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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唐代文学

(1979年4月12日讲)

今天讲初唐和盛唐的诗歌,算是一个略论。

何以称唐诗、宋词、元曲?因为唐诗最突出。何以诗到唐便兴盛起来?这也很值得研究。

有人分唐诗为四段,初、盛、中、晚,其中只推崇盛唐而卑视初唐。明人非盛唐诗不摹拟,为什么?

我认为诗歌发展到唐代是壮盛时期。以诗歌广义的概念来说,元曲、宋词何尝不是诗?一篇好的散文,也等于是诗。狭义而言,诗则专指五言、七言、歌行、乐府、古体……就这一范围而言,唐诗正处于壮盛的时期。为什么说唐诗处于中国古代诗歌的壮盛时期?这需要和以前的诗歌状况做比较,才能做出结论。

袁宏道(中郎)是公安派的代表人物,明万历时公安人,谭元春是竟陵人,合称公安竟陵派,小品文盛极一时。袁宏道的诗和关于诗的见解都很好,他说:“唐人之诗无论工不工,第取而读之,其色鲜妍,如旦晚脱笔研者。今人之诗即工,然句句字字,拾人饤饾,才离笔研,似旧诗矣!夫唐人千岁而新,今人脱手而旧,岂非流自性灵与出自模拟者,所从来异乎?”(见江盈科《敝箧集序》所引,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也有类似转引。)明七子王世贞、李攀龙等专事摹拟唐诗中所谓气势浩大者,便是假古董。我认为袁宏道之言,甚有道理。

汉魏六朝诗有成就,但究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譬如一枝花,从孕苞到开放、凋谢,应有一个过程。我认为汉魏六朝诗是含苞欲放的花。有人说汉魏六朝的诗好得不得了,古雅得很,其实不对。我认为,《诗经》在诗歌史的长河中与唐诗相比,如童稚语,朴实天真,不是长歌咏叹。传说毛主席曾说过《诗经》“没有诗味”,又说现在的梯形诗除非给我一百块光洋,否则我才不看。此说是否真实,且不管它。我个人是十分赞成这种看法的。现在有人仍用四言诗作挽诗,我感到表达力太差,难以尽兴。“诗三百”是诗的源头,处于不成熟的阶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出语朴实,不俗。后人如再重复,便落入俗套。当然,《诗经》中也有比较成熟的,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类,便很有韵味,给人留有余地。

汉魏和西晋的诗比《诗经》大进了一步,能直接地吐露思想感情,这是好事,但未免失之太实。曹植的诗很好,与六朝、初唐诗已经很接近。其他如王粲、左思、陆机等,也大抵如此。左思的诗很像李白,但仔细一看,仅似是而非。如《咏史》诗云:“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后面两句诗如对联,诗歌中称作“合掌”,意思都一样。这不是左思不行,而是当时对诗的要求就是如此,无须打磨得太光。前所引的第一首是无根底之言,有些像李白的豪语,其实都算不上是好诗。但就那个时期而言,是好的作品,只是与唐诗相比,那就差远了。

汉魏间有无超出一般水平的好诗?以“超脱”论诗虽不贴切,但也不妨借用一下,即写诗要给人留下空隙,留有余地,这就叫“超脱”。反之则为拙劣,把一切都说尽了。一如图画,总得在图画之外留有余地,否则就变成纯图案了。曹操的四言诗已很成熟,诗意跳跃很大。他借用《诗经》,信手拈来,毫不拘束。正因为他的诗跳跃性大,其间留有空当,故很能给人以想象的余地。曹操的诗是在汲取《诗经》和民歌养料的基础上而获得成功的。

诗不能如火车,老在一条轨道上跑,它必须有跳跃。南朝民歌《西洲曲》便富于跳跃性。我认为曹诗的成就比《诗经》要高。

不死不板,谓之超脱。汉魏六朝诗有这个成就,但还相当粗糙,琢磨得太少。陶渊明在诗中消胸臆愤懑,正如鲁迅所说,他并非浑身都是静穆,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陶渊明的诗表面平淡,其实有许多的愤懑和不平。如写辞官为其妹奔丧一诗,内容与奔丧完全无关,而且他根本就未去武昌奔丧。汉魏重名教,陶渊明表面奔丧,是敷衍名教;但诗中又实写其事,足见其蔑视名教。“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此便是陶渊明诗歌的写照。他越是写得平淡,内容也就表现得越深。他在诗中不能不顺应当时畅谈玄理的风气,也说一点理,但更多的是避讳它。他在诗中抒写情感,但又留有余地,并不过分。后人将陶渊明和谢灵运并称,其实不妥。清人周济认为陶渊明应与杜甫相提而论,理由是他们都有什么说什么,敢于直抒胸臆。

大家如能将汉魏到唐的诗歌加以比较,则可以看出陶渊明诗歌的特殊性不仅在于其思想方面,在艺术上陶诗也是自有特色的。当然,陶渊明在艺术技巧、音韵和用字方面,不如唐人成熟,这也是符合诗歌艺术发展规律的。

王粲投奔刘表,至武汉,写《七哀诗》,其间有“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句,是夸张,但也实在。杜甫诗却不一样。他在成都盼望长安,诗意就很不一样。《秋兴八首》曰:“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诗意比王粲要有余地得多。宋人张舜民被贬到湖南,“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诗意又更进了一层。到辛稼轩“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更别有一番气象。同是望长安,几位诗人的处境、思想、感情乃至运用技巧不同,诗意便大不一样。比较起来,王粲的诗显得太实,毫无缝隙可言。

《诗经·硕人》云“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其写美女的手法也并不高明。曹植《洛神赋》的“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虽写得稍好一些,但仍显得笨。李商隐写冯贵妃:“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此是从侧面写美女,但人的容貌、神态、情感、作用都表现出来了。故前者只是如画,后者却如电影,既立体,又能动。六朝诗和唐人诗写离别都写泪,淋漓尽致,李白却不落俗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这样的写法,就比王勃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要高明得多。王勃的诗较前人已颇有更新,但仍撇不开一个“泪”字。

晚唐诗人许浑“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情调虽较李白低沉,但情感已是很深。

可见唐人诗较之前人,已很成熟。只是汉魏六朝诗在唐仍有余波,此不可不察。

张文恭《佳人照镜》诗有“两边俱拭泪,一处有啼声”的描写,貌似巧妙,写镜内外之人都在拭泪,但只有临镜之人这“一处”会有哭声,其实手法极为拙劣、俗气。孟子有“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句,《红楼梦》用作谜语,谜底为“镜”,这就高明多了。张诗使我们想起一首民间搞笑的瘸腿诗:“发配到辽阳,见舅如见娘。二人齐落泪—三行。”为什么是“三行”?因为其中有一人为独眼也。这与张诗“两边俱拭泪,一处有啼声”有何区别?张文恭诗本想作得巧妙一些,灵活一些,不想弄巧成拙。

张九龄,唐前期诗人,后半生历唐明皇世。一般人认为他是盛唐时的诗人,但其诗中,不乏初唐货色。如《过王濬墓》诗云:“汉王思钜鹿,晋将在弘农。入蜀举长算,平吴成大功。与浑虽不协,归皓实为雄。孤绩沦千载,流名感圣衷。万乘度荒垄,一顾凛生风。古节犹不弃,今人争效忠。”(此诗系“奉和圣制”。)可见盛唐也有这种诗,甚为拙劣,是未能消化题材的产物。刘禹锡是中晚唐诗人,他的《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说的也是晋的统一,但就深沉丰富得多。张九龄和刘禹锡生活的时间相距不远,却有如此的差异。当然,刘禹锡诗也有拙劣的,张九龄诗也有佳作。

就诗这种艺术而言,在汉魏六朝未被完全消化,其间颇有硬块。但到了唐人手中,不仅被消化,还颇为流畅,有生意。尽管其中也有未完全消化者,但属余波。

初唐诗有哪几个方面值得注意?

李商隐说:“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对属能。”他认为初唐诗人只会对对联。这说明初唐诗虽然较汉魏六朝有所“消化”,但不如盛唐诗成熟。李商隐这两句仍属有联无篇。杜甫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盛唐人轻视初唐,杜甫却深知初唐人作诗的甘苦。他熟悉《文选》,自谓“精熟《文选》理”。自己读过“选体诗”,知道初唐人披荆斩棘的艰苦,也知道他们消化汉魏六朝人的功绩。初唐人确有自己的贡献,也有自己的特色。

(一)五言抒情诗

此派源于阮籍。我极反对钟嵘《诗品》硬派诗人渊源,这是勉强的比附,虽然也有符合事实的一面。诗歌的格局、形式是可以有继承性的,人的情感却是无法继承的。

阮籍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此是好诗。一般地说来,他的诗很难懂。此中固然有政治的原因,作诗有许多苦衷,故模模糊糊。但是,他用五言诗表达思想感情的方法却被后人吸收。东晋玄言诗虽然也说理,写景却有诗意。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尽管末尾仍归于玄言说理,写景还是很好的。阮籍以《咏怀诗》抒写怀抱,于六朝的影响还不甚大。但到初唐陈子昂、张九龄的《感遇》《感兴》诗,则可见其影响,而且他们的诗较阮籍更为成功。

(二)“四杰”之七言律调长古诗

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到卢照邻《长安古意》《行路难》,全用四句小律调堆砌起来,此是元白长庆体的来历(元稹《元氏长庆集》、白居易《白氏长庆集》)。清人吴伟业专作长律调古诗,亦以初唐为渊源。这种体式乃汉魏六朝所无,汉武帝《秋风辞》仅有几句,《柏梁诗》是胡乱联句,毫无意思。皇帝吟“日月星辰和四时”,郭舍人联“啮妃女唇甘如饴”,岂非胡闹!庾信的《春赋》有不少七言律句,然不完整,终不如初唐诗成熟。

初唐律调长古诗仍有不消化的痕迹,还局限于就事写事,只是形式很规整、合辙,眼界也大一些,但仍未脱离宫体诗的束缚。

(三)律诗格调之成熟

此是初唐人的功绩。律诗格调六朝已具雏形,隋朝已有规模,但总有一两字拗,总不协调。隋诗中仅有两三首纯正。初唐完成了格律诗的创体。武则天在石淙游玩,事后将骈体文的序刻于水口处北边墙上,其他文人所作的律诗,刻于水口处南边石壁之上。现《夏日游石淙诗并序》刻石仅存序,诗已泯灭。武则天《石淙》诗尚存,其中仍可见不纯之处。沈佺期和宋之问的七律却很合律,别人的诗,包括武则天,总有一两句不合调。宋之问与沈佺期合称,虽然诗的内容不足称道,但在格律的完成上却是有功劳的。沈宋诗亦非全都属于律调。

杜甫的律诗均合格律,即有拗句,也是有意为之,这是初唐所未曾达到的境界和高度。

有的先生研究杜诗格律,专挑他晚年故意带拗句的诗,认为杜甫到晚年还不会作律诗,本人以为不妥。如杜诗《秋兴八首》第一首的第一句“玉露凋伤枫树林”,后三字为平仄平,就是拗句,而像“强戏为吴体”的诗更是有意作拗体。我们绝不能因此认为律调在杜甫手上仍未完成。其实,早在沈宋手中,律调便已完成。

(四)表达的手法也有进步

骈体文是诗的一个别种。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人说他是抄袭庾信《华林园赋》的“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我认为即便是“抄袭”,也抄袭得好。后者“落花与芝盖齐飞”,形象便很勉强。试问芝盖如何与落花共飞?王勃则高妙多了。抄得好,是点铁成金,可以超越前代。

(五)宫体诗

宫体诗无疑是腐朽的,但它何以会产生?当时文人多应诏作诗,不仅限题,而且限韵,所以只好瞎写。偶尔也有对上的,却不足为法。六朝以来便有应制、限题、限韵的流习,诗歌创作,颇受其弊。但宫体诗究竟有无一点积极的作用?有些宫体诗不是应制品,何以仍会是那些内容?回答是,无论应制与否,都为的是娱乐皇上。正因如此,当时的诗歌很注重形式,有如图案。

骈体文也是图案,句法有规矩。戏中演古人,得有一定的道具,一定的表演方法,如果抛弃这些,便演不成古人。骈文和散文的关系,便是如此。无论宫体还是骈文,其形式与内容应是统一的。

初唐尚未脱离奉旨、应诏为文,尚未脱离骈体文的影响。

下次讲李白和杜甫,可以先读读他们的作品。阅读中除注意内容的精华与糟粕,也应注意形式的精华与糟粕。

现开列以下书目:胡应麟《诗薮》、胡震亨《唐音统签》、清代大官僚季振宜《唐诗》抄本。后康熙命人加工,成《全唐诗》,交江南织造曹寅刻印。《全唐诗》其实并不全。北京大学王重民先生从敦煌出土的材料中选出《全唐诗》所无者刊登在“文革”前的《中华文史论丛》上,最近又刊登了一部分。

《历代诗话》是何文焕辑的,属丛书性质,丁福保印过,这个版本比较好。诗话一类的书不可不看,却不可多看。应自出手眼,直接看原作。

要研究唐诗,应先看《文选》所选的诗歌与小赋。这些小赋其实就是抒情诗。赋者,古诗之流亚也,本来就是古诗的一部分。陶渊明的诗应该读,《文选》选得不够。《文选》其实是图案选,写意的、有诗情画意的,《文选》都未选。它主要选近“文”的,故陶诗未入其流。谢灵运诗好,读之较难,现在实在读不懂,可以放一放。

杜甫墓系铭(铭属韵语,铭前的序称“系”)和《李太白集》前的序都应该读读。

《杜诗镜铨》较好。《杜臆》《读杜心解》纯属评论,颇多谬语。 u1gNyDwKUu5f3bsrAChIXPpKTAAS/CeZA0atBceezEmIwDU44h2YRbyzd8w5UI0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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