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功利心的喜欢,才是真爱。苏东坡喜欢古琴,走到哪里都会把古琴带在身边,闲来抚一曲,在与古琴的交流中,灵魂化作琴音的清响,如草尖的露珠滑落清潭,似清风拂过竹林。
苏东坡视古琴为知音,会听,能弹,善度曲,长于填词,还深谙古琴的制作原理,懂得古琴的真趣。
元丰二年(1079年)末,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荒僻的黄州,这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点。此前,苏东坡的雄才大略虽未得到充分施展,但毕竟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小舞台。是什么原因让他走到如此惨境?或许苏东坡在黄州的江边抚琴时,曾无数次追问自己。他的思想一直受到儒、释、道的熏陶,很长一段时间里,儒家思想占据了主流,他所追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黄州的岁月里,琴声让他在大自然的山水草木中、寻常日子的烟火里,寻到了心灵的慰藉,他的目光穿过泠泠琴音,似乎看破了功名,释、道的思想渐渐占据他的内心。
苏东坡有首《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这是东坡与来黄州看望他的武昌好友谈论古琴时,有感而发的。诗中讨论了琴与弹奏者之间的关系,认为二者相互依托,过度侧重哪一方都可能让真理走向迷途。这首论琴的短诗,形而上,走出了音乐的范畴,步入了哲学的高度,这也是苏东坡对琴独到的心得与见解。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好古琴,是有名的古琴演奏家,张右衮《太古正音琴经·琴窗杂记下》记载:“古人多以琴世其家,最著者……眉山三苏。”(注曰:以上诸人皆著名琴)苏洵曾收藏唐代流传下来的雷琴,所谓雷琴,就是四川雷姓制琴世家造出来的古琴,据说这张古琴还是出自雷氏第一代人之手。儿时的苏东坡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下,对古琴的认知有着深厚的童子功。东坡作有《舟中听大人弹琴》一诗:“弹琴江浦夜漏水,敛衽窃听独激昂。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世已忘。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世人不容独反古,强以新曲求铿锵。微音淡弄忽变转,数声浮脆如笙簧。无情枯木今尚尔,何况古意堕渺茫。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从诗中不难看出,苏东坡听琴的境界。
苏东坡对古琴有着清醒的认识。在传统观念里,古琴被认为是正声,是礼乐、雅乐的象征,苏东坡却有着不同的见解。他在《杂书琴事十首·琴非雅声》中论道:“世以琴为雅声,过矣。琴正古之郑、卫耳。今世所谓郑、卫者,乃皆胡部,非复中华之声。自天宝中坐立部与胡部合,自尔莫能辨者。或云,今琵琶中有独弹,往往有中华郑、卫之声,然亦莫能辨也。”随着岁月的迁流、朝代的更替,古琴也在不断地发展,虽然古琴已被士大夫们视为“雅正之乐”,可远在周朝时期,古琴演奏的却是“郑卫之音”。苏东坡似乎在追本溯源。
有一年,苏东坡与好友张子野在杭州听女伶弹奏古琴。张子野,名先,世称张三影,乌程人,为人幽默风趣,懂音乐,写得一手好词。女伶正如醉如痴地弹奏,张子野起身鼓掌道,哎呀,这把古筝好久不见了,咋变得又黑又瘦了呀?
张子野当然知道那是一张古琴,之所以如此出言,其实是以轻松幽默之语,委婉批评女伶弹奏得不好,或弹奏的音乐内容太过轻佻。
古琴无论形制、演奏技法,还是表现形式,都决定了它不同流俗。张子野有首词《菩萨蛮》:“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古筝弹奏出来的音乐似乎更接地气,少了古琴的典雅清正。
苏东坡把这则故事写入了《杂书琴事十首·张子野戏琴妓》中。细味这则故事,从另一个侧面来说,雅正的古琴也可演奏流行歌曲,可谓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艺术是要反映客观事物,表达人的思想感情的,乐器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不知这是不是东坡的琴外音。
苏洵故去之后,那张雷琴便由苏东坡保管收藏,他在弹奏古琴时,对古琴的发声原理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为了知其所以然,竟然把那张稀世古琴拆了,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对古琴的态度:古琴是用来弹奏的,其价值也体现在弹奏的过程中,这是本,其他的,都是末。古琴被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其发声的秘密亦被他的目光挑开了,声音是从孔对面、木头微隆似韭叶状的地方发出来的,因出口处极狭,声音不能快速流出,便在琴腔内回响成韵。他还研究过制古琴的材料,发现古琴多用梧桐木制作。一般情况下,树干材质密实,树的枝梢木质松软,而梧桐木恰恰相反,树干木质中空疏松,晚生的枝梢木质密实坚硬,敲之声有清响。掌握了材质的特色,懂得发声原理,制作古琴就有了理论上的支撑,以东坡的个性,一定会制作一张古琴,不知他制造出来的古琴弹奏效果如何?
苏东坡对古琴的保养,天气阴晴变化对琴发声的影响,都有过精心的研究。琴弦旧了,声音就显得喑哑,用桑叶擦拭琴弦,声音即刻恢复如新。古琴也跟人一样,年岁大了,阴天时,腿脚便能感知出来。天阴时,古琴琴弦的发音迟缓一些,这与潮湿的空气有关,声波在潮湿空气中的震荡不如朗朗晴空时。演奏古琴时,就要注意留心演奏的环境,这些非演奏技巧所能左右,可谓是苏东坡的经验之谈,不过,演奏技法依然是本。
苏东坡的好友文与可家有一张古琴,他曾为之刻铭,文曰:“攫之幽然,如水赴谷。醳之萧然,如叶脱木。按之噫然,应指而长言者似君。置之枵然,遗形而不言者似仆。(与可好作楚词,故有‘长言似君’之句。‘醳’‘释’同。邹忌论琴云:‘攫之深,醳之愉。’此言为指法之妙尔。)”铭中讲的都是弹奏古琴的技法。
古琴的演奏形式,一种是独奏,一种是伴奏。独奏要有曲子,伴奏需有歌伴曲,唱歌就要有歌词。苏东坡不但会听琴,善于弹奏,亦能作曲,填词更是不在话下。
苏东坡听《醉翁操》感觉总达不到自己的理想效果,就多次亲自编曲,又为曲子量身定做了一首词——《醉翁操》,歌曰:“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他对传统的《瑶池燕》一曲也做过多次修改加工,赵德麟《侯鲭录》记载:“东坡云:琴曲有《瑶池燕》,其词不协,而声亦怨咽,变其词作《闺怨》”。清人俞樾《湖楼笔谈》卷六云:“《东坡集》有《阳关曲三首》,一《赠张继愿》,一《答李公择》,一《中秋月》。”也就是说,东坡曾多次为琴曲填词,仅给《阳关曲》填的歌词就有三种之多。
苏东坡被贬黄州时,他的好友陈季常恰巧隐居在黄州的歧亭镇杏花村。一日,陈季常到雪堂找东坡闲聊,见屋内已高朋满座,都是文艺界的大家,书画家、诗人、古琴演奏家……陈季常见状,便跟东坡说,今天有古琴演奏大家在座,何不把你家祖传的雷琴拿出来,让演奏家为我们弹一曲?苏东坡将古琴取出来,往琴桌上一放。这张古琴真是不同凡响,造型古朴、漆工古雅、断纹古拙,如同花旦的亮嗓。演奏家撩帘坐在古琴前,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用东坡的话说,听得他们怕是要六个月都不知肉味了。
苏东坡在琴声中修身养性,用琴音表达情怀感思,用曲和词与古琴对话,琴似乎就成了他自己,他有一首《破琴诗》,就以十三弦的破琴自况。诗前有小序,写得极有趣味,录于此。
序曰:“旧说,房琯开元中尝宰卢氏,与道士邢和璞出游,过夏口村,入废佛寺,坐古松下。和璞使人凿地,得瓮中所藏娄师德与永禅师书,笑谓琯曰:‘颇忆此耶?’琯因怅然,悟前生之为永师也。故人柳子玉宝此画,云是唐本,宋复古所临者。元祐六年三月十九日,予自杭州还朝,宿吴淞江,梦长老仲殊挟琴过予,弹之有异声,就视,琴颇损,而有十三弦。予方叹惜不已,殊曰:‘虽损,尚可修。’曰:‘奈十三弦何?’殊不答,诵诗云:‘度数形名本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响泉。’予梦中了然识其所谓,既觉而忘之。明日昼寝,复梦殊来理前语,再诵其诗,方惊觉而殊适至,意其非梦也。问之殊,盖不知。是岁六月,见子玉之子子文京师,求得其画,乃作诗并书所梦其上。子玉名瑾,善作诗及行草书。复古名迪,画山水草木,盖妙绝一时。仲殊本书生,弃家学佛,通脱无所著,皆奇士也。”
诗云:“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新琴空高张,弦声不附木。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
此诗讲述他与十三弦破琴的奇遇,似乎映射了他传奇的经历。他以科举第一名的水平,位列第二。顶着制科百年第一的光环,下凤翔府基层锻炼。回京后,由于“不合时宜”,被外放到杭州做了通判,而后,任职于密州(今诸城)、徐州、湖州,直到在湖州因“乌台诗案”下狱,被贬黄州。元丰八年宋哲宗登基,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苏东坡重新被朝廷重用,回到京城。身居高位,身处危机四伏的政治旋涡中,他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龙图阁大学士的身份,任杭州太守。他是一张十三弦的破琴,然世上又有几人是董大呢?
正如东坡那首《琴诗》所言,琴上有好音,也不能在匣中听,再是弹琴高手,指上亦不会有琴音。世上最难寻的,乃“懂”之一字。
“新琴空高张,弦声不附木。”政局再次发生了变动,苏东坡被贬到比黄州更加荒蛮的惠州。东坡身无长物,带着他心爱的古琴“九霄环佩”,与王朝云、苏过一起远赴岭南惠州。在惠州,王朝云用那把古琴,为东坡弹唱《蝶恋花·春景》,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东坡感慨岁月不待、命途多舛,不禁清泪滚落。王朝云在惠州病故。祸不单行,东坡又被贬到海南的儋州。从儋州北归的途中,苏东坡病故于江苏常州。
人亡琴未焚,东坡的那把“九霄环佩”,开始在人世间流浪漂泊。而今,这把古琴被香港的一位收藏家收藏。这位收藏家也是“九霄环佩”的知音,他似乎深谙东坡《琴诗》的三昧,琴没人抚奏,就是一把死琴,琴声是琴的呼吸、琴的心跳,亦是琴的神采。他携带这把雷琴专程来北京寻古琴大师李祥霆,“九霄环佩”在李祥霆大师的指下,焕发了活力。李祥霆说,在他弹奏过的唐代古琴中,“九霄环佩”的音色最美。这是否与苏东坡对古琴的滋养有关?弹奏这把“九霄环佩”,就像与东坡倾心交谈,琴音自然非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