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生物学家
罗伯特·萨波斯基(Robert Sapolsky)
斯坦福大学生物学教授,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神经科学教授,主要研究压力对人的影响。
萨波斯基既是神经科学家,也是灵长类动物学家。他从小就花很长时间阅读,并想象与大猩猩一起生活的情景,毕业后前往肯尼亚研究大猩猩的社会行为。他的经典代表作《行为》( Behave )被称为目前对人类行为前所未有的完整分析,他用一本书回答了人类最根本的问题:我们的行为从何而来?
科学的发展不是为了终结我们对未知的好奇和探究,而是不断地重塑并振兴它。
——罗伯特·萨波斯基
我如何成了一名科学家?这必须从美国情景喜剧《吉利根岛》( Gilligan’s Island )说起。我在布鲁克林长大。8岁时,我成了《吉利根岛》的忠实观众。其中一季讲述7人在一个下午乘坐小船从夏威夷出发,半路遭遇暴风雨,被迫停留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岛上,这一住就是许多年。在岛上,这7人组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团队,成员形形色色,包括一名船长、一名大副、一对上流社会的富裕夫妻、一个著名女演员、一个农场女孩和一个人称“教授”的无名氏。“教授”虽然受困于荒岛,但仍在树干中坚持写书。你能想到的难题他都能回答出来。他总是能临时组装出某种科学设备搭救团队成员。“教授”无所不能,他却无力让团队逃离荒岛。
这些情节引人入胜,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是“教授”与玛丽·安妮(Mary Anne)可能存在的情愫。安妮就是那个农场女孩,她穿着法兰绒衣服,扎着马尾辫。我是从主题曲里推断出他们可能存在感情的。歌词是这样的:“有一座吉利根岛,岛上有一名船长,还有一位百万富翁和他的夫人,一个电影明星,‘教授’与玛丽·安妮。”因为他们的名字挨着出现,我猜测他们之间一定有点感情。我当时还未进入青春期,对感情懵懵懂懂,认为有“感情”就是两人经常牵牵手。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希望长大之后成为一名教授,在偏远的地方开展实地研究。
童年的经历应该能够解释一切,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我依然有两大悬而未决的问题:
· 为何我最终的研究领域是灵长类动物及人类的大脑?
· 我为研究工作所倾注的大量情感究竟从何而来?
我身兼双重身份,既是研究人脑的神经生物学家,又是灵长类动物学家。在每年的大多数时间里,我属于前者。我把这些时间花在斯坦福的实验室里,研究压力与神经系统疾病之间的关系。我们试图了解压力激素如何损坏神经系统,即皮质醇如何导致神经元系统损伤及如何令存活的神经元细胞减少,从而制定基因治疗策略以保护神经元不受外界影响。迄今为止,我们并非一帆风顺。而在每年剩下的时间,我会前往东非塞伦盖蒂草原研究一群野生狒狒。25年了,年年如此。东非的研究工作是实验室工作的补充:压力害人不浅,但为什么有些人抗压能力更胜一筹?和狒狒待在一起时,我会研究影响野生狒狒的社会等级、个性及社会关系对抗压能力的影响。
我想先谈谈我的灵长类动物学家的身份。8岁左右,我就渴望研究野外的猩猩。这个想法并非起初就有,也并非受到认知的影响,纯粹是因为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迷恋恐龙了。最初我渴望研究恐龙。我的父亲是一位建筑史学家,曾经做过一点考古学方面的研究,在他的影响下,我又迷上了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墓。在那之后,我又对研究人类始祖的头骨化石感兴趣。后来,布朗克斯动物园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成了我的乐园,与那里展出的灵长类动物相比,人类始祖的骨骼及古迹碎片则黯然失色。
显而易见,看着活生生的灵长类动物上蹿下跳,比对着头骨碎片想象人类始祖有趣得多。更重要的是,我和它们之间有某种心灵感应,我现在仍能感受到,但无法解释。我是一个独来独往、天性孤僻的小孩,可能因为这种性格,我尤其容易沉迷于某些事物。但是我与它们之间出现的感应之强烈至今让我困惑不已。灵长类动物不仅看似有趣,而且能用某种原始的方式给予我慰藉。我倒不是想离家出走和山地猩猩住在一起,而是渴望成为它们中的一员。灵长类动物让我心驰神往,哪怕现在每次看见它们,我依然有这种渴望。
我心醉神迷,把灵长类动物的图片贴得到处都是,废寝忘食地在《时代生活》 [1] 上读着相关话题的文章,浅尝辄止地阅读了相关学术文献。高中时我开始学习斯瓦希里语,为前去非洲从事实地调研工作做准备。我还以粉丝的身份给几位灵长类动物学家写了信,他们有些现在已经是荣誉退休教授了,但他们依然记得我在信中的笔触稚嫩但感情浓烈。
当时我并没有专攻某一研究领域的想法。那时的我有如下打算:去野外和偷猎者激烈斗争,保护濒危灵长类动物;在研究室研究灵长类动物,找到治疗癌症的方法;研究灵长类动物的社会行为,促进世界和平;证明非人灵长类动物已悄然演化出语言能力和宗教信仰;证实传说中的雪人 是真实存在的。这一切都是《吉利根岛》出现过的场景。到了大学,我终于明确了自己的研究方向。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进入哈佛大学研究生物人类学。同一时期,哈佛大学生物学系的著名学者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Wilson)出版的《社会生物学》( Sociobiology )引起了轩然大波,是学术界数十年来最具争议性的话题之一。哈佛的灵长类动物学家和威尔逊是同一阵营的。社会生物学的学术论文清一色地认为动物行为(包括人类的行为),甚至利他行为的产生都是动物演化的产物,也就是达尔文所说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威尔逊的研究领域有些问题让我感到困惑,可能是他引发的争议让我感到颇为不适。社会生物学本身带着一丝右翼色彩,偏理想化,少了一些实质内容。左翼学者则大加批判,他们列出了威尔逊的数条“罪名”,其中一条是他为白人男性的父权制进行了辩护,将其解释为自然发展的必然,是生物演化赋予他们的权力。对于左翼人士的愤怒,我感同身受,我个人的行事作风也更接近左翼学者。哈佛社会生物学权威学者大多来自美国南部,他们白天一边抽烟喝酒,一边从事科学研究,晚上通宵打牌,这样的行事作风让我目瞪口呆。
从纯粹社会生物学角度看待事物让我不适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的措辞似乎太过尖锐,只容一家之言,至少当时确是如此。当时学术界围绕着社会生物学、行为主义、遗传学和智商展开的争论堪称百家争鸣、群雄激辩。除威尔逊外,还有理查德·陆文顿(Richard Lewontin)、B. F.斯金纳(B. F. Skinner)、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斯蒂芬·古尔德等。人人各执己见、针锋相对,好一派热闹的景象。空气中四处弥漫的“火药味”,驱使人们各自为营、剑拔弩张。那一刻,人人成了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笔下的刺猬。
“自然选择可以解释动物的一切行为。”
“谁认为人类行为是有选择演化的结果,谁就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意图。”
“后天环境对人类成长的影响是无比重要的。”
“智商主要靠遗传。”
诸如此类。
我在导师梅尔·康诺(Mel Konner)那里找到了一丝慰藉。导师对我的影响可能超越了任何人。康诺当时还是一名助教,他对激辩各方表现出的狭隘和片面深恶痛绝。他认为,我们应该不矜不伐,进行多元化思考。演化过程和生态环境确实影响着人的成长,但是,我们也需要从神经分泌学、发展心理学、发展哲学的角度加以思考,再结合大量文献,才能让我们的研究更加完善。任何教条主义言论都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唇枪舌剑,因此,他谨小慎微,不愿多说一言,那些忙着争辩的重量级人物并未留意到他。
他提倡的多元化思考与我一拍即合,我无比赞同他的提议。从那时起,我就选择采用协同方式进行科研,尝试多领域跨学科的研究。进行实地研究时,我要研究动物行为学、社会生物学和内分泌生理学,有时我还不得不研究社会学和经济学。进行科学实验时,我要交叉研究神经内分泌学、神经生物学和分子生物学,同时还要进行大量临床科学实验。
进展顺利时,各个学科相互指引,硕果累累。进展不顺时,我就如同一个菜鸟滑行于薄冰上,跌跌撞撞。同时,对自己的科学家身份,我的认识也更加复杂:我是一名穿着登山靴在野外考察的生物学家,还是一名在实验室工作的科学家?我是在保护动物,还是在残害它们?我更喜欢基础科学还是治疗人类疾病的应用科学?我喜欢和狒狒待在一起,是因为它们可以为我提供可靠的数据,还是因为我喜爱它们?
以上问题,我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现在谈谈影响我的研究领域的感情因素吧。我的感情和科学研究密不可分。科学研究让我如痴如醉,不管是别人的重大发现,还是我自己的探索过程,抑或是我尚未解答的难题都让我乐在其中。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取得重大科学突破,造福人类。 我认为,若要与阻碍社会进步的力量正面交锋,与粗鲁的右翼人士正面对决,与宗教偏执人士正面抗衡,那么科学技术是必不可少的有力武器。
我时常想起科学的这一重大作用,文章里也写过,上课时也说过,都说腻了。我从青少年时期就是坚定的世俗主义者。但我在正统的犹太家庭中长大,犹太教有一套非常严格的饮食规定:肉类和奶制品必须分开存放,器皿一旦沾上不符合犹太教规的食物,就必须埋在花坛的土壤里。童年的我循规蹈矩,不知为何,当时我觉得遵守繁文缛节与热爱灵长类动物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之处。动物的演化和个人宗教信仰井水不犯河水。你可以既是一只山地大猩猩,又是一名犹太男孩。宗教信仰对我来说不过是顺从和仪式。
13岁时,我的内心出现了矛盾。在逾越节 上,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出埃及记》的故事让我内心矛盾不已、备感煎熬。我一反常态地想:为什么马群一定要被淹死?初生子犯了什么错要被处死?我的内心在自由意愿与神的意志的问题上来回挣扎。摩西对法老说:“何不赐吾民自由?”法老拒绝。随之而来的是一场瘟疫。法老道:“罢了,汝等离去吧。”
“后来,耶和华神让法老变得铁石心肠。”
法老被迫言而无信,再次遭到惩罚。如果耶和华神可以随意更改法老的意愿,那神的职责何在?神为何要降怒于法老和埃及的牛群?我百思不得其解。《塔木德》 的评论称灾难的降临是人类咎由自取。这么骇人听闻的话,想想经历过纳粹大屠杀的犹太人听了是什么感受。
直到有一日,我听到了一条古训,才让我从此真正走上了无神论的道路。当时,拉比 向我们布道,告诉我们身体有缺陷的人无法成为牧师。
我问道:“什么是有缺陷?”当时的我患有骨质疾病,腿上还套着支架。因此,附近的熊孩子经常抓住我就是一顿暴打。
拉比回答:“你还不明白吗?如果身体有缺陷的人主持寺庙的仪式,对于神来说是一种亵渎啊。”
这对我如同五雷轰顶。谁是侏儒、谁是瘸子是上帝决定的。上帝怎么会被自己故意创造的东西亵渎呢?上帝又怎能因为自己所为去惩罚跛足之人?这是什么道理?我一头雾水、焦躁不安。到了傍晚,我由焦躁不安变成了怒不可遏,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背叛。最后,在怒火中,我选择躲进爱丽丝掉进的兔子洞里,在光怪陆离、不合逻辑的世界里找出符合逻辑的解决之道。我继续诵读祈祷,颂赞那位刚刚被我腹诽过的神。但我无法一直生活在内心的矛盾挣扎中。两天后,我在午夜梦回之际,突然清醒地意识到:神真的存在吗?胡说八道!
自那以后,我不再有宗教信仰,事实上,我无法再去信奉任何神明了。我开始用机械论解释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爱情、养育子女,还是人类存在的原因。在我看来,大千世界的生物体系错综复杂,芸芸众生之外,根本没有什么自上而下的意志,没有目的,没有起因,钟表匠理论 纯属无稽之谈。我的上述观点并不是全无感情色彩的,和13岁的我一样,现在的我依然感情丰富,科学研究和感情丰富并不矛盾。我也并不认为,我从事科学是为了寻找宗教信仰的替代品,只是科学最终彻底粉碎了我的宗教信仰。
[1] 《时代生活》( Time-Life )是美国发行的老牌周刊杂志,在美国家喻户晓。——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