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是个有趣的人,玩什么都能玩出品位,玩出境界。写政论信手杜撰个典故,举重若轻,让大文豪欧阳修啧啧称奇。闲来填填词,一不小心拓宽了词的题材,拉升了词的境界,开创了豪放一派。便是吃个猪肉,也弄出点响动来,吃出了经典菜品——东坡肉。捏管走笔,一纸《黄州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紧随王羲之、颜真卿之后,稳坐宋代书法家的第一把交椅,“苏黄米蔡”,“宋四家”可不是按姓氏笔画排序的。某一天,心血来潮步入了画界,他也玩得风生水起,为画坛注入新的生机——创新了一味写实的画风,提倡绘画的写意、神韵、笔墨趣味,以表情达意,开创了文人画的先河。
苏东坡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高开低走,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在时局的大潮中,犹如一叶扁舟,风起浪涌,他却能啸傲以对,安之若素。他乐观生活,敬畏生命,对世间的一切充满好奇与热爱。
他年少得志,以大理评事的身份,任凤翔府签判,到基层历练,接受现实风雨的洗礼,回京后,似乎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了。可是,有的事他可以把握,有的事他无能为力。为了远离政治旋涡中心的京城,他自请出京,被外放到杭州做了通判,而后到密州、徐州任知州。长期在基层任职的苏东坡,整天跟贫苦的老百姓打交道,他了解革新变法中的弊端。他不反对变法,可变法中存在的形式主义、脱离老百姓的法规,在实践中,限制了他施展的手脚,让他郁结,他便把这种心情,抒发在诗文书画之中。
熙宁十年(1077年),苏东坡调任徐州太守,在游览萧县圣泉寺时,创作了传世画作《枯木怪石图》(后人又称《木石图》)。
这幅图,可以说是文人画开山之作。画面简洁清雅,不求形象,但求意境、趣味,以笔墨浇心中之块垒。苏东坡艺高人胆大,凭着自己深湛的笔墨功夫,不皴不染,画石取其神韵,石状若蜗牛,左边以点点翠竹为衬托,右边是一株遒劲的老树虬结而上,枝杈如芒,刺向长空。树木是没有绕着圈长的,传统画家怕是不敢越雷池半步,苏东坡却能常人所不能,所画树木不合常规,看着却没有一点违和感。
《枯木怪石图》画的是冬景,枯木并非干枯没有生意,恰恰相反,枯木中蕴含着勃勃的生机,它的心中有春天,它虬结的树干,如芒的枝杈,要在春天里焕发勃勃生机。看苏东坡的这幅图,没有寒冬悲怆感,却有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暖意。
这幅画是符合当时苏东坡的心境的,他的雄才大略没法施展,可他毕竟牧养一方百姓,他可以在自己管理的一亩三分地,打着政策的“擦边球”,为民众造福。
《枯木怪石图》曾一度流落到日本。2018年11月26日,佳士得香港秋季拍卖会中,这幅稀世珍宝以4.636亿港币的价格被国人拍得,回到了自己的家园。
苏东坡画这张《枯木怪石图》不久后,被任命为湖州知州,在湖州晒书的时候,还晒过这张图,可他不知道,厄运正悄悄地降临在他的头上。他到湖州之后,按例写了一份谢恩折子呈给皇上,可就是这份《湖州谢上表》被一直以来对他怀恨在心的人断章取义,成为“乌台诗案”的导火索。苏东坡因此被贬黄州,他的人生步入了低谷。
他在黄州城外的东坡开荒种地,建雪堂容身,并自号东坡居士。一日,米芾来黄州拜见苏东坡,与他一起研讨笔墨书画。
苏东坡在竹林中作画,米芾站在一旁观赏,他见苏东坡画竹子一笔到顶,就跟苏东坡说,画竹子不是一节一节画的吗?东坡回道,你何曾见过竹子是一节一节长的?苏东坡绘画追求神似,因而要了解事物的自然形态,寻找与自己心灵的共通点,才能升华到神似的境界,神韵并非虚玄的东西。
苏东坡向米芾展示了画枯木怪石的方法,拿出他的新作《潇湘竹石图》,让米芾先睹为快。这幅图是苏东坡画给孙莘老的。孙莘老,即孙觉,与东坡是同年,二人志趣相投,孙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
米芾展开画卷,见苏东坡草草几笔便把潇湘的空灵、苍茫浩渺的意境勾勒了出来。笔墨线条依然是东坡式的,两块怪石状如蛤蟆,一大一小,高低错落,相偎相依,若即若离,竹子在山石间旁逸斜出,笔墨点染出远景,中间留白处,似有水雾烟云弥漫,水阔连天,意趣飞动。
此图较之《枯木怪石图》,意境更加空灵、高远,这是苏东坡经历过人生低潮、阵痛后的大彻大悟。
这幅珍宝历经沧桑变化,几经流转,本身就成了传奇。元元统二年(1334年),《潇湘竹石图》被集庆路(今南京)梁台的杜德甫购得收藏,并作题记。明洪武三年(1370年),梁台李秉中花重金从杜氏后人手中买下此卷,其子李从善重新装裱后珍藏于家中。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李家的传人李甲峰携此卷来到江阳(今属泸州),在此偶遇文学家杨慎。杨慎见是苏东坡的真迹,遂在画作上留下了七言跋文。后来《潇湘竹石图》被诗人、收藏家邓拓购得,1964年被邓拓无偿捐赠给了中国美术馆,成了该馆的镇馆之宝。1984年春,国家文物局组织了谢稚柳、启功、杨仁恺、刘九庵、徐邦达等书画鉴定家,对邓拓捐赠的《潇湘竹石图》进行鉴定,确认它是苏东坡的真迹。
说起邓拓收藏《潇湘竹石图》,还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一日,画家许麟庐带着白坚夫找到邓拓,说白坚夫收藏了苏东坡的《潇湘竹石图》,拿来给邓拓鉴定。邓拓心里明白,其实就是要卖给他。邓拓展开画卷,“隽逸之气扑人。画面上一片土坡,两块石头,几丛疏竹,左右烟水云山,渺无涯际,恰似湘江与潇水相会,遥接洞庭,景色苍茫,令人心旷神怡,徘徊凝视,不忍离去”。
邓拓反复观看,他也吃不准,跟白坚夫说:“你这幅画我也不能辨别真伪,但它的珍贵是毋庸置疑的,很有研究价值。我虽然十分喜欢,但囊中羞涩,老先生你准备要多少钱?”话音未落,白先生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说道:“(画)由你保存我就放心了,关键在于我遇到了知音。”话虽这么说,价钱还是要谈的。白坚夫几次都没出手,今天遇到个“知音”,愿以五千元价格成交。邓拓正好刚收到稿费两千元,作了先期支付,余下的三千元三天内全部付清。为凑足这笔钱,邓拓请来荣宝斋的经理和画师,从个人存画中挑选出二十四幅,割爱凑足了余款。邓拓也就成了《潇湘竹石图》最后的一位私人藏家。
世间万物都讲究个缘分,只有有缘人才能遇见,这是运,亦是命。用通俗的话说,赶上了。在黄州,苏东坡画的一幅《雨竹》图也流传了下来。
这幅图有苏东坡的题款:“元丰三年(1080年)六月轼为子明秘校。”这幅图在传世的过程中,如滚雪球一般,被历代名家作题跋,据统计有十五人之多。这幅图被历史层层包挂浆,演绎成了传奇。特把那些题跋录于此,以表敬畏之情。
其一:“叶密雨偏重,枝垂雾不消。会看晴日后,依旧拂云霄。秦观。”
其二:“晴梢初放叶可数,新粉才消露未干。太似美人无俗韵,清风徐洒碧琅玕。”元朝吴镇。
其三:“一片湘云湿未干,春风吹下玉琅玕。强扶残醉挥吟笔,帘帐萧萧翠雨寒。”元朝黄公望。
其四:“崇轩太字尝于泰山之麓得苏长公墨竹,盖真迹也。拟题一诗以志景仰,穷日力思之不得一字,爰录元人所题东坡画竹诗二首归之。同治辛未重阳后一日华亭胡公寿。”
其五:“宿雨初收晓翠寒,晴梢犹锁碧云端。春风绝胜潇湘曲,还带啼痕湿未干。至正二年(1342年)春三月会稽钱彦春。”
其六:“数竿修竹淡无纹,春雨淋漓万叶分。云暗九疑山下路,玉人何处泣湘君。勾章周琬。”
其七:“往在金阊见湘洲顾氏所藏坡公墨竹晴雨二幅,各具化机,第绢素已残,款识亦多漫漶,殆藏弆家不经意之过。此幅绢质完好,墨采鲜翠如滴,知在紫缥牙轴中供养久矣。辛未孟夏下浣,崇轩三兄司马属观因识。简侯杨能格。”
其八:“尝闻苏文忠公画竹多摹神于月影之中,故落笔纵横疏密自如,神妙之处尽在画外,绝不落画家科臼。此帧虽高不盈尺,萧疏数笔,墨气淋漓,正所谓天趣横生,莫名其妙。询是真迹无疑也,宜宝之。辛未秋七月,崇轩先生大人自京都来,出以示余,爰书数语以志眼福。时同客黄歇浦上鸳湖。六十九叟子祥张熊。”
其九:“崇轩仁弟博古精鉴,收藏宏富。此幅以苏长公墨妙,媵以元人法书装潢成帧,尤精美不可言喻。玉局画竹师与可,而掣笔如作书。观此寥寥数笔,神韵与橘赋表忠观碑诸帖相似,真迹无疑矣。披览数过,不能释手,书此以志眼福。同治辛未春莫武林王坤小铁甫谨题。”
其十:“东坡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米襄阳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耶?予见江右曾宾谷前辈家所藏一幅如是,外此不复见矣。此卷作折枝,大不盈尺,而全枝神理俱足,邓公寿所谓非与可所能拘制也。想见髯翁枯肠得酒、肺肝槎牙时矣。同治辛未四月为崇轩仁兄书此。臣恭寿谨识。”
其十一:“文湖州画竹体原篆隶,长公画则出以行草,花光乃兼而有之。余所见长公画多纵逸,无遒古如此者。秦淡如观察藏一帧,与此相类,盖极用意之作,不得以枯肠得酒拟之,所谓能者无不能也。崇轩太守精鉴别,获此见示。竟日静对,如入潇湘,亦前贤所称,数尺而有万丈之势。既诩眼福,且志钦佩。会稽赵之谦记。”
其十二:“画竹以文与可为专门名家,而坡公偶一游戏便与之埒。楼攻愧云,东坡天姿超迈,故所作辄与人殊,然亦未当少离绳墨,狂纵自喜也。余藏公石一卷乃为孙莘老作者,尤得淡远之致。此作较遒劲,二画似乎不同,而同为真迹无疑。按款元丰三年,公年四十五,方自京师而至黄州。特不知子明秘校为何人耳。上有先龙图公题句,尤不易觏。余家旧有公尺牍一通,失之久矣。读此能无怃然?同治辛未腊八日,梁溪秦缃业为崇轩太守题。太守精鉴别,富收藏,每得,尽出而观之。”
其十三:“昔人论书谓须人品高,胸中有道义之气,书乃可贵。余谓画亦宜然。东坡先生直声亮节,照耀今古。此画从落墨后即遭文字之厄,不知历几千万劫,而乃缣素完好,墨色如新,人间至宝殆有神物呵护耶。崇轩观察博雅好古,富于收藏。吾知是幅也气压邺侯三万签矣。光绪丁丑腊月朔平湖刘其清敬观并识。”
其十四:“苏文忠行楷墨迹曾见勒少仲观察及汪棣笙明府有藏本,竹石则未尝一见,目窘可知。今日崇轩太守见示折枝尺幅。从七百余年后远睹神物,殆非偶然。而文忠公以草法作画,亦可于兹领略矣。同治壬申中秋后一日唐曾颐谨识。”
其十五:“苏长公英辞妙墨独冠古今,以余技作墨竹,亦非文湖州所能拘制。贤者固不可测也。是幅去今七百年而远,竟为崇轩鉴赏家所得。物聚于所好,洵不诬矣。而余亦得于秋雨打窗时,挹其风梢露叶之趣,其眼福固何如耶。爰用帧中钱会稽原韵系以一诗:云梢萧萧吐新寒,胸次槎丫写笔端。想见玉堂挥翰日,墨痕潇洒未曾干。辛未八月鞠潭第吴淦。”
苏东坡的《雨竹》,今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苏东坡的画作传世的极少,却不是因为东坡当年画得少。苏东坡的仕途起起落落,三次被贬,无数次外放,每次匆忙搬家,总会落下一些东西。他的早期作品,在“乌台诗案”时便被妻子王闰之烧掉了不少,还有官方抄查。最致命的是,作为上了“元祐党”这一黑名单的人,宋徽宗时期,苏东坡的作品遭到焚毁,且不许出版传播、不准私藏,违者是要坐牢的。世间的人、事、物,似乎各有其命运,自有其定数,书画也自有书画的命运。有趣的是,苏东坡流传下来的画,或是有气节的竹子,或是坚硬的怪石,或是坚韧的枯木,再就是不惧严寒的苍松,神如苏东坡的精神风貌。
苏东坡的《偃松图》不得不提。画面上,一棵横出的老松,从画面右侧向左边盘结而去,树干曲结如虬龙。在正常情况下,树木无不是向上生长的,为了争取更多的光照,伸向更高远的长天。这棵松树横着生长,该是遇到了怎样恶劣的生长环境!东坡还是用他惯常的笔法,恣意而为,直抒胸臆,笔墨的浓淡表达了情绪的起伏,似松非松,于似是而非之间,达到动人心魄的艺术效果。用苏东坡自己的话说,“怪怪奇奇,盖是描写胸中磊落不平之气”。
这幅图显而易见是他的后期作品,是他透悟人生之后的不放弃,是他不屈灵魂的风采。乾隆对《偃松图》推崇备至,将其录在《石渠宝笈》中,收藏于御书房内,随时展卷欣赏。《偃松图》全卷有明代张谦、清代乾隆等的题跋,盖着上百方鉴赏印章,据说清末时流落到了海外,现被浙江一位收藏家收藏。
苏东坡开创了文人画的先河,画合时而作,画的精髓在于神韵、意趣,而不在于外在的形,以此来表达对人生、对社会的一种姿态。正如黄庭坚对他的画评:“折冲儒墨阵堂堂,书人颜杨鸿雁行。胸中原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