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儿只觉得起初忽冷忽热,睡得不大平和,到最后又仿佛重新回到了母胎之中,被从未有过的温暖安全包裹。
等它再次醒来时,方睁开眼睛,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低沉温柔嗓音。
“醒了?”
猴儿这才惊觉,不过一梦之间,它所在的那方天地已经全然换了个个儿。雪地老树与城门统统消失不见,而它这会儿正躺在一个蒲团上,四周是一个素得不能更素的屋子。
面前只一张床,床边摆了个香炉,正缓缓冒出青烟。
猴儿环顾一周之后,它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袖起手的白袍僧人。
怎么讲呢?猴儿抓耳挠腮一阵,只觉得这个僧人真是好看,比它从门头山出来之后见到的所有人加起来,都好看。用原来耍猴人喝醉酒的荤话来说:那眉是眉,眼是眼的。
面前的僧人全然看不出年龄,只知一双眼已不再年轻,僧袍之下单薄得很,仿佛只有几片骨头架子支起的异常清癯,却又带一身画入凌烟的气,叫人无端心生欢喜,纯然喜悦。
如果猴儿也是俗世文人,他也会摇头晃脑,学那国手捏一缕胡须,满口称赞“星华彩月,花树堆雪”。
僧人见猴儿呆呆愣愣,便蹲下来,递过去一只拳头大小的果子,“这是今早寺里的学徒摘的,拿去吃吧。”
猴儿心里知道,假使没有这个人,它就该冻死在昨日那个大雪夜里了。它想了想,接过僧人手里的果子,怯生生地抬着眼望他,忙作了个揖。
僧人却摇了摇头,“不妨事。只不过如今观你紫府,是即将化形之兆。而长安城外虎狼环伺,此时出城不是易事。不如在此度一段时日,待百妖离去后,你便可自行出城,重归山林。”
猴儿对僧人所言似懂非懂,却抱着桃子下意识点了点头。
如是光景,似曾相识。
自那一日起,猴儿便在寺里住下了,白日里会帮着厨房烧火的僧人拾柴禾,还学会做些零碎活计,晚上宿在白衣僧人的禅房中。
因它长得伶俐,寺里的小和尚也喜欢找它一块儿玩耍,有手巧的还替它织了个灰布短打,在靠肚皮的位置留了个盛果子的兜,往它身上一穿,瞧上去倒也似模似样。那群头上带青的小和尚甚至给它取了个讨喜的名字:桃米。
猴儿跟着小和尚们混日子,知道他们称白衣僧人为师叔,往来的百姓拜其为圣僧,只因陛下曾亲来拜谒,封其为御弟。声名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白衣僧却始终我行我素,在每日月上中天时出门,翌日清晨再披霜戴雪地回来,抖掉斗笠上露水,回禅房打坐半日,又去大殿诵经,再跟随月相出门。
日日如此,不外如是。
白衣僧人所在的大慈恩寺建得偏远,每日来朝拜的香客却络绎不绝,因此香火格外旺盛,更有无数达官贵人后宅里的小轿,专门抬上山来,只为吃一顿素斋。猴儿路过招待香客的禅房时,偶尔也会听见寺里烧火的和尚窃窃私语。
那新烫了戒疤的和尚嘟哝嘴,端出来只略略动了几箸的斋菜,小声抱怨:“这哪儿是来吃斋的,喂蚊子都不够。长安城里寺庙恁多,依我看,这些个女施主分明是意有所指……”
年长的僧人拿着扫帚,八风不动,“妄言,犯嗔戒者,去戒堂里领一顿训。”
“是是是,徒儿知错,这就去领罚。”
隔壁院子里,一排顶着戒疤的小萝卜头在大冬日把袖子高高挽起,蹲在台阶上横成一排,正挨个敲杏仁,桃米就学他们蹲在队伍末,一边敲杏仁,一边啃掉上面残余的果肉。
叫慎言的小和尚脸颊边顶着两团艳艳的红,为了照顾小猴子还没好透的趾甲,他特地递了两个皮稍薄的杏核,冲桃米露出个豁了牙的笑。
“你们听说了么?桃米是玄奘师叔从鬼市里救出来的。我说怎么那日师叔忽然捡了只小猴子回来。”
“是啊是啊,我师父说鬼市里可危险了,听说有吃人的狼妖和墓鬼,连方圆百里之内的大河山川也常有妖鬼来赶这长安月市。可巧是遇上了玄奘师叔,否则这小猴儿非得被拆吃入腹了不可。”
“要是我也有师叔的大威能,一定也敢夜里去长安月市,指引迷失在鬼市里的凡人。”
“就你……哈哈哈,别缩在哪儿哭鼻涕泡儿,等着让师叔救你吧。”
小和尚们正叽叽喳喳,桃米兀自跟手中露出奶白裂缝的杏核较劲。
原来他叫玄奘,是打西边来的高僧啊。
桃米挠挠下巴,那西边是哪儿呀?
待玄奘回来,路过此地时,台阶边一群刺头小子正在逗弄猕猴,见他来了,忙大声招呼着师叔。玄奘停下脚步,含笑道声佛偈,接着迈上台阶,拐过另一道弯向大殿去了。
桃米原先蹲在地上敲杏核,一见他经过,便放下手中杏核,忙四爪并用,吱吱地跟过去。待跑到玄奘足边,桃米伸出爪子攀住他衣摆,紫葡萄似的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过去,讨好地盯着他。
它也不叫唤,自顾自从兜里掏出两颗完整的杏仁,是方才敲出来还没舍得填进嘴里的。
玄奘却没拿它手里的杏仁,反而从袖中不知何处掏出只新鲜果子来,笑一句,“倒是顽皮。”
这话像是对它说的,桃米歪着头,却见玄奘虽然望向自己,眼神却不知飘往何处去了。他眼中有尘埃与慈悲兼并,不知是否湮灭无数星光。
半晌,他才抬起手,摸过桃米毛茸茸的脑袋,“恕罪,贫僧方才着相了。”
待玄奘离开,桃米依旧捧着果子站在原地,一点也听不明白他说的话。
直到晚上,它也依旧没心没肝地仰躺在玄奘禅房里的蒲团上,禅房中日日焚烧着老山檀香,久而久之,这味道也染到了它的皮毛上,经久不散。
桃米在蒲团上蜷成一团,眼皮打架,临睡前打了个杏子味的嗝儿。雨落下来的声音像拍子,是城里长得好看的姐姐们跳舞时候打的拍子。
玄奘把它救了回来,玄奘真是个好人。
玄奘不常出现在众人面前,除了寺里的小和尚们,其余人对他的态度颇有些不阴不阳。只因他从西方传道一路来东土大唐,自打皇帝封其为御弟后,便落脚于大慈恩寺。虽然给大慈恩寺带来众多香火,却也不是所有人心中都对了这个味儿。
围绕玄奘的闲言碎语从来不少,零零碎碎,总带着些香艳情思缭绕其中。只是当事者对其不置一词,仿佛心中毫无挂碍。
——玄奘玄奘。
桃米知道玄奘听得见它的心音,于是偶尔会等着玄奘出门时,给他递了个白天藏起来的杏。
“多谢,辛苦了。”
白袍的僧人从善如流接过杏子,循例拍拍桃米的头,戴上老旧的斗笠,含着微笑走进了风雪里。
桃米偶尔也会扒着玄奘的衣角,钻进他的袖中咕咕唧唧。
——玄奘玄奘,你的袖子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能藏得下果子呀?
白衣僧人摇了摇头,停下诵经,“贫僧一直握在手里。”
猴头的性子皮起来便收不住,它见僧人纵它,便顺杆往上爬,干脆攀上僧人的肩,索性挂在上面打起了盹来。
玄奘只得承受肩上挂了只奶猴儿的重量,无奈地继续打坐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