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这个院子,后面会不会是一片连绵山丘?
猴儿缩着四肢,攀在一棵槐树上,紧张兮兮地看着地面。
它低头看着自己被锉刀撬掉指甲的脚趾,血污之下,是参差不齐新长出来的肉。
假使今天夜里跑不掉,怕是日后再也跑不出这里了。
两个臊眉耷眼的巡夜人搓着手走过,没留意树上一团小小的影子。
猴儿只一岁多,是只猕猴,自打出生就带了灵智。从几十里外的门头山被猎户捕了下山,几经辗转到了马戏班子里,颈子被麻绳一套,成了专耍猴戏手艺人用来讨生活的“饭碗”。
猴子指甲类人,耍猴人为了不让它们跑掉,会撬掉它们脚趾上的指甲,剧痛之下野性不再,又无法逃跑,只能仰耍猴人的鼻息赖以生存。
猴儿刚来时,还是只怯生生的小奶猴,浑身毛倒是长得快,柔软顺滑,微微泛金。因灵智早开,又比别的动物要爱几分干净,在邋里邋遢的马戏班子里显得格外讨喜。甩碟子下腰钻火圈的小姑娘们都挺乐意逗它,偶尔还会带些自己舍不得吃的麦芽糖块来喂喂。
养了一阵,猴儿就跟着耍猴人出去表演了。
“江湖老规矩,溜子们不收银钱。如有大老爷行行好,乐意打赏几个铜板,就当给这耍宝的猢狲买个果子,大老粗这里自当感谢万分。”
鸣锣开场,爆竹喧天,各色人物粉墨登场。
每每一日下来,猴儿得挨三顿鞭子,其中两顿是为了讨赏:它得从一个个客人身边走过去,卖卖乖,伸长个爪子弯腰作揖,待人露出个笑眼儿来,再求着看客握手。一旦人家给面子握了,它就主动凑上去,掏个兜拿俩铜子。
那额外一顿打,是耍猴人看观众颇多的时候,兴头来了,挥鞭抽起来让人听个响儿,俗话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一见那伶俐猴子一边被抽得吱吱叫,一边跛着条腿不大灵活地闪躲着,观众里面有不少难免于心不忍。再看这猴子挨了顿抽,一脸苦巴巴地捧着帽子望向大家,也不由得再掏出两个铜子来。
猴儿捧着帽子绕场两三圈,听见里面哗哗作响,抖一抖,皆是带着泥灰污垢的孔方兄,日子一久,它也认得出来。
耍猴人见它乖巧伶俐,掏了点儿吃食出来。它矮着身子接过去,猫在一边讨好又珍惜地吃了。
是什么时候萌出了想逃的心思?
是戏班里旁的动物眼神呆滞?还是耍猴人时不时想起来就给它伤肉不伤皮的一顿打?
猴儿矮身蹲在树干的阴影里,掰扯着脚趾甲上的血垢,一顿抓耳挠腮。它终于想起来,是飞雪铺路的那日,它跟着耍猴人路过关着戏班子里动物们的笼子边,见到了那头奄奄一息的吊额金睛虎。
昔日山林猛兽被困在伸不开四爪的牢笼之中,皮毛斑驳,骨瘦如柴,尖牙早已被拔出,伤口参差,一如猴儿被锉掉的指甲。
老虎的爪子在锈迹斑驳的笼子上扒了扒,发出一声如同破窗漏风的喘息。猴儿见状双手伏地,受惊不前。耍猴人察觉手中牵着的绳子忽然拽不动了,便想也不想,反手朝猴子旁边的地上甩了一记鞭。
猴儿浑身打了个激灵,畏畏缩缩跟着耍猴人走去。方拐过一个墙角,它又怯怯回过头,但见老虎的胸脯上皮毛纠结,土灰粘连,头颅低垂,涎水顺着齿间下坠,浑浊的眼却一错不错盯着猴儿。
快逃走,回山中。
猴儿听见将死的兽在心中悲愤嘶吼,短促得毫无余力,可让它胸中灵魂也跟着瑟瑟发抖起来。许是物伤其类,它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莫名的苦涩感,说不清道不明,姑且能称之为“痛苦”。
这痛苦在它被抓来时没察觉到,在日日挨打时也不曾知晓,直到见着昔日天敌也一同沦为阶下囚时,它才猛然惊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