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社会：我们的认识决定了我们的世界》

诸宗教与“宗教”的发明

随着大规模王国、城邦和帝国的出现，专业分工越发精细化。较为明显的变化包括：许多人依靠手工技艺成为专业匠人，如铁匠、厨师、木工、砌墙工与裁缝等；商人成为新兴阶层；另外还出现了一系列统治秩序的执行者与捍卫者，包括官员、士兵、书吏与行刑者等，这些职业构成了大规模社会的统治根基。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仪式专家登上了历史舞台，我们可以称之为神职人员，他们专门负责举行一些仪式，尤其是那些与政治权力密切相关的仪式。随着社会发展，神职人员的权力逐渐扩大，他们几乎完全垄断了仪式服务。在某种程度上，这像是类宗教传统的延续，神职人员被认为是神灵的代理人，而仪式活动则是与神灵沟通的手段，就像小规模社群中的传统仪式一样。但相似之处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这种新的社会政治现象有许多独有的特征。

最重要的变化是出现了专门负责与神灵互动的组织，如上文提到的，在类宗教传统仪式中，通常是由社群中的长者主持祭祀仪式，或者由萨满进行表演。这两种情况下都没有专业化的仪式执行组织，而婆罗门和僧侣正是这种专业组织的成员。也就是说，诸如谁应该做什么、应该在何时做以及用何种方式做等问题，完全交由专家组织来处理，他们有一套统一的处理标准和流程。有的专家组织内部等级森严，有的则比较平等。

这与之前的类宗教传统形成了鲜明对比。例如，祭祀祖先仪式的内容主要依据年长者对过去祭祀活动的回忆，萨满和灵媒经常即兴创作，随意编排出新的仪式程序。而在新情境下，所有神职人员都会使用一套相同的程序，仪式顺序、供品数量以及参与者等都有了统一规定，成文的仪式说明保证了仪式的一致性与稳定性。随着文化传播，出现了书面教义和宗教条例，这使得神职人员更容易基于教规提供规范化、标准化的仪式指导。 ¹⁵

一名神职人员所提供的仪式服务，原则上可以由其他的神职人员代行。此外，神职人员的职业资格标准也被编入了宗教条例，条例同样适用于所有成员。类宗教传统那些神秘而暧昧不明的训练方式，如启蒙和想象，被更明晰的训练形式所取代，如记忆文本或文化学习，这些都更容易加以验证。没有一个神职人员会声称，在受到了神的启示后，他可以不接受正式培训就获取任职资格。

这类宗教组织大多与中央集权政治密切相关。对任何影响力逐渐扩大的团体来说，政治渠道显然都是必经之途，新兴宗教组织用一套统一而独特的宗教产品取代了各种非正式的服务，该目标的实现过程中必然有政治势力的参与。这解释了为什么在城邦和帝国发展史上，神职人员总是试图加强他们的政治权力。当然，这不意味着他们的政治行动一定带有强烈的权谋色彩，甚至不意味着神职人员会刻意寻求政治影响力，只是说，任何不以这种方式运行的组织都无法长久存活。

最重要的是，这种宗教观念也是全新的。萨满主要与鬼魂、亡灵或者神灵打交道，祖先崇拜的对象当然是世系祖先，因此类宗教传统崇拜的是区域性的超人类力量，他们往往与某个地区或社会群体有关。但组织化宗教的神职人员则会声称自己的互动对象是更具普遍性的“真神”，这些神的管辖权超越了政治体，包括城邦和帝国，可以无限延伸，神无处不在，拥有无限的力量，可以感知和预见到一切。 ¹⁶

由于神职人员提供了与神进行互动的标准化方式，因此也出现了对这些神明确且统一的描述。正如人类学家哈维·怀特豪斯（Harvey Whitehouse）所言，这种教义的发展与萨满和灵媒的“意象主义”活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些类传统宗教仪式中，根本没有对超自然概念的具体解释，或者只是在一些仪式中稍微提及一些模棱两可的描述。而组织化宗教则对神的由来、力量和职责有了详尽且一致的说明，这些说明既有针对大众的简洁版本，也有针对神职专家的复杂版本。 ¹⁷

组织化宗教最早出现在埃及、苏美尔、玛雅、阿兹特克帝国、印度和中国等地区。在这些地方，专业的神职人员成为中央官方认可的仪式服务者。神职人员群体接管了一些之前由萨满或地方长老主持的仪式，区域性神灵的观念被真神教义所取代。神职人员在社会等级或血统上会与王室形成联盟，在某些情况下本身就是王权统治体制的一部分。 ¹⁸

请注意，现代人提到“宗教”一词时会想到的某些重要特征并未出现在这幅图景中。在新教派最早出现的地区，人们不是基于信仰选择加入某个教派——他们是因为受到征召才去服侍神、建造庙宇以及参与献祭。此时还没有关于个人精神信仰的概念，个体必须服从神和神职人员的指示，遵守教义规定。最重要的是，神并不被描述为在意个人的道德品质，也当然算不上道德典范。 ¹⁹

正是在社会发展的这个阶段，人们开始使用“宗教”这个概念来指称人类精神活动的这一特殊领域，当然，不同社会使用的术语是不一样的。它指的是有组织的仪式专家所传达信息的总和，包括稳定的官方信仰体系，具体的规范、要求和禁忌，仪式程序，以及对神职人员的培训教育方法，等等。在我们的社会出现细致劳动分工之前，人们也不认为有“手工艺”这种事物的存在，对于自己制作工具、武器、衣服和玩具的狩猎采集者来说，这个概念没什么意义。同样，在人类社会的进化还停留在小规模社会阶段时，人们通常没有特定的术语来描述我们所谓的宗教。当出现了一个专门从事宗教相关活动的特殊群体时，“宗教”这个概念才有了存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