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什么问题。但是仔细想想,基因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模式导向了一些反直觉的结论。其中之一是,其实没有所谓的环境,或者说没有一个普遍、客观、真实的环境,只有基于生物体立场的特定环境。在春季某个时刻白昼长度会超过特定阈值,这一事实可能会对一些鸟类的大脑产生重要影响,但其他动物对此环境信息完全无动于衷。屎壳郎依然满腔热情地继续咀嚼和消化粪便,它们不会察觉到白昼长度对于画眉鸟来说具有怎样的特殊意义。这并不是因为甲虫比鸟类更简单,通常,表面看起来更简单的动物会发现那些为复杂动物所忽略的信息。例如,鲑鱼和鳗鱼可以探测到周围水体中盐溶解量的细微变化——这些变化是鱼类生存环境的一部分,也是在淡水和盐水间迁徙生活的生物要获取的关键信息;但复杂生物如鸭子、水獭或人类则无法直接察觉到这种变化。 7 同样,我们都知道狗的嗅觉很灵敏,各种各样的气味组合构成了狗的生存环境,而更复杂的人类大脑却无法察觉到微妙的气味变化。探测到盐度并从中推断水流方向是鲑鱼和鳗鱼的进化特性;对日光持续时间及地球磁场敏感则是鸟类的进化特性,通过基因选择,一些鸟类具备了特定基因,因此它们可以察觉到被大多数哺乳动物所忽略的光偏振。同样,来自环境的信息只会影响某些生物——它们的基因使生物体装载了合适的设备来探测这种信息变化。
但是,我们把这个简单原理应用于人类时会遇到很大考验。我们可以非常自然地接受“人类会从环境中提取各式信息”这一结论,但却很难注意到人类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其实有赖于自身携带的专业信息检测“设备”。让我再举一个例子,他人眼神的注视方向是我们环境中的一类重要信息。用偏生理学的术语来描述,当一个人睁眼视物时,他眼睛中虹膜和巩膜的位置关系是可以被其他人看到的,他们能利用这一信息来推断他的注视方向,而注视方向又指示了他当下关注的对象。即使是婴儿也能清楚地意识到眼神是一条重要线索,它揭示了一个人正在注意什么。换言之,我们无法看到一个人的心理状态,但可以根据注视方向推断他的心理状态。 8 从环境中获取信息还有赖于知识基础,严格来说,在上述例子中,原始线索只有注视者虹膜与巩膜的位置关系,但观察者可以利用这一线索触发一系列推理过程:通过精妙的三角学(比如夹角)计算出凝视方向,进而推测出注视者的关注点,比如“他在看猫”——请注意,将注视方向等同于关注点,这本身也是一种必备的基础知识。在以上例子中,复杂的运算过程不仅涉及几何学能力,还包括大量具体的“期望”。如果没有这些“期望”,你无法推算出一个人到底在看什么。你必须先假定目光是一条直线,眼睛和注视对象之间就像有一条连续的直线,这条线无法穿过固体;你还要假定,目光触及的第一个物体应该就是被关注的物体,而且人们通常关注的是整个物体,而不是局部。 9 这些都是非常微妙和复杂的假设,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只是完成了一件貌似很简单的事情——察觉某人在看什么。
精妙之处还远不止于此,知道别人在看哪里往往意味着我们能“读”出这个人的心理状态。例如,假设桌子上有四种不同的饼干,一个男孩专注地盯着其中一块,你认为他想要的是哪一块?他会拿哪一块?这种猜谜游戏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都很简单,但有些孤独症儿童却很难回答出正确答案。他们可以指出孩子在注视哪块饼干——这没有问题,他们也知道对方可能想得到什么东西。但在他们那里,“注视饼干”与“想要饼干”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 10 这种特殊的病理学现象提醒我们:凝视方向与意图之间的联系也是一条信息,我们必须将这条信息添加到对场景的理解中,才能顺利完成推测。你只有具备了完善而正常的探测系统,才能根据孩子的目光回答出孩子更想要哪块饼干。
生物所拥有的探测系统当然是进化塑造的结果。人类经常通过视觉注视来推断彼此的心理状态,这是一种非常有用的技能,因为人类的生存有赖于与他人的持续互动。当你需要与他人协调行为时,能够推断别人在看什么会产生很大优势。因此,如果从进化视角看待注视探测,我们还可以预想到,一些与人类互动达到一定密切程度的驯化动物也能识别人类目光。狗确实可以做到这一点,它们与人类产生的互动包括守护和捕猎这两种典型的复杂活动,因此,对它们来说,即便只是对人类意图具备最低限度的理解也是一种巨大的进化优势。相比之下,黑猩猩虽然更聪明,但它们只有在经过极其漫长的训练后才能察觉到人类的目光注视,而且它们训练后的表现也并不太好,主要原因在于黑猩猩与人类祖先缺乏共同的协调互动经验。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家猫对人类注视的理解力很差,作为一种驯化动物,虽然猫与人类共同生活,但二者之间其实没有产生什么合作行为。 11
重申一次,只有当你具备合适的探测系统时,特定信息才会存在——之所以你会具备这个探测系统,是因为它在漫长的进化时间尺度里一直对你祖先的生存有利。但这里容易产生一种认知上的陷阱,正是因为我们早就拥有了这些探测系统,而且它们总是运行顺畅,所以我们恰恰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我们对它们视而不见。在我们看来,当我们思考自身理解周围世界的方式时,仿佛信息真的就在那里,等着被我们发现和获取。
这种思考方式——明白信息是需要被获取的,但没有意识到信息探测装备的存在——被称为朴素实在论(naive realism)。朴素实在论是一种自然感受的体现,因为当我们获取信息时,就好像信息已经存在了, 12 我们不会察觉到自身探测设备的工作过程。在涉及诸如声望、美貌或权力等复杂的社会现象时,我们很难跳脱朴素实在论,因为对这些信息的探测似乎不依赖特定感觉器官。但实际上,即便是权力也是一种脱离了合适的认知装备就无法感知的抽象特性。表面上,要理解一个群体中谁掌权好像不是很困难。当有人能对其他人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时,人们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但这样想就陷入了朴素实在论的陷阱。什么样的行为是“发号施令”?什么样的行为是“服从命令”?只有满足了一系列要求的探测系统才能识别出这两类行为。这需要关注到个体的表达偏好,把特定行为偏好附着到不同个体身上,还要能把关于过去行为的回忆与当下情境相结合,除此之外,这还预设了更多前提,比如等级具有传递性,如果a在b之上,b在c之上,那么a也在c之上。早在全面了解人类社会生活之前,幼儿就已经对权力和支配性有了一些直觉感受。 13 所以我们要不断强调,如果没有合适的探测设备就无法从环境中获取信息。幸运的是,对于那些帮助人类从社会环境中获取信息(如权力、声望或美貌)的探测系统,我们现在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