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解社会群体之前,我们必须先理解人类如何形成联盟以及联盟如何招募成员。从朋友间的小团体到整个国家,从部落到工会,形形色色的群体之所以能存在,主要原因就在于个体有加入并维持群体身份的动力。作为人类,我们发现自己属于某些群体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甚至可能会认为群体先于个体存在,也可以说,群体本身是一种独立存在。但如果我们退后一步,从进化视角来看,就会发现群体的构建过程完全不简单,因为它需要携带不同基因组的生物体克服利益冲突,建立互惠的社会互动模式。 23
在联盟中,多个个体的行为方式可以增进彼此的福利,因此我们从联盟开始论述是合适的。许多群居动物中都存在联盟现象,尤其是类人猿。但它们形成的联盟往往规模很小、不稳定而且合作范围有限。相比之下,人类联盟从数量上看可包括大批盟友,从时间上看可持续几代人,从合作范围看可延伸至人类所有行为领域,几乎无处不在。在各种不同层次的社会组织中都能发现联盟现象,如政党、街头帮派、办公室小团体、科学家俱乐部、一群亲密朋友等等,甚至包括数千人或数百万人的群体之间也能结成联盟,如族群或民族国家联盟。而且,小群体联盟还存在于一些大型组织中,而理论上在此类大型组织中小群体应该完全不需要发挥什么作用。大型企业有正式的规章制度来协调各部门行为,所有部门以及部门内各个岗位都职责明确。但大多数公司里都有员工组成的小圈子,他们自愿为彼此提供信息,互相帮助。
联盟的影响作用在军队中也很突出。大多数军队都将10~25人的小分队作为基本作战单元,这样的小分队通常隶属于包含200~500人的编制组织。经验表明,当士兵们与一小群熟悉的人共同战斗时,他们的战斗效率是最高的,在小群体中士兵间的凝聚力与信任程度都能达到最高水平,而更大一些的战斗单元会对士兵的忠诚和认同感有所要求,但在实现特定目标方面,更大战斗单元的效率就会比较低。 24
最后,政党当然是大规模联盟关系的典型例子。党员非常重视忠诚,在大多数立法机构中,以政党为基础的群体通常会按照党派路线进行投票。一个政治人物转变党派立场后,人们不仅会认为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或偏好,还会将他视为原来所属党派的叛徒,而他也不会得到新党派支持者的拥护。改变立场或效忠对象在道德上非常令人反感,这是一种直觉性的感受,以至于我们几乎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反应。
没有哪个人类社会的社会史或民族志不提到人们的联合行动,联合行动的原因不外乎实现共同目标、抗击敌对同盟或惩罚背叛者等。这在人类的社会互动中是如此普遍,以至于它看起来没有丝毫值得惊奇之处,但认知科学至关重要的地方正在于此。我们通过双眼实现三维视觉体验也很普遍,而且似乎很简单,但如果你试着描述其中具体的神经生物过程,就会发现它涉及的原理有多么复杂。同样,当我们通过认知科学来理解联盟现象时,就会发现要建立联盟有多困难以及需要多少复杂技巧。 25
那么,联盟到底从何而来呢?自然,人类能够建立各式各样的联盟,但这种多样性正是由一组潜在心理能力和偏好促成的,它们似乎是我们进化形成的认知装备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它们是功能特定的心理系统,进化心理学家莱达·科斯米德斯(Leda Cosmides)和约翰·图比(John Tooby)称之为“联盟心理”。 26
为了生存和繁殖,人类一直需要来自亲属的广泛扶持,同时也需要来自非亲属的扶持,而后者在大多数社会互动领域都是必不可少的。在整个人类进化史中,我们这一物种的适应性取决于无血缘关系的个体之间彼此扶持的程度。社会支持是保障适应性的关键机制之一,因为许多人类活动都会涉及“高密度”的合作——想想狩猎、贸易、防御敌对群体、共同养育子女等。有证据表明,原始人类也会帮助群体中的不幸者,一些原始人在遭受疾病和肉体伤害后可以幸存下来,尽管他们已经无法为狩猎或部落战争做出贡献,但依然能得到同伴的照料。当然,现代社会提供了更多机遇,让人类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禀赋,为彼此提供支持。
为了形成联盟,所有参与者必须具备特定的心理信念。第一,他们必须怀有某个明确目标,而且相比于个人努力,通过共同努力更容易实现该目标。第二,个体必须预期其他成员对目标有大致相似的看法,否则,联盟成员就不会期待他们可以与其他成员产生合作行为。第三,为了更好地协作,个体需要忽视某些自身损失。与所有集体行动一样,联合行动也要求个体做出利他行为,也就是说个体要牺牲自己的利益来使他人获得好处。但是这种成本会被集体投资的未来预期收益所抵消——当然,预期可能是合理的,也可能并不合理。第四,个体必须预料到,其他人可能会低估他的付出。第五,个体还要能预料到,其他人也会对他们自身产生类似想法。第六,一个人应该把敌对联盟的所有代价(或收益)视为自己的收益(或代价),这样他就可以对自身动机做出调整。 27
这看起来有些工于心计了,但实验证据表明,人类大脑可以轻松且不自知地执行所有这些联盟计算。例如,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联盟收益视为自身收益。 28 此外,记忆实验表明,当人们看到不熟悉的人进行三方对话时,他们会自动分辨谁和谁是同盟,即使没有人要求他们这么做,而且他们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这么做了。比起互动中产生的其他信息,这类信息更容易从记忆库中被提取出来, 29 也就是说,人们可能记不清其他人具体说了什么,但他们能非常清楚地记得谁反对谁或谁支持谁。因此,我们的联盟心理似乎包括一个联盟探测系统,这个系统会自发地关注社会中个体之间的团结一致性与相互支持水平。 30
人们还会关注与忠诚和背叛相关的信息,因为如果有人搭上了集体成就的便车,或者他们在该付出时选择了背叛(例如,你的队友在战斗中一遇到困难就逃跑),那么对于其他人来说,将资源和努力投入联盟会损失惨重。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如此热切地渴望从他人身上探测到承诺的信号,比如公开声明自己是团队的一员,或者为团队付出实际的时间、精力和资源。事实上,人们太过担忧遭遇背叛,以至于当其他人只是选择退出共同事业时,他们也会将其行为解读为背叛,认为他们应该受到道德谴责。 31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人们会关注联盟中老成员与新入伙者之间的地位差异。具体来说,“新人”这一身份本身就会触发一种直觉,让人感到他可能是搭便车者,因为他享受了联盟带来的好处,但还没有足够时间为共同事业做出贡献。例如,从你加入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第一天起,你就受益于军队的威望与荣誉,但你还没有表现出为了守卫集体而不惜置身危险之境的意愿。我们从实验研究中了解到,“获得收益”与“不付成本”的结合会自动触发“搭便车探测系统”。这也许能回答为什么在许多群体中,老资格成员会在新成员面前盛气凌人,或为他们入会设置层层严格障碍。 32
主导这些计算的认知系统会传输出明确的直觉判断结果(例如,“这些人是一伙的”,“他们会和我们作对”)和行为驱动方向(例如,“我们应该迁就/攻击他们”,“我们需要结盟”),而潜在计算过程是无法为意识所觉察的,同样无法为意识所觉察的还有这些计算引发的驱动效应,事实上它们会通过触发激素释放开关或情绪系统来实现对行为选择的引导。
联盟总是会与其他联盟作对吗?人类联盟往往是竞争性的,它们会通过追求特定目标来对抗其他联盟,实际上联盟心理的很大一部分就在于动员成员对抗对手。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并不一定是因为人类天性中就充满敌意。联盟总是具有竞争性,其本质在于它们试图争取社会支持,社会支持是一种经济学家眼中的“竞争性商品”,一个人得到的越多,别人能得到的就越少。只要一种社会互动形式为某些个体许诺了社会支持,它就会促使另外一些人形成自己的支持网络,由此形成了彼此对立的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