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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查湾:落日中的山岗

…………

五月的麦地上天鹅的村庄

沉默孤独的村庄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这就是普希金和我 诞生的地方

风吹在村庄

风吹在海子的村庄

风吹在村庄的风上

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

北方星光照耀南国星座

村庄母亲怀抱中的普希金和我

闺女和鱼群的诗人安睡在雨滴中

是雨滴就会死亡!

夜里风大 听风吹在村庄

村庄静坐 像黑漆漆的财宝

两座村庄隔河而睡

海子的村庄睡得更沉

1999年春天的4月,当我参加完一个诗歌会议后从四川成都启程,途经重庆、武汉这些人头涌动的南方大型城市,到达海子的故乡——安徽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时,顿然觉得我是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荡荡的所在。4月的查湾,是一个只有老人、妇女和儿童的村庄。男人们基本上都去了东南沿海地区和其他远方城市打工。查湾男人的传统谋生手艺是做小日用品或生产资料的批发与推销。海子的三个弟弟——两个已经成家生子的和一个已经做好成亲准备的,全都出门在外,与村庄中的其他男人一样,一年365天只有春节期间回家团圆。那么,这仍然是一片不能留住它的男人们的土地,仍然是一个用根深蒂固的饥饿,将它的男人们挤压向远方去闯荡的土地。

春天中独处于这个喧嚣世界之外的查湾,送走了它青壮男人们的寂寞的村庄,也是静谧而安详的。墨绿色的麦苗、嫩黄色的油菜花、紫云英田垅中嫣红的碎花、错落其间泛光的水塘、掩映在庄稼和野花中裸露出泥土本色的田间小径……在这样一幅田园色的组合中,春天把某种压抑的欲望,从村庄的四周一直引领向远处丘陵的脊线。而水田中偶尔可见的水牛和扶犁的村妇,则以舒缓而略显滞重的动作成为这座村庄的暗喻——所谓的家园,便是这样由女性、母亲,寂寞、滞涩和温馨构成的实体与气息。它千年之前或更遥远的《诗经》时代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吧?这样的村庄,就这样寂寞而富有耐心地等待着它的男人们归来。而它的男人们也必将背负着这种目光,在异乡的城镇或贸易货栈,以自己的智力、坚韧、勤谨乃至忍辱负重,直至春节时兑换成交付给村庄中一个家庭的水泥、木料、马赛克贴面瓷片等翻建新居的建材,兑换成访亲串友时挂在自行车龙头上叮当作响的礼品瓶酒,也兑换成妻子儿女身上质地粗劣但款式新潮的时装。

“我们那儿的生意还是不太难做的啦”——男青年在交流中彼此这样用粤语谦虚地暗示自己这一年不俗的闯荡成果。但你不清楚他们是否也曾用这样的粤语进过迪厅、洗头房、气氛暧昧的发廊。而只有回到他们自己的村庄,只有在一次深呼吸后吐尽了肺腑中积郁的铅油、煤粉和工业排放废气,从水塘和草棵中拔出的气流通过呼吸管道沉入丹田,他们一再表示已改不掉的粤语会顿时卡壳。他们会顿时浑身通泰地打个喷嚏之后再骂一声:“操!城市。”田野的风,少妇的风,母亲的风,因着他们酣畅粗重的呼吸而使一座村庄感到殷实。

这样的村庄无疑是它远行的男人们永远的家园。然而,这样的家园只是在对于好日子微茫的期待中,延续着世世代代简单自然的生存。它不能想象自己会对什么形成一种召唤,也自然没有能力理解一位10年前出门远行,却以另一种方式归来的游子——

大地 盲目的血

天才和语言背着血红的落日

走向家乡的墓地

那是整整的一个10年。1979年,查湾村查振全查裁缝家的老大,15岁的查海生考取了中国的最高学府——北京大学。这个消息轰动了当年的安庆市,也是查湾村前所未有的新闻,曾为这个村庄带来持续不休的话题。而10年后的1989年春天,当已用“海子”这个笔名名世的查海生成为一抔骨灰被查振全夫妇捧回查湾时,则使查湾在疑惑、震惊、痛惜中萦绕着一层悲凉。这就是那个曾让查湾人羡慕、骄傲甚或嫉妒的查家长子?查湾这多少年来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因为什么想不开的事就这样走了呢?查家20多年供养的一个大学生,这个已成了中国政法大学教师的大文化人、查家的门面,一家老少5口的精神支柱,这个一直在穷困阴影中笼罩的家庭脱贫的希望,就这样成为一抔骨灰。查湾的乡亲们不知道什么是“背着血红的落日”的“天才和语言”,更想象不出天才为什么要“背着血红的落日”并且是“走向家乡的墓地”,而不是像这个村庄其他出门在外的男人那样带着温暖的钞票,回到家乡建筑新居?然而,父老乡亲又禁不住地陪着悲伤的查振全夫妇流下难过的泪——为这个家庭顶梁柱的折断。

接下来,查湾人也逐渐从外界传来的信息,知道了他们村上的查海生,是一个他们说不清楚的名人。

海子的坟墓,安置在查湾村北面约半华里地的一个乱坟岗上。这位“倾心死亡”的诗人,凭借着盲目而锐利的直觉,不但在他的诗歌中无数次地谈到死亡,并竟然多次预言了死后的归宿。“背着血红的落日/走向家乡的墓地”,是他1987年在长诗《太阳·土地》中写下的诗句;稍后,他又在《太阳·大札撒》中写出了这样的预言: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赶上最后一次

我戴上麦秸,宁静地死亡

这一次不是葬在山头故乡的乱坟岗

如果对这一谶言进行语气上的分析,那么,“这一次”之前他在自己内心指说过而未形诸文字的上一次,则正是“葬在山头故乡的乱坟岗”。

海子似乎早已选好了自己的归宿之地。他对这一地点的指说是如此清晰、具体,并最终与事实完全吻合。而这个乱坟岗在我看来,实在是一个能以最优美的乡村景致,给灵魂以迷醉的地方。它丘陵形高处约半个足球场面积的台地,是能够尽览四周村庄和田园景色的绝佳的观景台。而台地上由胳膊粗的、碗口粗的黑松以及刺槐错落间杂的林地,林地中蒲公英、雏菊和各种无名野花聚集的野生生机,尤其是当红亮的夕阳打来,又被黑松蓬勃的枝冠分隔成静穆的光栅,高枝上长久注视夕光变幻的归鸦偶尔的几声长啼……而正是这一切,给予一位富于诗性感应的少年诗人,以难以忍受的大地美色的折磨,并陡生与之合抱融化之念?“我欲乘风归去”——苏东坡写下这一词句时,不是在类似的难以言说的美色感受中,而做出追月飞升的致命表达?

少年时代的海子,我们不难想象他在这片山岗林地,为这村庄大地美色所召唤的好奇,心灵聆听天籁的迷醉。我们还能想象得出,当一千种心思涌现在这位富于感应力的少年心头时,村庄与大地情结在他心绪中的结定。尤其是在成为北大的一名学子和中国政法大学的教师、诗人后,他每次回家探亲时,在这片山岗林地黄昏中的心灵漫步。

夕阳映照着不多的几座坟头,也映照着青草地上几只撒欢的小山羊。明冥两界在同一个黄昏中,有着同样的孤寂,也有着同样的温暖、同样的安详。如果生命在某些时分有如小山羊无拘天性的撒欢,那么,死则是生命永恒的安详……那些安葬在这里的逝者,已成了这大地美色中的一个部分,并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永远地与这大地美色相守望。如此,死亡还是残酷、可怕的吗?

这时暮色渐渐浓重,眼前的村庄与大地,被由它释放的潮湿地气逐渐没收了明艳的色彩。这地气带着世世代代农夫沉积于其中的汗血,带着生命沤渍于其中的紫黑色的欲望,以及向灾难夺取收成的仇恨和肝胆沥血的碎块……也带着庄稼和植物腐烂的根茎,物质与欲望迹化的盐碱——这乡村大地上一切沉重的元素,向着天空上升。“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黑夜从大地上升起”!从大地上升起的黑夜击碎了生命短暂的欢乐。黑夜率领着死亡的洪流,率领着由人类、植物、庄稼、昆虫等等,每一渺小的个体以生命链的形式集合起来的生命的洪流,向着天空上升。在那些个麦子已堆进打碾场的夏夜,闪闪发亮的草杈以兴奋和仇恨的双重注入,在农民的手中翻动——“狗日的粮食”!这是中国农民由饥饿的胃和黏涩的汗在此时此刻的特殊表达。在那个五谷已全部装进了粮仓的秋夜,空荡荡的荒凉的大地则以农夫汗血被榨干的痛楚,在物质与生命循环链上派定了的追逐,睁开了阎王索命夺魂的独眼。一个饥饿的老人在新谷塞满肠胃的午夜死去。一个粗硕的壮年汉子在豪饮中,突然听到了来自体内血脉网络上一声沉闷的爆炸,脸上随之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接着随手中摔碎的酒碗倒在地上。那个夜晚,老鼠结队从水塘泅过,一只狸猫蹿上高大的枫杨树冠,久久不肯上架的大红公鸡最后扇起一片火光栽进田野,一瞬间无影无踪。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黑夜就是这样带着大地上死亡的洪流、欲望的洪流,带着生命盲目而笔直的原生力,咆哮着朝向天空仰冲。

海子短暂一生所致力的两个根本性的诗歌命题,一个是天空,一个是黑夜。

他在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1989年2月,写下了《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这首短诗,其中有两对关键性的诗句,其一是“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这里所表达的,是他以自己“太阳七部书”中有关太阳与天空的篇章,对“一无所有”的天空所做出的丰富诗歌造型,对他形成了安慰。第二对关键性诗句便是“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它与上一对诗句所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亦即他诗歌中对黑夜内部深刻而丰富的察识,远远超出了此前既有的诗歌边界,因而对他形成安慰。

所以,查湾村北这座山岗墓地,这座以柔和的弧线与村庄大地联结的平岗,当是海子诗歌中一个隐秘的核心,是他观察世界、倾听天籁、感应生死的一个观象台。正是在这个松林台地上,他感应了落日夕照镀上坟冢那抚慰灵魂的大安宁,看见了头顶宇宙河汉那些大星的熠熠烁烁,并谛听到了发自其间的秘语。当然,他更是在那些个五谷丰登新粮入仓的空荡荡的秋夜,以对于大地特殊的敏感,注意到了黑夜不是渐渐地从天空向着大地覆盖笼罩,而是相反地——“黑夜从大地上升起”。这个发现似乎让他突然看清了一个天机式的隐喻——从生命走向死亡是天地间最基本的法则,人类不但不应对此恐惧,还应平静地顺从。然而,高能量的生命,摄取了大地元气的高能量的生命,则会在进入死亡的黑夜之后,又黑夜一样的,再生性地从大地上升起。

从这个角度上说,海子应该怀着一种内心的骄傲,他在诗歌中一再地倾心死亡,“走向家乡的墓地”,正是认为自己属于高能量的生命,必然再生性地从大地上升起。

海子是提前回到了家乡的墓地。以一个人的正常生命时限来计算,25岁的他是缩短了生命三分之二的行程提前回到了这里。

依照查湾的习俗,“提前回来者”是不可立即入葬的,他的尸骨必须暂先厝置在墓地一个临时垒砌的小筑体内,直到三年之后方可入土。这一习俗,颇像是源自对土地的崇敬,未经过足够的土地上的摔打而入土,会导致某种排拒或冲突?所以,它又像是对“提前归来者”的一种关怀——必须有一个三年的时限以便相互熟悉,最终合抱为一,获得永恒的安宁。

1992年春天,海子厝置了三年的骨灰,在他早已预言了的故乡的山岗上入土安葬。松林青草中多了一个新的筑体——是的,这个坟头的确更像一个筑体,它由麻青色的大片石垒砌,水泥勾缝,高约1.2米,面积约一个方舟那样大小。除了坟头的黄土和草棵与其他的坟冢相同外,它敦实、整洁的石头筑体还留下了一个少年诗人更多的信息:从整体上看,这个筑体更像新疆帕米尔高原古丝绸之路上供旅人歇息的那种块石垒成的驿舍,或者是中国西部及北方草原上那些草原帝国时代遗留下来的石堡或石头城的微缩,使人陡然想到了那些头枕鞍鞯在落日与菊花中睡去的匈奴、突厥与蒙古族士兵——海子生前曾神不守舍地流连于那一空间和氛围,并为之魂牵梦萦。

而石头墙体上向内凹入的一个长方形石龛,则嵌入了两块藏传佛教的石雕佛像。这是两块各有铜盆大小的石像,一尊浮雕彩绘坐佛——似是青年时代打坐悟法的释迦牟尼佛像,宽大的杏黄色佛袍和斜袒的右臂、赭黑色的精瘦的面部,显示着这位当年迦毗罗卫国的净饭王之子身体力行,在菩提树下冥悟生灭真谛的苦行苦修;另一尊则为神态娴雅的绿度母。这两块石佛是海子1988年9月第二次游历西藏时,在从日喀则返回拉萨的路上于玛尼石堆中所选,背回北京后长期置放在他昌平政法大学的宿舍,自去世后由其父母带回老家,又嵌置在他的墓墙上的。石像上的彩绘颜料当由矿物质研磨调制而成,虽时隔十多年,且长期在露天栉风沐雨,但其金黄、赭黑、石绿三种主体色调的色泽却完全保持着原初的鲜亮饱满,仿佛真是澄明的圣光自内向外源源派生。

北方草原和青藏高原——这一在农耕文明之前展开的人类最初的游牧文化形态,曾是海子怀着“在神圣的黑夜走遍大地”的诗人理想,多次漫游,乃至精神皈依之地。

对此,我将在后面专门论述。

海子墓前竖立的汉白玉墓碑最为醒目。墓碑正中竖刻的铭文——“显考查公海 大人之墓”及左下的立碑者——查家三个后嗣的名氏曾使我深感诧异。它给人的直觉显然是一个家族的后人为自己逝去的长辈所立。而在25岁年龄上孤身离去的海子又何来称他为“显考大人”的三个立碑的子嗣?经询问海子的父亲,方得知这是出于乡俗的一种“假借”——三个立碑的子嗣是海子大弟和二弟的孩子。我在那一霎间突然感觉到时光的神秘莫测,它在某个时段似乎是蓦地戛然停顿了一下,又以射流状的运动做超量喷散,之后归入常态。而这三个当时年龄最大者不过三岁的童子,若干年后面对他们为之立碑的一抔黄土下陌生的大伯,不知会有何种猜想和感应——这大地上的滚滚人流无一不“怕过、爱过、恨过、苦过、活过、死过”,然后真正寂然无声地汇入死亡的洪流,然而是哪些人,又凭着什么却在这大地上留下了他们的名字?

我想这个墓碑上还保留着查湾这个村庄的一些重要信息,首先是这一碑铭遵守传统习俗的严格规范性,以及行文中深厚的乡学功底。它在“查公海 大人”中对海子本名和笔名的两全性表述,实在是超出一般现代文人思路的神来之笔。而“显考查公”,这种对于一个25岁的现代诗人古老的文牍性称谓,则又传递着一种宗族文化章制的遗风。

在墓碑凿刻的可解读为图腾的怪兽图案上,我还约略感觉到一种与屈原湘楚文化相洇渗的南方河流与湿地文化的诡异与神秘。这是两条自石碑的上方自上而下曳尾于石碑两侧的龙形怪兽。在各自断为四截的龙身间隔部位,对称地间杂以云纹图案,而自顶部向中心弯拱的兽头,则呈似龙而无角,似豹而无须的那种只可在《山海经》中看见的怪兽模样。中间的一丸红日,在双兽相向张开的嘴间悬垂,其上一黑色呈鲎鱼状的物体居于最高部位,不知是否玄鸟的变形?

总之,这是一些无法确切指称的图像,它们无疑来自上古神话和沉积在这片土地上神秘的原生文化。这些中国南方农耕土地上的神秘符号,与来自游牧高地两块玛尼石的奇特组合,使一座墓地在1999年的商业电子时代,显示出某种超然和难以理喻的谵迷。这个世界上的人大约都与谵迷有关,有的无神论者执着地走向自己的权力拜物教,有的享乐主义者则沉醉于大麻鸦片那种白日飞升的高潮体验。

而此刻,安歇于三尺黄土之下的这位谵迷的少年诗人,在由自己、亲人和乡土血脉合成的这一神秘意念中,与大地上古老的集体无意识相合抱。与收纳万物也派生万物的黑夜相合抱。

他在黄土之下环抱着永恒的黑夜。

而在查湾春天的清晨,泡桐无叶的枝冠上,一树雪青色的大花拔过村庄最高的屋脊,在清旷的天空怒放。 P3dZbo1GTK7W9+3AEcv9nw8GH6zb6S8DkJGphSIcDjPOQinW00EYVSiVyo+BeG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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