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们的长子海子却没有了。但这并不是一个人去如灯灭,命断如烟散的少年。
一般而言,天才在自己的故乡总是寂寞的。这是因为,故乡的人和天才各自据有的心思相距太远。但故乡人却会根据外界的信息,对他们村上这个孩子的分量做出判断,这同样也是他的亲人、父母的判断依据。当这一依据在这个村庄形成共识时,对于外界信息的期待,就成了海子父母寂寞生活中的慰藉。
而10年来,就在它们这个遥远的、小小的查湾,总有各种各样的来访者,不断地注入这个村庄和家庭以信息——
安庆师范的一个大学生诗社,几乎每年的清明都要来这里扫墓,并在山岗墓地举行相关的诗歌活动。
许多未名的青年诗人和对于诗歌心怀敬重的文学青年,时而会从安庆附近或外省赶来——就在笔者1999年春天到查湾采访的前10多天,一个远在青海铁路局乌兰柯柯折返段工作的青年,千里迢迢地赶在清明节之时,来此扫墓凭吊。
在村庄四季变化的景色中,这些人们来了,走了;留下了对逝者的怀念,也献上了对生者的安慰。构成了寂寞村庄一幅流动的风景,也在海子父母的心中模糊成一脉暖流。然而,还有另外一些很难模糊的事情,在老人心中梗塞成别扭的记忆——
在海子去世第三个年头的1992年,家里来了一个名叫东君的青年。据海子的父母回忆,海子去世后,在北京参与料理了海子后事的西川曾来信关照家人,如果外边有人为海子的事来家中造访,希望能热情接待。我对西川这个意思的理解是,这是对老人出于事理考虑上的一种提醒。因为在他当时的设想中,前去海子家乡的凭吊者,应该都是珍重海子诗歌的人。而在当时的北京,关于海子的死及其诗歌某些阴暗的说法,正在隐隐约约的流布。那么,不言而喻的道理是,珍重海子诗歌的人,也无疑应是值得这个家庭珍重的。所以,无论西川的这个提醒是否多余,都表现了他作为海子的挚友,对这个家庭义子式的关照。
也就是在收到这封信不久,这个东君来了。其实当时收没收到西川的这封信,按农村人待人处事的一般方式,两位老人也不会冷落儿子生前的友人的。东君来自山东泰山脚下的一个地级城市,通信地址与一所小学有关——之所以这样表述,是因为海子的父母以及我,很难弄清他的确切情况,甚至包括他的名字。
东君来了,他称呼两位老人叫伯父、伯母,自称是海子生前的诗友,此行的目的一是看望两位老人;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写一部有关海子的书。所以准备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我很难有什么证据,怀疑东君此行的这一目的和他的真诚。海子去世后,两位老人也很少能在老家见到与儿子生前有过交往的朋友。所以,一见到东君便立时勾起了对儿子的回忆,便难以自禁地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而东君比两位老人更加悲伤,先是陪着两位老人流泪,继而独自号啕大哭:海子不该死啊!
接着,东君就在家里住了下来。此间他要干的主要事情,就是翻看研究海子生前的藏书。海子生前大约购有2000多册图书杂志,去世后由其父母从北京带回老家,起初置放在两个显然是临时打制的粗陋然而又很结实的大书架上。海子的书籍阅读范围显然极广,这也可以从他藏书品种很杂这一点上反映出来。除了必然购藏的中外名著和新近译介过来的文化、哲学、文学等热点图书外,更多的,则是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不属于一个青年诗人阅读范畴的图书杂志。譬如《小说月报》《收获》《大众电影》《世界美术》《新华文摘》《国外社会科学》《世界宗教研究》《世界文学》等,这类或被视作通俗的、消遣性的,或艰深的、专业性的杂志。再比如《中医学基础》《藏传佛教史略》《西藏源流记》……诸多有关西藏人文历史地理和藏传佛教、藏密气功等五花八门的书籍画册。
作为阅读,不同的人从同一本书中获得的信息肯定是不等量的,即便是一本看似很简单的书,也会在一个对应的心灵中折射出丰富复杂的信息。海子大学毕业即开始由哲学而导入对宗教、气功、预言等具有神秘属性事物的迷恋。我们从苇岸的几篇文章中便能隐约感觉到这一点,比如他在《海子死了》一文中这样的一段记载:“我们把话题转到了歌德,转到歌德在《浮士德》中提及的那个神秘预言家诺斯特拉达穆斯。你说,他的预言大多应验,东方人长征,两次世界大战,肯尼迪之死都被他预言过,他预言1999年世界将有大的事变。你说他的预言集《世纪连绵》国内已经译出,译者似乎以此居奇,正与出版社讨价。我们还谈到西藏,谈到历代班禅无一寿终……”——这是1989年3月21日,海子与苇岸关于书的一次谈话。
这个谈话的信息令人吃惊。我想我们许多人,包括专业性的学者在阅读或研究《浮士德》时,都不曾特别留意过这个“诺斯特拉达穆斯”,亦即这个近年来幽魂一样萦绕在中国读书界和社会氛围中,名字又译作“诺查丹玛斯”的神秘人物。当这个人和一个现代日本人写的《诺查丹玛斯大预言》这部书畅行于这个世纪末,并被神话一样地谈起时,我们也根本不会想到,这个16世纪的法国医生、在《浮士德》这部名著中一闪而过的人物,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之处。同样令我吃惊的,还有海子对与此相关的国内最新出版动态的谙熟。
——这一切藏书,特别是有关宗教和神秘学的图书,在这里几可算得上专业性的收藏。而它们,这时就集中地排列在东君面前。而此时的东君,也如同被这个贫穷的农家又供养的一位整天泡在图书馆的研究生,足不出户地从图书中开始了对逝者的思想脉络梳理。或者说,是面对一部部有关神秘学的图书,开始了自己的奇思妙想。两位老人出门下地干活去了,那个空旷安静的农家就留给了他;老人回来后做好了饭,东君便坐到了饭桌前……
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是在1996年底,就获得了有关东君的信息。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在山东威海的家中突然接到北京的一个长途,一位陌生人在读了我不久前写的一篇涉及海子的文章后问,你们山东有人正在写一部海子的传记,他是否与你有过联系?
我回答说没有,我也不清楚此事。而我自己也不是山东人。我是1992年底从青海调入威海的,几年来与山东文学界联系很少。
我不曾想到,对方在电话中说到的这个人,其实就是东君。
而热衷神秘文化的东君,自身也是一个神秘的人。即使到眼下为止,海子的父母以及我都不清楚他的真名实姓。他在海子家中留下了数个证件和名片,上面的姓名都不一样。这其中有他通信地址为山东泰安实验小学的一种名字,有他“华夏智能气功培训中心”学员证上的第二种名字,他1993年“首届全国辟谷养生学习班”“东方辟谷养生传授员证”上的第三种名字,他“智能气功科学函授班结业证书”上的第四种名字,他“中国慧学研究会会员证”上的“东君”这第五种名字。
就在东君署名为“东军”的一张名片的背面,还印着这么一段文字:
从事数相、古文字、道教文化与生命科学(人体特异功能)诸文面的写作和研究,并有交流资料《太阳神·东君》。
我是天地间惟一的秘密和窗口。
这段文字上面又有用蓝色套色印刷、中心以6枚逆时针旋转箭头,外圈以12枚顺时针旋转箭头,做反方向旋转的光轮状图符。
它在一瞬间使我联想到了先秦时代那种行踪飘忽的世外高人:幽涧石台之上观测星相、朗月古松之间振袂飞升。
然而东君不是。确切地说,他是以形而上上的神秘,干着形而下下的事情。在他独自面对那两架图书研究了近一个月的一天中午,海子的母亲无意中发现,儿子一本西藏大型画册的整个内瓤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硬皮空壳。这是海子生前花了近200元购买的为数不多的几本画册中他最珍重的画册之一。老人心头一紧,再注意一看,发现其他几本画册都遭遇了程度不同的类似命运,并且,还有其他一些书籍竟不翼而飞。老人赶紧告诉了丈夫,接着,一起叫来东君询问。
问话刚一出口,东君就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对不起,大伯大妈,我错了!我对不起大伯大妈。
“我是天地间惟一的秘密和窗口”——东君名片上的这句话于此道破了玄机——那些画册的内瓤和其他书籍,就是从他这个唯一的“窗口”秘密飞走的。
原来,整日一个人留在家里搞“研究”的东君并非足不出户。我们可以想象得出,他在“研究”到某种程度上的时候,心头突然发生的那一转折:他太爱这些书,也太想据有这些书了!但他却并没有修行到不为心爱之物所动的地步,他的道行大概只是到了“窗口”的这个高度。于是,便一连数日地开始了对这些画册书籍的“乾坤大挪移”——每当两位老人下地干活时,他也在稍后随之出门,赶到约10里路程的高河镇邮电局,将包裹好的书册寄走。如此者三番五次,直到被发现的这天中午,他的系统工程还未完成。
东君在这个家里一共住了一个月零两天,直到事情发生后,成为这个家庭的“不受欢迎者”为止。临走时,执着的东君还要借走一些图书,但被拒绝。
后来,这些图书大部分通过西川被追回。
接下来的1994年,在海子的坟墓进行修缮时,东君寄来了300元的资助费。
再后来,便没有了东君的音讯。
——这是若干年来,到查湾凭吊的人群中,所发生的最莫名其妙的一件事情。
比较莫名其妙的,大约还有这样一件事情:1998年春节,两位安庆地区从事文艺批评的青年教师到了查湾,与两位老人做了半天的交谈后,临走时借走了查家仅存的一本《海子诗全编》,然后,便杳无音讯。
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除了诸如此类的莫名其妙外,它还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世界。是人,给了人以温情、安慰;也是人,教会了人以提防、戒备。我们对那类伟大事物的尊崇,对神圣事物的敬畏,对卑琐事物的不屑,以至谨慎、猜忌等情绪,也都是因此而生。
所以,在知道了以上的往事,我提出要看一看海子的那些藏书时,首先自己就有了几分心虚,而两位老人也顾左右而言他,直至同行者一再申明,才消除了他们的疑心。
这些书的大致门类我已在前边做了描述。而它们现在的处境则是难堪的——作为图书自身存在的难堪。我在见到它们时,这些书已被用20多个大小不一的,曾是装肥皂的、装白酒的、装雨靴胶鞋的纸箱装了起来,堆放在一间房子的墙角。打开上面的几箱翻看时,许多书的边角都已被老鼠啃过。书被用这样的方式保存起来,不再有被“借”走而一去不返之虞,但却受到了无法复原的损伤。
海子的母亲问我这些书还有没有用,我的表达是,这些书现在基本上都可以在书店买到,它们的物质价值也基本上就是书后的定价。但它们是海子用过的书,许多书上都有海子阅读时用笔做过的标记,也可以说,这所有的书都留存着海子的信息。因此,当然是有用的。我建议他们还是做个书架(原先的书架已用作小卖店的货架),把这些书置放在书架上。这样,一是有利于书的保存,二是便于那些喜爱海子诗歌的来访者浏览——当然,前提是绝不被带走。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表达是否恰当,也难以想象这样是否会招致过多的好奇者,以致影响这个家庭的生活秩序。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的藏书,特别是趋向专业化选择的那类文化人的藏书,它都只属于藏书者个人。它在标志着个人思想精神的发展线索越来越从群体中出离,而成为独立的个体时,这些书也就排除了公共资源的性质。它已经同收藏者的精神生命构成了一个整体,因而具有不可拆卸性。当它作为一个完整的系统存在时,它显示着藏书者个人精神历程的价值;当它被拆卸之后,它们仅仅就成了拿钱便可以买到的一件商品。当然,我在这里说的是读书人——那些以他们的著述对于一个时代的某些方面产生了重大影响,从而成为研究对象的那种人,而不是专门的图书收藏者——他们所收藏的孤本、善本那类书。除了几本画册外,海子没有什么值钱、贵重的书。他的许多书从被反复使用的迹象上看,都更像是那种中学课本;而作为一个整体,这些书的门类品种则显示着驳杂、诡谲、神秘,以及由有关西藏的硬壳画册收聚出的、那种羊皮典籍式的古旧贵重感,正像外观简单却在精神世界做扑朔迷离遨游的海子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