁骑,使得百姓遭了难,军人们守不住家国,这些都是我们的错。”
“不,卫将军,您是一个很好的人,已经救过奴婢两次了。”苏辞笑着,眸中却盈了一汪水,努力不让自己掉泪,“奴婢会求佛祖保佑卫将军每次出征都平安归来,尽快将胡虏驱逐出去,捍卫我大夏国,立绝世战功,封妻荫子,长命百岁。”
“别的都成,只是这封妻荫子还是算了吧。”卫翊说,“我让赵琎给你换个帐子,这几天先好好歇着,把身子养好。”
当天上午,便有兵士将苏辞的东西搬去另一间帐子,有个负责烧饭的妇人与她同住。妇人姓温,名唤云娘,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张银盘脸,眉眼和善,看起来是个好相与的。
她身子受了寒,在床上躺着养病,晚间时候又下起了雪,云娘把热水送进帐子,苏辞同她道过谢,就着那热水洗漱一番,又躺了回去。
云娘出帐将水泼了,回来时手里端着碗药道:“小苏姑娘,这是军医送过来的。”
苏辞接过碗,听见云娘与自己说道:“我听说是卫将军特意吩咐大夫开的方子,要不然那些军爷哪有时间管我们的死活。小苏姑娘,你命真好,能得卫将军青睐。”
她嘴里含着一口汤药,险些呛到,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忙哑着嗓子辩解道:“温姐姐,你切莫乱说,卫将军愿意医治我,纯粹是出于善心,他与我之间清清白白。”
云娘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确认烧退下去了一点儿,又说:“咱们卫将军的确不错,旁的将军帐子里大多有女人伺候,偏他和赵副将军是个异数。赵副将军有未婚妻,家里那位管得严,倒也算了。卫将军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竟然不近女色,这就有点儿说不通。有段时间底下人都在传,说卫将军清心寡欲,有意皈依佛门。”
苏辞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瞧把你吓得。”云娘笑了,“我在伙房认识一个相好,他在卫将军身边当过一段时间差,私下里与说我,卫将军是因为心有所属,才会洁身自好。”
想了一会儿,苏辞鼓足勇气问她:“温姐姐,卫将军的心上人是哪家的姑娘呀?”
云娘摇头:“卫将军没说过,我那相好也不知道。”
苏辞不再说话,默默地将脸埋入被中,惆怅良久,直到外头敲起梆子,才起了一丝睡意。但这夜依旧睡得不安稳,近来她总是做梦,今夜梦中多了个异客,穿赭色戎服,蜂腰猿背,身量极高。她认出来那是卫翊,唤了一声“卫将军”,向他走过去。忽然间,卫翊身边多出一个妙龄女子,她立在原地,面上笑容一瞬僵住,想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却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雾……
帐子外传来老鸹的叫声,苏辞惊醒,连手心都是细汗。缓了很久,那颗怦怦直跳的心终于安静下来,她轻叹一声,心道,自己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他那样好的出身,又是朝廷军中众望所归的年轻将领,日后的妻子定然出身高门望族,他怎么可能看上她?
卫翊无端出现在她的梦里,大抵是因为自己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以及那个寒夜里他所给予的尊重与关照。
卧床养了两天,苏辞回到伙房当差,军营里有伙头兵负责炒菜,她需要把食材择洗干净。冬天的河水刺骨寒冷,干了一会儿活,苏辞的手又红又肿。云娘过来瞧见,连忙对她说:“你身上刚来癸水,碰不得凉水,我去找人说一声,把你换到伙房生火。”
苏辞忙说:“温姐姐,不必了,这些活计我从前也经常干,都做得来。”
“你们小姑娘家懂什么。”云娘叹了一口气,“我做新妇的时候,寒冬腊月里被婆母打发去河边浆洗缝补,后来坏了身子,怎么也生不出孩子,才会被赶出来。”
云娘脸上扬起一抹笑,安抚她道:“听姐姐的劝,先回伙房去吧,这些活我替你干了。”苏辞擦干净手,一连对她道了好几声谢谢。
身边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人,日子便不再那样难熬了,苏辞跟着云娘学了点儿女工。她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唯有一对银耳铛还能换些钱,便取下来交给云娘,请她去城里买丝线珠子,闲暇时可以拿来结剑穗玩儿。
有云娘从旁指点,两个剑穗子很快就做好了,苏辞正踌躇着要不要送出去,外头传来消息,顾大将军率领十五万兵马在青州城外扎营,不日便要北上扫荡胡虏。
元徽一到军中,就命营地上下戒严,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自那以后苏辞能外出走动的机会并不多,那两个剑穗子被她郑重地收放在木匣子里,再也没有开启过。直到云娘寻针线缝补衣物,将剑穗子翻出来了,不禁惊讶道:“小苏,你怎么还没有把东西送出去?”
“快要打仗了,卫将军必定有很多事要忙,我不便再去打扰他。”苏辞忙将木匣夺过来。
云娘明白女儿家的婉转心思,说道:“你生得这般好看,性子又温柔,害怕什么呢?若卫将军他当真看不上你,那只能证明他眼瞎。”
苏辞低头不语,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动心,若只因为皮相,那未免太肤浅。他们之间不仅是云泥之别,更何况他早有了心上人,而她甚至连那姑娘是谁都无从知晓。
云娘知道她心里想事,扶着她的双肩,正色道:“好妹子,你听姐姐一句,假使你心里有他,便尽力去争取一回,日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懊悔。”
她心里逐渐动摇,未等她继续推诿,云娘便拉起她往帐子外去了。
今夜的雪下得很大,苏辞立在主帐外等了很久,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掀开帘门走出。她明白只有这一次机会,快步上前,唤了一句“卫将军”。戍守主帐的甲士截住她,好在寒风将她的声音送去卫翊耳畔,他应声回了头。
她一身都是积雪,鼻尖泛着红,容色越发楚楚动人。见到他那一瞬,她笑了一笑,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藏着璀璨星河。
卫翊没有想到她会来,更猜不到她的来意,将她领去一块空地,问道:“下这么大的雪,怎么跑出来了?”
苏辞递出藏在袖子里的剑穗,说道:“奴婢近来学着做了两个剑穗,一个送给您,还有一个请您转交给赵将军。”
卫翊收了,她又添了一句:“奴婢只买到了红色的丝线,不知道您喜不喜欢这个颜色,若是不喜欢,下一次奴婢给您换个颜色。”
“不必了,红色便很好。”卫翊说。
“听说朝廷军两日后北伐。”苏辞仰头望着他,“卫将军何时能回来?”
卫翊神色肃然:“军务机密,不得探听。”
苏辞应了一声,似乎没有什么话要与他说了,这会儿凉意漫上来,激得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寒战。卫翊瞧出端倪,脱了大氅给她披上。他里头也只穿了一件常服,看起来并不厚,苏辞慌忙推拒:“卫将军,奴婢受不起……”
他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强硬:“快回去吧,免得又受风寒。”
苏辞紧紧攥着那件大氅,迎着鹅毛大雪往回走,转过一片营地时,悄悄回眸望向那处,风雪之中,早已不见卫翊的身影。他从来没有刻意为她停留过,毕竟于他而言,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卫翊进了主帐,将两个剑穗一并丢到赵琎怀里,赵琎吓了一跳:“将军,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
“前些天照顾我的那个女子送来的,你我各一个。”卫翊道,“你晓得的,我平日里也不用这些,你都拿去用吧。”
“苏姑娘送来的?”赵琎拒绝他,“属下有剑穗,用不着。”
卫翊丢了个眼刀子给他:“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赵琎只好将东西收进怀里,愤愤地想,人家特意送给你的东西,无非是拿我当了个挡箭牌,你怎就让我照单全收了呢?
宴席结束得不早不晚,卫翊洗漱一番,躺下不过一刻钟,瞧见元徽走了进来。他霎时没了倦意,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舅舅怎么来了?今夜不回帐子里休息吗?”
元徽唇边带笑,望着他的面容:“我方才去巡营,暂未发现疏漏,你做事比以前细致许多,但还是带着点儿莽撞。先是让暗箭伤了一回,又纵容北狄细作逃出营地,这两件事加一块儿,该罚五十军棍。”
这点儿刑罚于从小挨打到大的卫翊而言算不得什么,真正令他羞赧的是元徽的一番数落,他单膝跪地行军礼:“属下知罪,谨记大将军教诲。”
“起来吧。”元徽寻了把交椅坐下。
卫翊起身,觑了一眼他的脸色,笑着向他讨饶:“舅舅,外甥的确有错在先,可眼看就快要收复所有失地了,总不至于让我带着伤去云泽吧?”
“你小子能想到的,我这个做舅舅的难道就想不到?”元徽抬起眸看着他,“等打完仗回来你自己去领罚,一棍都不能少。”
卫翊重重颔首:“再加十棍都成。”
元徽又道:“接下来是舅舅要对外甥说的话,希望你如实相告。”
“行军打仗的这几年里,我让赵琎看着你,是怕你在外头恣意妄为。如今我想问你一句,你身边可有知心的女子?”
卫翊听得一头雾水,沉声道:“舅舅,您知道我的心意,断然不可能在外头胡来。”
“行之。”元徽唤了他的字,微微叹气,“你不必再等了,前些日子陛下做主为殿下许了婚,夫婿是朝中清流之首,名叫沈言。”
“这不可能!”卫翊骤然抬高声音,“我离开宛州的时候,她答应了会等我回去提亲,一定是受陛下所迫,她才会允下这门亲事,我现在就写信给陛下请求他收回成命。”
“是陛下赐婚,还是殿下自己应允的,皆不重要。”元徽眸子里腾起一股阴郁之色,“或许她的确答应过等你回去,可那时她是淮南王府的郡主,婚事尚有转圜余地。现如今她父亲是大夏的国君,她的婚事也成了陛下用来笼络朝臣的一步棋。你我都是臣子,拿什么去争?”
卫翊唇边带出一抹自嘲的弧度:“舅舅,我可以拿军功去换。”
元徽说道:“行之,你交出这些,在陛下看来,不过是你自恃功高盖主用来要挟他。”余下的话,无须元徽细说,卫翊心里也清楚。
“大战在即,本不该说这些话扰乱你的心绪,可这场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我怕等你回青州后骤然得知殿下新婚的消息,一冲动便要南下讨个说法,索性早点儿告知于你,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准备。”
卫翊双手攥拳垂于身侧,缓了一阵,与他说道:“舅舅,我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