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冰雪消融。这日一早,慎言肩上顶着桃米,准备去寺门外不远的竹林里挖新发出来的笋,却被一个妙龄少女拦在山门前。
那姑娘掐着不盈一握小腰,身着大红衣裳,似亮烈一抹云霞,浑身叮叮当当挂满银铃,一动便发出清脆响声。见终于有人出来,忙不迭将慎言一拦。
“唐玄奘在里面么?叫唐玄奘出来。”
慎言只觉一阵香风拂面,再见对方,芙蓉俏脸,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这位女施主,不知……不知你找……我师叔……何……何事?”
姑娘见慎言脸已虽红了个透,却半个屁都放不出,便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慎言,直将后者推了个趔趄,便要越过他往山门里走。
恰巧此时一颗石莲子破空而来,落在姑娘足前一寸之地,入土三分。
“不知女施主找贫僧何事?”
是刚从外面回来的玄奘,他疾步赶来,扶住差点摔个跟头的慎言。早晨的风一吹,树梢掉落几朵嫩花,恰巧砸在僧人越发清癯的肩背上。
那姑娘倒也精乖,转过头来嫣然一笑,媚态横生的把玩着自己一双葱管儿似的手掌,“唐长老,您就是在长安月市给迷途凡人引路的人吧?”
玄奘颔首。
“姊姊们说的没错,真俊俏。”姑娘吃吃发笑,接着说道,“有人托我给你带个信儿,说长安月市妖气甚重,恐长此以往使凡间生灵涂炭,要雷神降下天劫,诛灭这与阴间相连的妖市。”
她似乎又忽然想到什么,指着一边抖成筛糠的慎言道:“倒是与凡人没什么干系,不用慌张,不过生长于此地,与鬼市伴生的那些妖精们就不大好过了。嘻嘻……头顶这些仙人虽站在星空万丈,不成想全指望着唐长老的善心有多大,对众生爱有多广了。”
不等玄奘答话,姑娘已经嘻嘻笑着,唱着一首莲花落,很快远去了。
“那莲花宝座谁还坐着,三千世界齐来打破……”
“人间路上有我行者,佛也是我来魔也是我……”
在凡人眼中,妖往往是和尚们眼里吃人的精怪,天道要降下天劫除妖,原本该是欢天喜地的大好事才对,慎言却发现玄奘意外的嘴唇紧抿,面无表情。
最终慎言还是独自一个人挖笋去了,桃米悄悄跟着玄奘回了他的禅房。它走到打坐参禅的玄奘身边,默不作声学着他的姿势,盘腿坐在对面。
一炷香燃尽,玄奘睁开眼时,见到对面打瞌睡的小猴子,唇际难得勾起一丝弧度来。
“入春了,虽然还未曾化形,但你养好了伤,应当也可以独自回从前的山林了。”
桃米歪头看他。
——什么是化形?
玄奘看着桃米湿漉漉的一双眼,轻声道:“你是天地灵物,如今已经初有灵智,化形只是你在某一时刻参得机缘,一念之间,成仙成妖。”
——那为什么要成仙成妖?
这回玄奘却摇头,“这个……贫僧也不知道。”
——我只想是我自己,每天吃果子就好。
玄奘抬起手来,仿佛想摸一摸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临到中途,却又放下,“这就是你不愿意化形的原因么?”
其实桃米周身灵气浓郁,早就能化形了,只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迟迟没有动静。而往往天生灵物要幻化的最后一步,唯独凭它自身意愿而为。
桃米爬上桌子,抱起一只供在碟子里的春桃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吃得肚皮溜圆。
——妖是什么?为什么外面那个香香的人说你常常出入的月市要降天劫?
玄奘一粒一粒转动着手中圆润佛珠,“妖是生灵,与你我一般无二,唯分善恶而已。”
——那长安月市里的那些呢?是好是坏?
玄奘眼中倒映着小猕猴专心致志啃桃子的模样,“依贫僧看来,并不能断言无好坏之分。只是投生为妖罢了,而他们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并非所有的妖都是作恶多端的。”
的确,长安月市里无论是来赶集的鬼,还是开店的妖,几乎都没做过恶事,也不曾伤害此间凡人。反而会在遇到不甚闯入其中的凡人时,来请玄奘去接引他们走出月市。当日妄想夺舍桃米的皮影怨灵,只是其中的极少数异端罢了。
玄奘本想向桃米认真解释,却又怕它心性简单,轻易生出恐惧之心来。
这时桃米忽然仰起头:那为什么我看你的眼睛,总像要流泪?
玄奘听得笑了,“是么?凡所谓相,皆是虚妄,是贫僧佛心不够而已。”
——那么,佛堂里供着的大神明会流泪么?
玄奘望向窗外,有一枝桃花开得正好,嫩粉含苞,仍挂着清晨露水。他盯着垂露颤巍巍落下,耐心地回答桃米心中的问题,“神明无泪,有的只是对凡世叹息。”
——慎言叫回答他问题的人师父,好玩儿。你也总回答我,我也要叫你师父!师父师父!
桃米吱吱的细声叫唤,倒像是学人在笑,却让玄奘骤然想起一些往日情形,历历在目,不忍卒睹。
穿堂风滑过素布门帘,一人一猴的交谈很快被怀中抱满了春笋的慎言冲进来打断,小萝卜头见玄奘在里面参禅打坐,忙告了个罪,嘻嘻哈哈把桃米拉到院子里剥笋了。
果不其然,过了几日,庙里头又有多嘴多舌的人到处学玄奘与女香客私相授受一事,传得似风似雨。即使慎言拉着一众小萝卜头们找过去辩驳,也抵不过一些有心人蝇营狗苟。
连带桃米也不乐意,悄悄往几个长舌僧人的斋饭里塞小石头,被玄奘训得灰头土脸。
那是玄奘第一次训它,也只说得一句。
“你是灵物,何必为这捕风捉影的所见所闻,去做那睚眦必报之事?”
转过眼只见桃米矮身蹲在一边,瘪着嘴,分明一副哀求模样。
玄奘似乎想来又觉得自己说得重了,过了片刻,方才叹口气,“罢了,贫僧终是……不善为人师。过段时日后,便将你送出长安,早日回归山林之中,或许与你有益。”
桃米的眼里无端滑出一滴泪来。
它爬到窗棱边,回头看了一眼闭目诵经的玄奘,纵身一跃,飞快地窜了出去。
后来的一段时日里,又有一些村姑童子跑到山门前,却不进寺庙,专等着出门采春菜的小和尚们,递些春煎、素包子等适口的点心,差他们找玄奘。
桃米每每悄悄跟在玄奘身后,听那些“村姑童子”哭诉。
“唐长老,听红云洞的仙子说长安的妖族大劫将至。求求你救救我们。咱们都是些世代长于此地的草木生灵,也没干过啥坏事,又是脱不了根的地缚灵,离开长安便是死路一条……”
玄奘却不言不语,只道一声佛偈,不说救,也不说不救。
起初来求救的树妖们还抱有希望,只因玄奘曾在长安月市中救助过许多小妖,颇有些名声,于是指望着他发大慈悲。长此以往,来找玄奘的妖精们没多久便有一拨,男女不一,老弱不等。可自从发现玄奘并没有任何回应,甚至开始闭门不出之后,妖精们的心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一开始只是有陌生的声音在山门前叫骂。
到后来演变为山门口出现血淋淋的死鸡臭鱼,连带作怪的枯藤老枝在门外覆盖了厚厚一层,遍布破败腐朽气息,让寺里的僧人们好生烦恼。
那些妖精们走不进佛门,又本就是些法力低微的山精野怪,实在不敢堂而皇之害人,只能做一些愚蠢无用的“报复”。
桃米却知道,玄奘闭门不出的原因,是他的身体逐渐不大好了。一开始只是咳嗽,不知道染上什么病症,咳着咳着,白衣僧人本就单薄的身躯很快变得病骨支离,小和尚们扒在伙房门口,挨个守着煎好的汤药,送到玄奘身边。
药照旧喝,人却不见好。
听慎言说,离那山门前那红衣姑娘说的降下天劫时日也一天天近了。
又过了几日,桃米正睡着,忽然觉得头顶暖洋洋的。它睁开惺忪睡眼,见玄奘提着一兜果子,从胸腔中发出闷闷的咳声,门外几个小萝卜头眼中带了薄泪,正扒在窗口瞧它。
“今日……便送你回山中吧。”
……
玄奘将桃米带出长安城门,蹲下身给皮光毛亮的猴儿系上包袱的结,难得一次说了许多的话。
“这一路上向东,有一处山头,钟灵毓秀,适合你修炼,今日便走吧。慎言替你写了一张大般若手印在里头,寻常妖精与豺狼虎豹近不得你身。放心去吧。”
桃米仰起头来看僧人,眨了眨眼,吱吱叫了一声。
——师父师父……
玄奘佝偻着肩,没忍住咳了一声,却还是向前挥挥手,脸上无悲无喜。
它试图扯住玄奘的衣角,后者却纹丝不动。
桃米只得背着慎言在上面打了补丁装满果子的包袱,一步三回头,走了一截,再转身瞧瞧,玄奘仍旧丝毫没有回应,只专注地看着他面前一棵苍天大树。
桃米低下头,四爪并用灵活地钻进了山林里,很快便踪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