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如其人。隔着九百余年的光阴,与东坡的字相遇,就像目睹他的人,点画之间,透着先生的风采神韵。不像当代书家大都书写他人的诗文,为了书法而书法,字在落纸之先便与心已隔了一层,隔靴搔痒,撇捺之间也就难有真性情流露了,书法无疑变成了一种技能,似已偏离写字的正道。千百年后,只怕是见字不见人了。
“我书造意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苏东坡的书法观和他的人一样,率性天真,狂放豁达,不拘小节,同他的为文之道一脉相通,如他自己所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何况苏东坡存留下来的墨宝,无不是他言为心声的诗文信札,是字与文不可剥离的完美结合,是他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在苏东坡存世的书法作品中,《黄州寒食帖》极受后人推崇,有“天下第三行书”的美誉,排在王羲之的《兰亭序》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之后。黄庭坚如此评价:“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元丰二年(1079年)底,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他的人生也跌到了低谷,生活困顿,一时之间,朋友也稀少了,孤寂落寞,郁郁寡欢,他也开始反思自己,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时间一晃,两年多过去了。都说春雨贵如油,元丰五年的春天,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苏东坡坐在屋内,听着窗外雨打树叶的唰唰声,屋外烟雨迷蒙,一只乌鸦衔着纸钱飞过他的视线,他突然意识到又到寒食节了。一时之间,诗意涌上心头,他坐到书桌前,铺纸提笔,写下了《黄州寒食二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后来,《黄州寒食二首》诗稿成了声扬海内外的名帖——《黄州寒食帖》。
此帖之所以能传世,无疑是因为其字里行间所流淌出来的真性情,自然,真率,不做作,道法自然。世间唯有真情最动人,动人了就会有人爱惜。
南宋初年,张演评价《黄州寒食帖》:“老仙文高笔妙,粲若霄汉、云霞之丽,山谷又发扬蹈厉之,可为绝代之珍矣。”明时,董其昌在帖后题:“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为甲观。”《黄州寒食帖》一路流转,在世间起起伏伏,几经磨难,清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它险遭焚毁,而后便流落到了民间。
民国时期,《黄州寒食帖》流落到日本收藏家菊池惺堂的手中。1923年9月,日本东京发生大地震,菊池惺堂家的收藏室起火,《黄州寒食帖》就躺在收藏室的一个角落。菊池惺堂眼看着大火要吞噬收藏室,年近花甲的他不惜性命,闯入火海中,把《黄州寒食帖》抢救了出来。后来,此帖被台北故宫博物院珍藏。
据说《黄州寒食帖》的复制品有十件。1975年,日本的东坡“铁粉”山上次郎花巨资买下了台北展厅中的最后一幅复制品。1985年11月2日,山上次郎率领日本“东坡参观访问团”来到黄州寻访东坡遗迹,并把《黄州寒食帖》的复制品捐赠给了东坡赤壁管理处。《黄州寒食帖》历经几世几劫,其复制品代表原作重回故土。
苏东坡在黄州的遣兴之作《黄州寒食帖》竟流芳千古,这或许是苏东坡没有料到的。他在黄州写过不少信札诗文,有幸留存下来的,都成了珍宝。
苏东坡给好友陈季常的《致季常尺牍》(又称《一夜帖》),帖曰:“一夜寻黄居寀龙不获,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拓,更须一两月方取得。恐王君疑是翻悔,且告子细说与。才取得,即纳去也,却寄团茶一饼与之,旌其好事也。轼白。季常。廿三日。”
陈季常乃苏东坡老上级陈希亮的儿子,当年苏东坡在凤翔府做监判,陈希亮是太守,《凌虚台记》就是那时候写的。苏东坡与陈希亮相处得不怎么愉快,跟他的儿子陈季常却十分投缘。苏东坡被贬黄州,冥冥中有天意似的,陈季常神使鬼差地隐居在黄州,两人在黄州不期而遇,让苏东坡的心灵得到些许慰藉。从这封信札可以看出来,王君借给苏东坡观赏的黄居寀的画被苏东坡借给他人了,让好友季常转告一声,让王君放心,画还回来就奉还给他。
这封短笺信笔写来,字迹敦厚又不失灵动。陈季常展读此信,就像苏东坡于对面与他交谈,每个字似乎都是东坡,而好友交代的事,也马虎不得。
苏东坡的《覆盆子帖》内容如下:“覆盆子甚烦采寄,感怍之至。令子一相访,值出未见,当令人呼见之也。季常先生一书,并信物一小角,请送达。轼白。”朋友送他覆盆子,写封感谢信也捎上陈季常,可见陈季常与东坡关系之亲密。
苏东坡一辈子都喜欢交朋友。在眉山读书时,一次他去成都游历,在大慈寺遇见宝月大师。宝月大师,名惟简,满腹经纶,在佛学上颇有造诣,两人相谈甚欢,遂成好友。母丧,苏东坡回乡守孝,其间多次与宝月大师相见谈佛。苏东坡除丧之后准备回京,曾与宝月大师相约见面,不知何故,宝月大师爽约了,于是,他给宝月大师写了一封短笺《眉阳奉候帖》。
帖曰:“轼顿首:违间旬日,法履何似?昨眉阳奉候数日,及至嘉树亦五六日间,延望不至,不审何故爽前约也?怏怏。来早且解缆前去,渐远,无由一见,惟强饭多爱,今嘉倅任屯田秀才行,聊附此为问。草草,不宣。轼顿首宗兄宝月大师。十月十二日。”
不知宝月大师读到此笺,是否做了回复。大约人与物一样,都有定数,天不薄这一纸真情的文字,带着苏东坡青春的气息,穿越了悠悠时光,依旧鲜活着。
回京后,苏东坡思念九泉下的母亲,便写信给乡僧,请求照管他母亲的坟茔,这便是备受后人称道的《治平帖》,帖曰:“轼启。久别思念不忘,远想体中佳胜,法眷各无恙。佛阁必已成就,焚修不易,数年念经,度得几人徒弟。应师仍在思蒙住院,如何?略望示及。石头桥、堋头两处坟茔,必烦照管。程六小心否?惟频与提举是要。非久求蜀中一郡归去,相见未间,惟保爱之,不宣。轼手启上。治平史院主、徐大师二大士侍者。八月十八日。”
苏东坡此信札,非刻意而为的书法作品,却一不小心成了传世大作。帖后有赵孟頫、文徵明、王稚登三人的题跋。此帖与《眉阳奉候帖》一样,笔法精细,字体遒媚,才气漫溢,正如赵孟頫所言,“字画风流韵胜”。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东坡病逝于常州。三个月前,苏东坡沿江南下江宁(今属南京),在江上与好友杜孟坚不期而遇。抵达江宁之后,苏东坡便给杜孟坚去了一封短札:“轼启。江上邂逅,俯仰八年,怀仰世契,感怅不已。辱书,且审起居佳胜。令弟爱子,各想康福。余非面莫既,人回匆匆。不宣。轼再拜知县朝奉阁下,四月廿八日。”这封尺牍,便是苏东坡的绝笔《邂逅帖》,又称《江上帖》。此帖落笔自然,丰秀雅逸,端庄圆润,无法胜有法。《邂逅帖》便成了他留给尘世的最后影像。
苏东坡在世时,据说想求字只要请他喝酒就可以了。他有一个习惯,醉酒醒来之后,就要拿笔写字。按理,他的书法作品存世应该很多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大约是气数吧。
其实,苏东坡给人写字有自己的底线。他有五不写:限定大小者不写,未曾谋面者不写,绫绢不写,借以扬名者不写,文无深意者不写。
苏东坡把字视作人格的外化,他曾言:“予尝论书,以谓钟(繇)、王(羲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他的《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写字不能只看到点画结体,学养、修为更重要;写字看的不是单个字美不美,是整体的气韵、意境、趣味。北宋学者李昭玘在《乐静集》中记录有苏东坡的书法主张:“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我则心、目、手俱得之矣。”
字是一个人的第二张脸,乃精神之貌,看到东坡的字,隔着岁月的红尘,可与先生做心灵的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