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我为一群创业青年开历史课,第二年,学生要我讲历代兴亡盛衰的道理,我在第一堂课要他们记下口诀:
兴亡看气运,
盛衰看改革,
分合看人才,
成败看决策。
刘邦能创建西汉帝国,肯定不是因为他英明神武,而是大秦帝国的气运终结,才有秦末群雄逐鹿的大戏上演,而刘邦是最后胜利者——前朝气运未尽,就没有后朝。西汉王朝由于汉武帝、汉宣帝的改革而造就盛世。王莽篡汉之后,群雄逐鹿,刘秀因阵营人才鼎盛而胜出,而王莽的败亡则由于他自己的一连串决策失误。
西汉王朝达到鼎盛巅峰之后,从汉元帝刘奭开始走下坡路,国势就此不回头,本书叙述的盛衰转折过程则有几个关键词:太后、匈奴、谷价、更始。
自汉高祖刘邦逝世,吕后援引娘家兄弟夺权,立下太后干政的先例。后来连续出现小皇帝,太后是妇道人家,不方便跟外廷那些儒家朝臣(都是男人)相抗,只有拉娘家兄弟入朝担任大司马大将军,掌握兵权压抑书生。可是,小皇帝长大了,受不了舅舅的长辈嘴脸,只有结合宦官对抗外戚。史家总是将汉、唐王朝的衰落归责于外戚与宦官,事实上外戚与宦官干政的根源都是太后。
匈奴冒顿单于可能是历史上最生不逢时的草原英雄,试想,如果他生在中国的唐末五代,他的成就肯定不比辽太宗耶律德光差,可是他偏偏碰到西汉帝国也正好兴起。无论如何,西汉与匈奴的实力消长,决定了两国的外交与军事关系。而王莽的败笔之一,就是在匈奴国力衰微之刻,没事生事,惹翻匈奴,终至外患加重了内忧。
汉朝的兴盛是靠着“文景之治”,加上汉武帝的经济改革大成功,国家富强。到了汉宣帝时,“谷石五钱”,人民生活富足到达顶峰。可是后来昏君一个接着一个,到了汉元帝时,“京师谷石二百余,边郡四百,关东五百,四方饥馑”(单位是五铢钱),这是王莽得以“受汉禅让”的充分条件之一。可是王莽的货币与经济改革彻底失败,造成“黄金一斤易粟二斛”,于是人心思汉倒莽。
老百姓日子难过,只好期待“变天”。更始,就是“重新开始”,王莽政权设“更始将军”,绿林军也有“更始将军”,绿林的更始将军甚至成了更始皇帝。可是那一段过程中,所有的“更始”都令老百姓反而思念前一个统治者!直到光武帝刘秀统一天下,“诏复五铢钱,与民更始”。五铢钱是汉武帝开始发行,刘秀的“更始”,其实却是“回到从前”而已。
王莽其实是中国历史中的一个异数:不靠武力而让政权转移。这在“尧舜禅让”之后仅此一次,其他改朝换代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一些名为“禅让”的戏码,也莫不是军阀以武力为后盾的欺世盗名演出。然则,王莽为什么能够不靠武力而“易鼎”呢?却又是因为汉武帝独尊儒术。
儒术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有些儒者开始做表面功夫,以欺世盗名为务,且因为只有士人才能做官,所以官吏多务虚不务实,笃学实学没用,逢迎拍马才是进身之阶。此所以王莽“自以为周公,则周公矣;自以为舜,则舜矣”,他扮演周公、大舜,满朝摇尾系统争着歌功颂德,就这样,他得以翻手云覆手雨,被塑造成圣人再世。
但那还只是他能改姓易鼎的充分条件而已,一开头就说了:前朝若气运未尽则后朝毫无机会。而西汉后期的刘姓王室一个比一个昏庸,太后带进来的外戚一个比一个腐败,西汉王朝的气运走到了尽头——必要条件成熟了。王莽也是外戚,可是这个掌权外戚既有学问又礼贤下士,更有那么多祥瑞之兆(当然都是摇尾系统制造的)应验在他身上,于是他成为天下人的救星,不流一滴血而能改姓易鼎,于是他放手实施一系列的改革。
问题在于,他的诸般改革几乎一无是处,尤其是货币改革,把天下人用得好好的五铢钱废弃不用,弄出一个复杂且不方便的币制,结果全面性地摧毁了交易机制。交易机制崩坏,可是人们不可能回到以物易物的时代,随之生产机制也停摆了,接着谷价飞腾、民不聊生,老弱辗转于沟洫,壮者啸聚山林,平民革命出现,原因是“人心思汉”。
且慢,前面不是说西汉王朝尽失人心、气数已尽吗?怎么又人心思汉了呢?看当时流行的两句民谣就能理解:“黄牛白腹,五铢当复”——人心思的是汉朝的五铢钱,不是汉朝的劣政。
写这本书最大的感触也在这里。人民因汉朝劣政而任王莽改姓易鼎,又因王莽劣政而人心思汉,可是后来的发展却是:绿林兵打进长安,但玄汉的施政更糟糕,关中人心反而“思莽”;后来赤眉攻进关中,更糟糕,人心又“思玄汉”。在这一连串的“与民更始”过程中,老百姓真是苦、真是恨哪!
最后的结局算是好的,刘秀削平群雄一统天下,建立东汉王朝,基本上沿袭西汉制度,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孙子都很贤明,造就东汉“明章之治”,三代一共六十三年的治世。
然而,光武中兴对后世却有一个不好的副作用:“人心思汉”成为所有复辟企图的理论依据。但历史证明,所有复辟即使政变成功,朝政也都失败,这是另一个题目,已超出本书范围,不多说了。
公孙策2022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