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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唐代文学

(1979年4月5日讲)

怎样去研究唐代文学?谈谈自己不成熟的想法。

(一)文学史为照顾全面,考虑不同程度的人阅读,故颇受局限。我认为文学史不可不读,亦不可太读。全面地阅读和研究作家的作品,是非常必要的。如《唐诗三百首》,所选李白诗都是精华,但如读《李太白全集》,却发现有许多糟糕的诗。所以,了解一个作家,一个流派,一个时代,除文学史外,其余大有可为。

(二)要居高临下,不能被作品吓住,更不能被当代人的议论吓住。要看一个作家与前者有何关系,在当时有何作用,对后世有何影响。“有比较才有鉴别。”研究唐诗,不研究六朝诗、宋元诗,则无法比较。如“初唐四杰”,有人认为不如盛唐,但对比六朝,则可知何以在当时有如此大的影响。

(三)背景与文学艺术成就关联极大,但关系究竟怎样?有些背景是当时生效,有些是经酝酿以后生效的,应该予以注意。现今有些文学史将作品和背景的关系处理得不好。背景对文学,有直接和间接的作用。

(四)背景与题材。题材是当时的,它借助一定的艺术手法表现自己。但题材的酝酿非一夕而成。杜甫写安史之乱的诗,可称作“诗史”,但他所以能如此,亦非一夕之功。这当中不仅有他自己的努力,也得之于汉魏六朝、初唐、盛唐文学之力。正如长期施肥,一朝沐浴阳光雨露,新芽便可破土。故杜甫的成就,除安史之乱的背景,还有另一方面的条件。

(五)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风格、面目,但其间不能一刀切断。如唐分四期,明、清便有人议论,问一个作家历经两个时期,该如何分?唐分初、盛、中、晚,指的是统治阶级的盛衰没落,虽然与文学有关,但并不绝对。如盛唐文学则并非唐文学的高峰。

所以,关系是错综复杂的。一个动乱的社会,作品易于及时反映现实,升平时期则不一样,故有“诗穷而后工”之说。“蜀道难”好写,“大平原”则不好写。李、杜写安史之乱,以已有的写作才能,如鱼得水,故有成就。初唐人的文化教养是隋统一的功劳。唐建国以后,这些人的创作才能已经成熟。其实隋文学已较成熟,初唐是隋酝酿而来的。中唐韩愈、白居易等,颇得盛唐之力。白居易的诗如糖水经过沉淀,毫无渣滓。韩愈诗并不在李、杜之下。人一说韩愈,似乎只有古文运动。其实在安史之乱后,他的诗极有价值,如《石鼓歌》。可以说,韩诗中某些篇章长于他的文。此是个人看法。

韩愈气魄大,飞扬跋扈;白居易则婆婆妈妈。白作诗并未征求过老妪的意见,这是后人的误解。元、白诗相比,元是一锅粥,白诗如过滤沉淀后的糖水。北方曲艺行话有“皮儿厚皮儿薄”之说。皮儿薄者,一听就懂;反之则皮儿厚。元、白诗正有皮儿厚皮儿薄之分。

繁荣昌盛的局面短期难以反映入文艺作品。杜诗中表达快乐的欢愉之辞仅有《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余皆愁苦之辞。故唐的分期,文学与政治难以平衡。

传统的文学批评卑视唐代中期、晚期,我认为不妥。晚唐诗风细腻,如赵嘏、许浑、司空图,诗的精密度很高,这正是安史之乱再度统一后施肥浇水开出的花。正如二茬茶较第一茬长势弱一点,其味并不弱于前者。

我曾有笔记一条:“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唐人“嚷”诗,出于无心,实大声宏,肆无忌惮。宋人诗多抽象说理,经过了熟虑深思,富于启发力。当然,以上几句不可理解得太绝对。

唐代四期,诗风也有以上四句话的特点。

赵嘏诗:“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两句最后三字平仄为:

︱—︱   —︱—

唐人擅长律句。到了晚唐,诗人腻于此道,故赵嘏于诗中常熟练地运用拗句。

许浑诗:“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后三字平仄为:

︱—︱   —︱—

他们的律诗里几乎都有这种拗句,这说明晚唐诗人作诗都经过一番熟虑深思。从中也可看出他们作诗,是何等细腻。

司空图的《诗品》虽曰文艺批评,其实是借此创作二十四首四言诗。

说宋人逻辑思维多,其实晚唐已有萌芽。

宋以后诗以摹拟为主,闹了不少的笑话。郭茂倩《乐府诗集》有“鼓吹铙歌”,其中“衣乌鲁支邪”,本是衬字。但明人前后七子摹拟铙歌,连这几个字也要模仿,难怪要被钱谦益臭骂一通。

关于唐代文学,讲四个问题。

(一)骈体文在汉魏六朝即很盛行,但不定型。汉赋如汪洋大海,语言规格(指格调)仍过分堆砌、大块。后来的抒情小调更澄澈灵巧。唐人的骈体文更成熟,从场面声势到阐发道理,都运用自如,四六体及律赋都定型成熟。《文苑英华》收有大量的唐赋,主题、题材及手法都很丰富。

皇帝为什么喜欢《文苑英华》?他们不一定都能读懂。骈体文何以在唐代很盛行,穷工竭力,争妍斗胜?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六朝以来,散体文曰“笔”,骈体文曰“文”。文者,图案也。推衍之,文当有规整,有装饰。实用品加装饰,是人类文化发展的结果。文章亦如此。实用之外,应有装饰。但“踵事增华”,最后越堆砌越多,便走向极端。骈体文何以发展成四六文?今人有标点,古人则无。汉人之句逗用“し”。汉墓文书无句逗,极少用“し”。骈体文令人一读,可自然找出停顿。骈体文抒情、写景、咏物有其优越性,除表达意思外,还极具美感,也便于阅读。所以骈体文皇帝也喜欢。

宋代官僚用品字笺(亦称“品字封”),十分累赘。见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宣和间,虽风俗已尚谄谀,然犹趣简便。久之,乃有以骈俪笺启与手书俱行者,主于笺启,故谓手书为小简,然犹各为一缄。已而,或厄于书吏不能俱达,于是骈缄之,谓之双书。绍兴初,赵相元镇贵重,时方多故,人恐其不暇尽观双书,乃以爵里,或更作一单纸,直叙所请而并上之,谓之品字封。”即宋代上呈文时,以骈俪体为正文,另附手书小简,叫双书,后又附单纸直述所请内容,三者合成一封,叫品字封。

“笔”,散体文;“文”,骈体文。“文”堆砌愈多,生气愈少。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是以“笔”救“文”,故“笔”兴盛起来。五四以来,一般人用“笔”写文章,用“语体”写书简。“语体”打磨得很光洁,足见当时人们所爱。

“笔”的起来,发展为韩、柳的古文运动。最初的“笔”有些艰涩,经韩、柳的努力,方才规整起来。明代茅坤选唐宋八大家,即以韩、柳为骨干。清的桐城派和《文选》,被称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此是“笔”发展到一定程度,历经数代,又逐渐僵化。

唐代还有一类文章,文学史不大谈,我认为对后世也有影响,值得一谈。刘知几《史通》是骈散之折中体,有骈文之规整,而无骈文之堆砌。孙过庭《书谱》讲书法,文体与《史通》一样,有上句必有下句,但又不同于四六文。语言透彻,富于概括力,技巧纯熟。此类文体不纯粹同于骈体,然又有对偶句。唐后期陆贽有《陆宣公奏议》,全为政治论文,文体同《史通》,但句法更灵活,更浅易,亦有上下句的对称。这类文章,应承认它的作用,在明清有影响。明代的八股文就很受它的影响。

此是骈散之间的一种文体,不仅是文学形式的问题。过去一谈形式,便是形式主义,应摆脱这种现象。一种形式的产生,必定有它的道理。

(二)古文运动与前后均有关系。唐前期陈子昂、元结等人为文已带有复古的意图。他们为何要复古?有人说是以复古来革新。我认为他们当中有些人固然是有意识地以复古来革新,有的却出于不自觉。他们读《尚书》《左传》,觉得比骈体文好,便事摹拟。又北朝苏绰奉旨拟《尚书》作《大诰》,读之令人不解。唐人樊宗师被韩愈吹捧为“惟古于辞必己出”,其实语言是交流思想的工具,樊宗师文章的弊病正在于此。他的文章一百卷,于今仅存两篇半。有《樊绍述集》,后人作注,也读不懂。近来出土有其本家樊沇的墓志铭,其文并不艰涩,可以理解。也许这类文章为他所不屑,所以未收入集中。

故复古有真复古者,如苏绰、樊宗师即是真复古。韩、柳不过是摹古,客观上否定了骈体文。韩愈推崇樊宗师,说明他未尝不做此想。不同的是樊宗师是安心不给人看,韩愈却想让人看。有人称他为“谀墓精”(韩愈好作墓志铭),为收稿费,故不敢真复古。这说明韩愈写文章还考虑到读者,所以能读懂。

苏、樊等人想复古,然而又驾驭不了古文,故失败了。韩愈亦未必自觉地想要“文起八代之衰”,故韩愈可以说是想复古而胜利了的樊宗师。这正是他的幸运处,否则,没有一篇文章会流传下来。

(三)传奇。近人陈寅恪先生解放前有文章谈唐传奇。鲁迅先生有《唐宋传奇集》。陈先生说唐传奇所以很盛,是因为进士须“温卷”,即考试前将自己的文章请宗师看。第一次谓之“行卷”,第二次再送同样一篇,谓之“温卷”。如再未看,便用传奇送上去。一般都不用自己最好的文章。但我认为这并非唐传奇兴盛的根本原因,仅仅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唐传奇何以这样流行?我认为:

唐人的正规文章,是碑、传、墓志等,即官样的文章。而真正反映生活,无论是写自己,还是写旁人,总之要能表达思想感情,上述的文章就无法胜任了,传奇因此而产生。如《莺莺传》《李娃传》等,虽然叫“传”,却不是上面所说的传,无须对谁负责。传奇内容丰富,表现力强,无碑、传之约束,故大家愿写传奇。

传奇故事来自民间。陈先生还认为传奇有诗,有文,说说唱唱,这更说明了它是来自民间。仅看到古文运动和“温卷”的影响,是不全面的。

传奇文章的继承性。文人“温卷”,宗师要看其有无史才、史笔,可见其重史。明清很多有功名的文人大多被分派去修史,为什么?因为作史是为了粉饰统治者,需要文章夸张修饰。陈先生如是说,我认为片面。至于是否有“史才”“史笔”之说,当然有。唐人修南北朝史书,都是官样文章。其中的精华部分,后来为《资治通鉴》抽去使用(我认为《资治通鉴》可称“故事汇编”),这正是故事性强、文艺性强的部分。中国古代小说的精华在史书之中。《通鉴》所写李泌,故事便在《邺侯家传》。《史记》中也有小说的成分。故可以断言,传奇与史书有联系。上溯至《左传》《史记》《汉书》,其间都塑造了许多人物,此便是小说之滥觞。《聊斋》便是有意模仿《史记》。

除鲁迅《唐宋传奇集》之外,还可以搜集到一些属于这类文体的作品。

(四)外来文化的影响。五四以来,有人认为中国文化的精华,都是舶来品,此是自卑感太强。他们还有一个论据,即中国的文学、音乐、美术均受印度佛学、文学、音乐、美术的影响。敦煌发掘出的变文(相对经文而言)是俗文学的一种,为人所重视。有些人便把发掘出的其他俗文学统统归入变文,由此跟经文攀上亲戚,以证明印度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很大。俗文学中有《韩朋赋》《燕子赋》等,显然与佛经无关,是土产(整理者按:1993年连云港市出土的汉简中有《神乌赋》,故事与《燕子赋》相类,足以证明先生所论正确。参见整理者拙作《尹湾汉简〈神乌赋〉研究》,《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就以变文言之,虽然说的是佛教故事,但形式却是土产的。有人把它们称作翻译文学,却忽视了正是用中国的语言和文学形式翻译佛经,才使它们大放光彩。姚秦的番僧鸠摩罗什曾翻译过若干经,后玄奘又重译过,文字便美得多。原因是唐代宫廷设有润经使,专门润饰经文的译文,故可看作再创作,非直接的翻译。唐太宗《圣教序》碑文后面还刻有润经使的名字,有些润经使,如来济,都是当时出名的人。玄奘译《心经》,最后有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当时不意译,认为要保持咒语的神秘性,只能音译,故成是状。但后来有人意译作:“究竟究竟,到彼究竟,到彼齐究竟,菩萨之毕竟。”于是神秘性全无。佛经有偈语,即所谓“我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语”。其实就音译看,“揭谛揭谛”等,与梵文音并不合辙。 wVWLX9/2IU7PHp9N+HHE5SYEG6/zi/BEjkr1YTUK3V4hOxzcraLyGGzSunvHu1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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