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在这片穷乡僻壤很是一个人物。
但你若说他有何神通,倒也未见得如何。至少展露在人前的面貌只是一副混吃等死又精于算计的瘦干模样。
八爷是这个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大商,常年做着脂粉香料生意,对女人很好,对男人很差,对下人们更是差上加差。
他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也很愿意行使高位者的职权,生意好时就关起门来数他的银子,不好,便打骂伙计。
他自然是不会有错处的了,负责出钱出脑,卖得不好还能怪别的吗?
八爷没个名姓,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仿佛就是从天边掉下来这么一位。又因为终日的四体不勤,而现出几分病态的懒散。若非要论个好,大约便是那副皮囊生得极佳。风流水滑,缺些阳刚,偏点嫩色,像个十五六的半大小子。
半大小子瞧着年纪不大,做的却全是大人干的事。今朝才得个红颜知己,转脸就忘了是谁。
总归还会有新的。
八爷不缺女人,出入一趟都如再世潘安,掷果盈车。他自己也极享受这些,亦如他享受高高在上的阶级仰望一样,舒坦极了。
“最好的香便是女儿香,只肖嗅上一口,便再难忘却那种销魂,可惜香难持久,一旦动痴动念,便如在香中混了腥臭老鼠屎,穷追猛打地粘着,那滋味就不招人喽。”
八爷这话是对着近侍回溯说的,说完以后方想起这是个不开窍的东西,又觉无趣了,伸手一抬,他自榻子上面摸出一面铜镜,一面照,一面示意回溯可以出去了。
他从不在外留宿,便是同人云雨一场,也要回自家宅子才肯睡下。有痴情姐儿妹儿要拦,保不齐还要挨上一顿臭骂。
他尽兴了,便不会再管旁人的死活。喜怒不定,也不肯走远,毛病里因此又多了一桩恋家。
八爷恋家,却没个家,也许恋着银子吧。
众人都这般揣测。
他爱财的名号也是响当当的,腰间三把铜面钥匙,脱光了也不摘,就跟长在他身上的另一条命似的。
旁人不知,他早年其实是成过亲的。只不过成得太早,早到现下的这群人的爹爹爷爷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
回溯是最知道这个东西的底细的。因为知道,所以常在他揽镜自照,自觉天下无双之时,在背后猛吐一把口水。
他就是个猪妖成精,本体就是泥巴院栅栏堆里拱着菜团子,做梦也要吧唧嘴的白皮猪。
但是白皮猪抵死不认这层身份,还在无边岁月里修成了一副精致无比的好人身,更加不肯提从前了。
八爷原先还有个老婆,人称卯二姐,是个兔子精,模样修得别样妖娆,身段也是顶好,就是太泼辣了,成日对着他喊打喊骂。八爷初时也不愿娶她,奈何身上本事敌不过她,便就将就了,共同住在福陵山云栈洞里,除却吃吃日日,就是盼着她早死。
卯二姐果也经不起念叨,未到一年就断了气,没人知道二姐是怎么没的,总之八爷是大清早的嚎了两嗓子,就去放鞭了。
卯二姐行的是火葬,当着一众小妖的面,被烤得焦香扑鼻,骨脆肉美,吱哇冒着油花。八爷大约是想将它安葬于腹中的,到底没好意思,忍着饿,吞咽着口水,直将它烧干烤酥,用手搓揉了,装进骨灰坛子里,完成了下葬。
葬后的八爷也迷茫了一阵,间或还想起了卯二姐的一些好处,后知后觉地伤心了。
然而这种伤心并不影响他的开心快乐,约摸一刻钟的功夫便自伤心中出来,带着洞府一切小妖风风火火的下山,折腾出一方天地来。
八爷说,他还是想当人的。当人,就得过人过的日子,卯二姐终日只肯吃萝卜嚼白菜,衣服都懒怠穿,蹦着走,哪是正经人的做派。
而拥有着正经人做派的八爷,确实非常得像人,且在人堆里也撺成了一个人杰。
回溯对前两样说法都算认同,像人,也却是从人堆撺出来的,但不是人杰,非要归总,最贴切就是“骚浪”二字。
爱女人,爱香,爱漂亮。
纤纤酥手,享尽极乐。他最爱的就是那事儿,且是事中玩主儿,很有一些了不得的本事。
而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人,怎会再想被捆住呢?
“八爷好些日子不来,我嘴上胭脂荒得都快没了颜色,不来尝尝?”
“可是上赶的不成买卖,送上门也要退,我可瞧瞧,这是在哪受了贱蹄子的气了,怎生没精打采的。”
好些姐儿心疼他呦,他就巴着眼睛逐一看过去,挺馋,想摸摸丰腴软肉,想听浪言秽语,可惜近日被一桩事情烦着,徒然就没了兴致,随手一摆,散了些金银出去,就唉声叹气地回去了。
他被个女人看上了,准确地说,是被女人的爹看上了。
香料铺子近些年来赚了好大一笔,他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中间不乏推杯换盏之应酬。比他矮的,便将眼睛扔到脑袋顶上。高的,自然也得伏低做小。
这是人间的规矩,八爷想当人,就得连同这些也学个足秤。
女人的爹就是高中一类,巧的是,就姓高。外头都要尊称一声太公。轻易得罪不得,也不好翻脸。他自觉八爷的身份地位很有发展空间,因此想要招赘。
“对,就是招赘,还不是嫁。……个老不死的,让我姓他的姓,我能干吗?!”
八爷气得不知摔了多少个茶碗子,专挑便宜的砸。贵的不解气,倒要心疼。
回溯站在边上看着,踟蹰几许,道:
“改了也不碍什么,左右你就是以相为姓,也不喜……”
“朱”这个字才蹦出个音,就被鬣鬣怼上了鼻尖。
“敢说!老子敲碎你的脑袋!!”
他真的敢敲,脾气上来的时候,哪个妖精没挨过他的打?碎了也不敢出声,只能闷声不响地把脑袋抱回来,在灯下一点一点地补,补得不像人都要挨揍。
八爷厌着一切与猪相关的词汇,肉当然决计不吃,本名更是不准被提及,充其量让亲信们唤上个小名:鬣鬣。
“鬣”字又生僻,小妖们跟着他学写了几天,仍记不全和,便依照他的本性,暗地里叫成:“劣劣”。
“是圆是扁都不知道,还妄图进我的门。不对,妄图我倒进他们的门,想得倒美!”
如此絮叨着,鬣鬣的心情可谓是非常不美丽了。揣着袖子望天,他想他的那些女人们了。最爱就是乖巧端庄一流,雅致秀丽者次之。妖精堆里待久了,早不爱妩媚一类了,没人味,比他还会撩,就不刺激了。
八爷没想到,高家那个老头的女儿,会生得如此迎合他的喜好。
鹅蛋脸,远山眉,下斜眼,唇珠微翘,眼尾天然的垂着,加上鲜嫩多汁的好年纪,正是俏丽一道好颜色,很有几分无辜可爱之态。
“这个模样,要是长在林员外家那个三闺女脸上,倒是好亲近亲近。生在凤劳旧巷卖酒的吕四娘身上也行,怎地偏生就在她那里?”
八爷如是琢磨着,朝着高翠兰脸上伸过去的手转了个弯,自柜上拿出一只玉子算盘来,开始专心致志地算账。
他不知道她一个闺中女子哪来的这样大的胆子,青天白日地跑来看男人。
看就看吧,看了又不少块肉。算盘珠子被他拨得飞快,挺娴熟地克扣了回溯三两薪酬。
谁让他把人带进来的。
“你的货钱算得不对。”
柜台对面,高翠兰踮起了脚尖,两只胳膊扒在梨木台子上,指着账本与他道。
“错了,槐花香料哪有这么贵的进价,单笔也就这个数。”
她比了个手势,水葱似的,玲珑细软。
娇小也是他爱的。
八爷眯着眼睛,大致度量了一下高翠兰圈在胳膊里的位置。一低头就能亲到脑门,下巴再抬起来一点。
那口水红唇的滋味当是不错的。
偏就生得不是好人家啊。
八爷懒洋洋地调转身子,留了半边后背给她。
“管得宽。”
他自来都是这么算账的,以此哭穷,假装没赚多少银子,下面的便不好跟他提涨工钱的事儿了。
都是学问,黄口小儿懂得什么?
高翠兰被如此拒绝,还是每天晌午都来。晌午来,倒不是有什么好兆头,而是他晌午方起。
高翠兰午饭就直接在他那儿用了。牛肉汤炖土豆,再就着几样小菜白米饭,能吃两碗。
“这还吃上我的了。”
八爷伸脖探脑地看着,脸上不大耐烦,眼睛却不老实。从檀木筷子直盯到香唇里。唇瓣上沾了点油花,一呶一呶的,粉腮微鼓,咽下去,又跟着溜到了半截白花花的颈子处。
“八爷醒了?一块用吗?”
她倒像主家了。
八爷脸上的不耐又回来了,拢着袍子打了个哆嗦。
稀罕是一档子事,绑着他是另一档,想绑就一切免谈。
两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八爷的话也不见多,细嚼慢咽了一堆,一盆饭下肚,还能喝上一大钵浓汤。脸面身子不见宽,仿佛就是腹里住着一只老饕,风餐露宿多年,必要循序渐进才能填饱。
饭毕,高翠兰又跟着八爷上街了。并排走着,八爷眼不斜,不肯理。她也能自得其乐,无畏理睬与否,跟不上了,就提着裙子小跑两步,愣头愣脑个样。
八爷后脑勺上没长眼睛,长了也不忍看。他自知自己的一些毛病,看多了,保不齐就惦记上了。
街上人潮涌动,有小商小贩跟他作揖卖好,有姑娘脂粉红帕抚过肩头,嗅了一鼻子的香。再往里走,野戏班子开锣了,青衣花旦走圈子亮了个相,他瞧了瞧姿色,不甚喜欢,迈开步子,倒是在个耍猴人前停下了。
猴崽子们脖子上都拴着铁链子,让翻跟斗就翻,让行礼就弯腰,他扔了十两银子让群猴们拜他,好像得了多大的趣儿。笑容也是古里古怪的。
耍猴人说,猴儿们还会跪,他却没了兴致,两手往身后一背,自顾离开了。
原先,他也认识一只猴儿,挺厉害,也挺傲气。猴儿还拎过他的耳朵,但他那时却很愿意爱他,因为猴儿喜欢大包大揽,他在,就省去他好些麻烦。
“大师兄,我肚子饿了。”
“饿了便自去寻些食来,与我说得甚么?”
“你的本事高,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哪是我能及的?”
一夸,准有吃食,他还是疼他的。
过去事如过去尘埃,八爷吸溜两下鼻子,觉得有些冷了,就一头钻进了秦书行里。
秦书行不卖书,一应均是茶点,方正大桌往看台子上一摆,说书人的嘴就开了河了。
今日要讲的据说是金蝉子带着经书传教,被大唐皇帝封为御弟的故事。管事的见八爷来了,连忙撤下这折,换成了《西厢记》。
西厢是西厢,但混了荤口,他高兴了,自会给上许多赏钱。
人人都晓得八爷不爱僧,却无人知晓这里头的道道。
曾有僧人让他戒五荤三厌,自己却去当了御弟,从此荣华福禄,何不讽刺?
八爷每日的生活便是如此。
晌午才起,或去柜里对个账,或拎着钱袋子四处闲逛。雨雪天懒怠出去,便搬张条凳出来骂伙计。
闲着也是闲着。
八爷做得最有抱负之事,便是香料铺子了。那是他吃穿享乐之本,吃穿够了,就不再折腾,守着一亩三分地,十分安于此番现状。
高翠兰还是每日都来,来了就吃,吃完了嘴巴一抹,他上街,她便跟着他穷逛。他骂伙计,她便抱着板凳在旁听着。
八爷久而久之,也就爱上了这么一道影子。
爱到什么程度呢?说不上来,没到扒心扒肺,就是习惯了,不来,就感觉缺了什么一样。
“都得成家,您过去那位,是妖精堆里的霸主,跟人还是不同的。”
回溯见天看八爷馋嘴巴舌地惦记着,难得又开了腔。
八爷没吭声,埋头摆弄一只雕花铜面镜。这次不照自己了,斜偏了一些,照在回溯脸上,照出了一只傻愣愣的杂毛鹰。
杂毛鹰的鹰嘴还在上下开合,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道,你哪里知道那人的来处。
他曾在月下香过她一口,没砸吧出人味儿,也不是妖。而是……
“鬣鬣,我们谈谈,可好?”
高翠兰过来了,长裙趿拉到地上,没生一双长腿,多数时候都是这么拖着。
八爷没看高翠兰,单是将眼睛落在拖了一堆尘土的裙尾上。
他想,有什么可谈的,你若是想要洗裙角,我倒十分乐意效劳。
“今儿还有账要合,明儿再说吧。”
他摆手,拢袍下地就要出去,门却在迈出之际合上了。
高翠兰坐在高凳上为他斟了一盏茶,长睫垂下来,就是一小扇好看的阴影。
她说:“鬣鬣,有些事是躲不掉的。你活得明白,当晓得我的意思。”
他活得明白吗?这世间活得明白的人都要累死,分明糊涂才好享乐。
鬣鬣走不出去,便也不走了,脚底下打了个转,坐回八仙桌前,端了翠兰的茶,饮了一口,清了一下嗓。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只会开香料铺。”
高翠兰笑了。
平心而论,她很喜欢鬣鬣,即便无所求,也会喜欢。他是个很招人的男人。
“孙悟空回花果山招兵了,还在山顶立了个‘齐天大圣’的名号要反上天庭。”
她垂眸细说着,并不急躁,似乎只是在聊一样家常。
“上头很生气,派了几次兵围剿。你也知道他的本事,一时半会儿难奈何的了。”
鬣鬣把茶叶喝到嘴里去了,没吐,就着茶香嚼了两口,吐出一嘴渣子。
“我俩不是亲戚,他反了,还要拉着我连坐不成?”
语气里还有点小愤慨,说完就细头盘算起自己的几间铺子来。连坐,会封铺面吗?那着实不好,白手起家多难。
高翠兰,或者说,天庭派下的月下仙子铸光摇了摇头,说:“鬣鬣,别跟我扯东扯西,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些。天庭也不会将你硬扯进来,但孙悟空就不一定了。他要起事,早晚也要找上你,你是他的一方助力。而我们,只需要你在他来时,跟我们合作,一同拿下这个猴头。”
铸光说着,神色忽而肃穆了,讲起了天庭威严,不可放任野猴撒野。身板挺得绷直,终于有了仙家之气。
鬣鬣却觉得此时的铸光特别像一个二傻子。转着手里的茶杯,他懒得听那些教条。跟和尚当年一副德行,早听厌了。
斜眼端详了一番身段,他起身而上,耳鬓厮磨地痴缠,说:“铸光,天庭让你下来,能跟我睡觉吗?我最爱就是那事儿,旁的都没心思。你疼疼我?”
一边说着,一边就近嗅了她的发。仙人的味儿,干净,至纯,混杂丝缕甜香,不是界下脂粉可比的。
铸光没动,仰起脸看鬣鬣。
他长得好,清瘦,又偏点少年模样,眉宇间总藏一抹精明。口中念着下流词,眼里却是茫茫然的一片。
他只是想做些别的,做别的,就不用烦那些事了。
铸光安抚地回蹭了鬣鬣的脸,示意他坐下。
“天庭愿意给你封官,只要你配合,我们回去了,就可以做神仙眷侣。”
神仙?
鬣鬣的眼中浮起一抹不屑。他见的神仙还少吗?
“前世因今世果,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他将这句话哼成调,笑问翠兰:“我做和尚的时候,就是这般忽悠别人的。打死了,便是他们前世造了大孽,你们神仙怎么说?”
翠兰语塞。
这世间,当然不是所有人的生死皆由因果。因果之说,不过是佛道两家禁锢在凡人身上的教条罢了。
鬣鬣做过佛,遇过道,看清看烦了,反而成了最明智。
“食色性也,饿了要吃,渴了要喝,想了……你愿给我吗?”
眨眼之间,他又恢复了一身惫懒。身子骨贴合着,仿佛还不够,手也搭在了她的领口处。
探进去,就能摸到一把软肉。
铸光没动,黑白一双大眼,直直盯着鬣鬣。
鬣鬣觉得真无趣,周身像被抽掉了骨头,翘起一条腿踩在凳子边上,整个瘫进椅背里。
“你先回去吧,我思量思量。”
鬣鬣看着不大,实则已快修成了一个老不死。“老”之前信过佛,在西方佛祖那里混过一个净坛使者的闲职。那是个没编制的名号,等同于临时工,他倒也乐意,觉得这样管束便少了许多。
后来斗战胜佛在天边儿呆腻歪了,想去东土传教,豁楞了一大圈,扒拉出几个好欺负的跟他一起上路。其中就有他一个。
多么委屈!
他闹过出走,闹过散伙,闹过要卖白龙马,实在不愿意挨这份累。
好在众人都愿意哄着他,又兼之闹大了要挨猴儿的揍,便不再闹了。
他没有想到,不闹,反而散了。
传经道路艰辛,并非他等想象的那般容易,金蝉子被废去了法力,做回了寻常僧人。一个跟头就能翻到的地方,非要徒步而行。上头还放出了风去,说吃唐僧的肉能长生不老!
这可纯属是在放屁!他饿急了闻过,臭的。不及鸡鸭鱼肉肥美,饱都不一定能顶!
如此,几人都明白了,传教一事无非是个形式,浩浩荡荡地去,浩浩荡荡地传,都是做给外头的人看的。
猴儿不耐这种形式,且收妖抓怪之时,又常因对方有所来头而无法一棍子打死。
“小仙失职,回去以后一定好生教诲。圣佛且看在我的名号上,饶这孽障一遭?”
一个饶了,又有一个。
没背景的妖怪占山为王,不吃人也是罪过,有背景的,吃了人也只一句“好生教诲”便算罢了。
善恶变得模糊不清,关系户成为了坚固的灰色地带。打到最后,就不想打了,心灰意冷驾云而去。
鬣鬣早想散伙,猴儿走了,他自也不会再留。老沙回了流沙河,唯剩下小白龙一头倔驴,将和尚驮到了大唐。
外头都说,小白龙最重情义,众徒都走了,他都没有放弃取经之路。
鬣鬣对此只肯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呵”。
那货就是想回家!他是个最懒的,打架斗殴从不参团,和尚被抓了,它也不动一下。
“我是脚力,不是徒弟,动得哪门子的手?别动我!快点到地方好去见我娘子!”
他这么说,也没人舍不得揍他。
这是个刚长大没多久,就被西面以八部天龙广利菩萨的美名骗来的二百五,屁颠屁颠地飞过来才知道,天龙只是个装饰品,屋顶上一盘就是好几百年。
驮到地方就算修成正果,放下和尚就能回家,他能轻易撒蹄子吗?
八爷手指头在小几上,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琢磨一会儿旁人,琢磨一会儿自己。腔子里忽冷忽热的,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师兄弟里,他跟猴子最好,猴子嘴上骂他,却不少疼他。路过女儿国他怀孕了,还是他帮忙打的胎。
他记着他的好,也记着他的不好。若非他当初闹着传教,他这会子还是个快乐的临时工呢。
外面擦黑了,回溯进来给他燃了一盏灯。鹰嘴再次开合,说:“我听到高翠兰今日跟你说的了。旁的先不论,单说猴子会来找你,我是相信的。……你虽懒惰,到底有些本事。而且很好欺负,揍哭了就会提耙跟他干了。”
八爷活动了一下手腕,跳起来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还学会听壁角了?!”
回溯揉揉脑袋,不觉得疼,只觉得愁。
“你呢?怎么想的?帮大师兄干,还是帮着天庭干师兄?”
鬣鬣不说话了,也懒怠纠正他“干”这个词的用法。
他其实不怕事,左右这世间之事都只有两个结果,好的,和不好的。只是不喜麻烦。
回溯说:“天蓬元帅是个大官,掌管天上八十万水师。你若应了,也算光耀门楣。”
他站定,挑起半边眉毛看他。
“你怎么知道给的是元帅?”
铸光还未曾跟他提过的。
“他们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这么说。”
鬣鬣睨他。
“银子呢?”
“这儿……”
刚掏出来就被他抢走了一半。剩下一半没拿,让他分下去与众小妖们喝酒吃肉。
吃喝之后,自然是要干大活儿了!
八爷决定跑路。
趁着夜色,手里提着一溜铜面钥匙,叮叮当当地率领一众小妖兵分两路。
小妖们负责搬运财产,他负责指挥,再至福陵山云栈洞汇合。
福陵山是他的地界,洞口连小径,小径又连洞,九曲十八弯,刁钻连绵,只要一头扎进去,他们就别想拎他出来了!
鬣鬣不想干师兄,更不想被师兄干。滋润日子才过上几年,打哪门子的仗呢?
然而,鬣鬣的这点小算盘到底没有打成。
路途过半,便被铸光那帮人给抓回来了。这帮人里,有他的“老丈人”高太公,还有高太公的“儿子,孙子们”。
下来的不少嘛。
鬣鬣翻着白眼,先数箱子,确定自己的家产没少一样,才自顾捶起了酸麻的腿肚子。
好些年没这么跑过了,都忘了会驾云了。
“八爷,您歇歇,咱们再说话?”
天庭几块老姜,对他依旧保持着友好客气。他们客气了,鬣鬣便不打算客气了。
歇了一会儿,开了腔。
“我还小呢,不想参与大人们的事儿。您老几位要捉要战,都是你们本事。我这儿就这么多——看见了吗?就这几口箱子,几位若愿意,便拿去给兄弟们买些兵器供给,算我能出的力。除了这,再没旁的了。”
这就是要死皮赖脸了。
天上兵用天上宝,凡间的银子能买得来吗?
老几位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便维持着僵硬继续假笑。
“八爷这是哪里话,您做使者时便有九千多岁了,非要论个辈分,我们这里,还有许多是您的小辈呢。”
“那便尊尊我的老吧!”
他不管那些,里子面子在他这儿都不值钱。
盘腿往地上一坐,对着膝盖骨拍两怕,当真端起了长者的架势。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打什么仗?左右我保证,猴子来了也是这个话。两头都不帮,你们还待怎样?”
鬣鬣被打哭了。
老几位里有比他轻的,自然就有比他老的。胡搅蛮缠一番,未能管用。总有看不过眼的要撸起胳膊收拾。
鼻青脸肿地往八仙桌前一歪,鬣鬣被动的加入到了围剿猴子的活动中。
老姜们天天开会,鬣鬣便眯着眼睛在一边听着,没意见,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问急了,就说要收拾行李回云栈洞去,散伙,不干了。
众人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只能反过头去哄他,嘴皮子磨生疼,统一被气得心火交加。
“我们已经放出风去,说你在高老庄作威作福,想要强抢我为妻,孙悟空已经闻讯朝这边来了。大婚当日,我们会埋伏在……”
“翠兰。”
鬣鬣没兴趣听那些,叫了一声“翠兰”。
翠兰侧头,他却住了口。
翠兰要真是翠兰,我倒是愿意娶。
但是这句话,鬣鬣决定一辈子都不说。
外面的红绸已经挂起来了,腥腥艳艳,红红烈烈,挺热闹。婚房就在不远处的高坡上,建得高高的,阔阔的,但是婚房里的摆挂,全是夺人性命的法宝利剑。
“大婚那日穿漂亮点,不漂亮,我可不掀盖头。”
留下这么一句,鬣鬣便走了,没再多看翠兰一眼,也没再去嗅她的香腮。
即便他一度很喜欢那样做。
翠兰没有抬头,她的心里其实也存着一句话。
我也希望我只是翠兰。
猴子的筋斗云上荡着金光,一旦出场,便会耀出极大的排场。他自己不觉张扬,反而很喜欢,并不担心会因此暴露行踪。
吹吹打打红轿到,鬣鬣的“翠兰”被调包了,调的时候就知道,没吭声,将错就错地背着猴子走了老远。
猴子还是那个嘴贱的猴子,没心没肺地叫他猪刚鬣。气得他脸都黑了,对着大腿就是一把,不解气,又故意摔了两回。
粗声粗气地道:
“叫八爷!”
猴子知道他看出来了,没急着幻回去,反而悠哉悠哉地扯了他的耳朵。
“才多大点就敢称爷?不怕折了你的寿?”
“老子三年前就满一万岁了,称不得爷?”
猴子就爱看他炸毛,对着鬣鬣的腿肚子就是一脚。
“越老越不是东西,有什么好炫耀的。”
鬣鬣真想立时扔了他,最终还是没动。新房就快到了。
新房里设着斩妖驯魔阵,天罗地网都布好了,猴子进去,就……
“怎么不走了?”
猴子的这句话,也是他现下最想问自己的。
走,还是不走?
他是个吃不得大苦的人,吃不得苦,也挨不得揍。天庭里的人蓄势待发,他将猴子放了,必会被归为他一类,不放。
“我背你去云栈洞怎么样。那里是我的地界。”
进去了,便没人能抓得到咱们。
鬣鬣想带他走,嘴唇微张,话还未出,翠兰的“娘家人”就已悉数出来了。他们大约也看出了他的迟疑,疏忽间全部现出了法相,天雷滚滚,风云变色。猴子却还在他的身上。
掏了掏耳朵,他祭出如意金箍,回手一甩,便将冲上来的天兵击出三丈之外。
“挨打了?”
他戳他的脸,扒猴崽子似的,上下左右地扒拉了一遍。甚至不问,他是否真的想过要背叛他。
他由着他扒,扒疼了,也不作声。
“等着,老孙替你讨回来。”
随着那一声笑,猴子纵身跃起,挥起金箍跟天兵战了个天昏地暗。
三天三夜,那场仗,打了三天三夜,鬣鬣睁着眼睛,看了三天三夜。天上诸神尽到,各路法宝齐落,打不过了。
神光降下之时,猴子已遍体鳞伤,将将落下之际。鬣鬣祭出了九齿钉耙,死死撑在了悟空身前。
“师兄!快走!”
这大约是他此生管得唯一一桩闲事了。
猴子喘着粗气,俨然累了,拖着疲惫残躯,骂了声。
“呆子。”
鬣鬣这次没挨打,眼圈却红了。
他说:“师兄,你走吧,你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
悟空笑了,反问他。
“他们应承你什么了?要是伤我,你能得到什么?”
鬣鬣老实回答。
“官。”
“甚么官?”
“天蓬元帅。”
“比弼马温大吗?”
“应该……”
他不解他为何问那么详细。
下一瞬,他就在他的惊愕中近身而上,突然将身体送到了九齿钉耙上。鬣鬣的钉耙,乃千年寒铁所制,一旦破开肉皮就会穿骨而入。
“也好也好,那便去吧!”
天上众神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猴头结结实实吃了鬣鬣一记,狼狈驾云而去。
孙悟空败了,只身逃回花果山,天兵追赶而至,追寻多日也未发现踪影。
一场天猴大战,最终以妖猴败北,天庭完保尊严而告终。
鬣鬣被请上了天庭,得玉帝王母设宴款待,参与大战的诛仙们却并不情愿。他们觉得他并未付出什么,甚而还有包庇之嫌。
“若使者肯将猴头引入阵中,我们何曾会耗损这许多兵将?!”
“法光落下,使者还曾以九齿钉耙相抵。”
不满的声音太多了,鬣鬣照旧喝他的酒,吃他的肉。暗暗将琼浆玉液与吕四娘的红颜烈做了对比。
少了人气儿,缺了醇香。
还是地上的酒喝得舒坦啊。
然而天上这一遭,他既来了,便没想过再回去。
这是他师兄用那一耙子伤换来的!
撂下酒杯,他态度一般地拱起双手,大幅度地给玉帝王母各行了一礼。一般的让人挑不出错处,又感受不出太多恭敬。
他说:“那会子就说叫我配合,我没甚么实战经验,就只会瞎混。取经路上就是这么混过来的。我怕师兄,诸如你们也无法一人跟他单打独斗一样。单对着他,哪个是不胆寒的?我怕极了,便畏缩了,踟蹰之际,几位冲将出来便同我师兄打了起来。怎么能说我不配合呢?”
“再者。”
他在众仙脸上一一扫过。
“我打了他一耙子,皮开肉绽,他吃痛跑了,又成了我的过了?”
鬣鬣的这一番话,分明是在臊他们以多欺少。众人脸上颜色都不佳,偏又没话去怼他。他们调用了天庭十万天兵,数样惊天法宝去抓他,赢了又有什么好骄傲的呢?
“好了好了。净坛使者此次平乱有功,便依照约定,赏天蓬元帅一职,接管天河八十万水师,入住留功殿吧。”
玉帝适时做了和事佬。
心里也并非完全情愿,然则,再议下去,他天庭就要在以多欺少之后,再落一个出尔反尔的名号了。
“多谢玉帝。”
鬣鬣嘴角含笑,不及眼底。甚至毫不控制的,抖出一身嘲讽。
但他拜得十分起劲,似乎很乐意接任。给足了上头面子,上头便是不满,也只能将情绪憋屈在心里。
一场欢胜宴,无一欢颜,唯有鬣鬣最欢畅。一杯一杯地饮,一壶一壶地灌。醉眼迷离,波光潋滟。恍惚间,似有仙娥翩跹而至,广袖轻抚,那影,那人,那香。
“这不是我媳妇吗?你不来,我都忘记我们尚未洞房了。”
他踏云一般,摇晃至铸光身前,嗅了嗅她的香腮。
“想我了?这就带你回家。”
他抓住了她的手,周遭立时轰动起来。斥责之声,阻拦之声,一道高过一道。
有人劝说:“元帅醉了。”
有人骂说:“好不知礼,败坏仙家德仪。”
他通通只做不闻。
“师兄败了,我打了他一耙,打在这儿。”
他同她耳语,拉着她的手按到胸口的位置。
“疼。”
这儿疼。
铸光哭了,哭得泣不成声。她是懂鬣鬣的,他说他那疼。
他是在挖她的心啊。
天蓬元帅成为了天界传奇,才刚封了官,便因酒后调戏仙娥,而被玉帝捶了两千锤。
锤过以后,身子骨就不好了。终日捂着心口做西子捧心状。
“我为天庭鞠躬尽瘁,不过摸个小手就被打成这样,这还如何见人?”
如是闹了两遭,他得偿所愿的因着无颜见人,而免去了上朝。
天上的日子,周而复始,满眼流光,日日夜夜都长得一副模样。有妖云呼风唤雨地飘进,是他挨揍以后哭喊叫来的回溯回来了。
回溯为他下界偷了一坛吕四娘的美酒,他深嗅了一口,笑问:“那小娘皮可还惦念我?”
回溯答:“不小了,四娘现今都六十了,这酒是她孙子酿的。”
“孙子酿的不喝。”
他来了脾气,身子一歪,仰躺进盘云仙椅上,碎碎道。
“下次拿孙女的,女儿酿的酒,才香呢。”
一时困倦来袭,他眯了眼,沉沉坠入黑暗,做了一个散碎的梦。
梦里,他还在高老庄开着他的香料铺子,腰间还挂着铜面钥匙。行走之间,“叮当,叮当”踏实又满足。
铸光还是翠兰,日日都来,在雨雪天里,抱着板凳坐在他身边听他骂伙计。
他觉得真亲近,想要嗅一嗅她的香腮,画面却忽而一转,回到了取经的路上。
途中风餐露宿,无米果腹。他饿急了,抓着猴儿的手说:
“师兄,我饿了。”
“饿了便自去寻些食来,与我说得甚么?”
“你的本事高,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
师兄这次没动,而是有些颓丧地摇了摇头。
十万八千里,却仍翻不出一片黑白来。
他说:“呆子,我累了,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