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坊的课程结束后,学员珊珊走过来,问我该如何应对孩子的状况。当时有很多排队提问的人,时间也已经晚了,我请珊珊明日分享,让我在众人前示范,如何对话或应对问题。
隔天珊珊举手分享,我邀请她陈述问题。珊珊随之娓娓道来:
“大约两年前,我和丈夫发生了严重的争吵,那大概是我们在一起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儿子当时就在身边,目睹我们争吵的状况。事件发生之后,儿子有天和我说:‘那天你跟父亲吵架,把东西丢来丢去。然后你抱住我,只是不停地哭。后来父亲带我出去了,我以为要送我上学,可是父亲载我到沙坑,让我在那儿玩沙子,过了好久才送我去学校。’”
在叙述的当下探索冰山
珊珊叙述这一段过往,语调明显有变化,内在有一股情绪在流动。我还未听完珊珊的故事,我先关注她的情绪,问:“刚刚你叙述这件事时,语调有点上来,你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完,那个情绪是什么?”
珊珊停顿了一下,说:“我很紧张。昨天老师说要当众回答我的问题,我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一想到今天要谈我的问题,我还是很紧张。”
我所提问的珊珊的情绪,是出现在她陈述孩子的问题的时候。但珊珊回应我的是她想到当众谈自己的问题的状态。 即我问的是A,她回应我的是B,我若有意识探索此处,通常会重新提问“聚焦当下”。
当我提问她的情绪时,是在请她觉知:在被提问的当下,自己的内在发生了什么。若此时不在问题或者事件上停留,而是立刻进入冰山,顺着对内在的觉知,一点点让冰山底层浮现,通常会清楚地看见问题的所在。
珊珊的回答,表面上回答了我,回答的却不是我问的问题。
她前一刻的情绪,并非因为当众分享而产生的紧张情绪,而是她讲到故事中的某个点而产生的情绪。 她回应我的不是当下,因为她并未觉知当下她的内在所发生的变化。
我直接地指向她的故事中引发情绪的段落,问:“当孩子和你说这段过往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我的提问,即聚焦当下的发生,技巧是重述前一刻的状态,意味着重现“那刻的客观观察”,重新探索冰山的冲击。
珊珊在这里停顿,与我进行了交流,我问了几个表达感受的词。其中的一个是“内疚”。
珊珊流泪了,说:“有。我有很深的内疚。”
我问:“你的内疚是……?”
“我和丈夫的争吵,让孩子有了阴影。虽然我后来抱着他,已经真心地道歉了,并且告诉他:‘爸妈会有不同的意见,那次只是讨论的声音比较大。爸妈也像你跟妹妹,意见不同的时候会吵架,不过,我们还是会和好,我们仍然很爱对方。我很抱歉让你受到惊吓,我真的很抱歉。’不过,我知道,事情并没有完全结束。因为最近这半年来,孩子频繁地提起这次争吵。我在他提的时候,会再次真心地向他道歉;另一方面我又害怕这件事造成他心理上的创伤。”
珊珊说到这儿,再度哽咽了。
“你害怕给孩子造成创伤啊?”
“是,我非常害怕……”
珊珊又是一阵哽咽,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这让我联想到,昨天课堂上,我跟伙伴在练习时,我回溯到过往的经验。我说了‘我很难过’之后,就陷入一阵沉默,因为不愉快的经验,让我实在很不舒服……”
过去的影响仍在体内
珊珊再度哽咽了,她深呼吸后调整了一下,继续说:“昨天在课上,我参与了活动后的分享,老师听完了我的分享,提醒我分享时的状态:内在有情绪,脸上却带着笑容。于是,我回家之后,花了一点时间,靠近难过的情绪,继续在心里往下走……”
珊珊这里提的分享,是我设计的课堂活动,活动的内容是回溯童年,活动后邀请众人分享,珊珊正是活动后的分享者之一。她分享时红了眼眶,嘴角却浮现微笑,这是与内心的状态不一致的表情,我请她回去觉察难过,并且专注地感受难过。
“你愿意说一下昨天所回溯的事件吗?”
珊珊点点头说:“那是我童年时被不公平对待的事件。那一天我妈去烫头发,她进家门的那一刻,我爸对她说了一句话,父亲说完就出去了。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但是我事后想想,应该对我妈造成了冲击。因为那天傍晚,我站在浴室门口,正准备洗澡,我模仿电视里的广告,唱着怪声怪调的台词,陶醉在自己营造的欢乐氛围中。就在那一刻,我妈走到我面前,打了我两个巴掌。我挨打挨得莫名其妙,只记得我狂吼着:‘干吗要打我?我又没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打我?我做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珊珊说到这儿,陷入了痛哭之中,过了一会儿才说:“霎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在我的情绪最底层,总有一股愤愤的怒气,为什么总有说不上来的委屈纠缠在心里。我也终于看懂了,在人生面临重要的选择时,为什么我总会莫名地退缩。”
如今,我有能力去爱自己
珊珊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看到一个小女孩,那是小时候的自己。愤怒、害怕、孤单、难过地蹲在角落。但是我随后看见,一个长大了的自己,蹲下来陪着小时候的自己。”珊珊叙述的是在工作坊中的发现。
但是故事还没有结束,她回到家之后,靠近自己的难过,她接着说自己的发现:“我回到家之后,跟着情绪往下走。我看到一个新的画面:长大后的自己,牵起了小时候的自己。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我看到不远处的前方,灯光昏暗的角落里,也蹲着一个脸上有泪的小孩,那个小孩是我的母亲,我母亲童年的样子……”
珊珊说到这儿,停下来默默地流泪,过了会儿,才继续说:“接下来的一幕,是长大后的自己,一手牵着童年的自己,也走过去牵起那个女孩——脸上满是泪痕的,还是孩童模样的母亲……
“我突然意识到,母亲的小时候可能也有创伤,也曾被不公平地对待。她心里也很苦吧……”
说到这儿珊珊又哭了,这里的眼泪可能为了母亲,也可能是一份新的理解。
珊珊的这一段分享,让我感觉惊喜,因为她为自己,走了一趟疗愈的历程。虽然不一定完全被疗愈,但这是一个美丽的开始。
疗愈的历程,通常会走入体验,让来访者觉察情绪,让残留的情绪记忆流动起来,先建立稳固的资源(即你相信你长大后具备了很多能力,你具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再集中体验当时的情绪,让愤怒有机会诉说,让难过有机会流动。这是在感受中进行疗愈,让来访者觉察情绪,也为自己的情绪负责。
下面是我在帮来访者与渴望联结的对话中,常会提出的问题,以珊珊的案例为例:
她怎么看到童年的母亲?为什么想牵起童年母亲的手?
她怎么看待自己的决定?那样的爱是如何流动的?
她牵起母亲的手的力量是从何而来的?她在生活中也有理解母亲的时刻吗?
当她愿意牵起母亲的手时,爱就会流动起来,这在日常生活中会带给她什么呢?
当她的内在改变了之后,对她的生活有影响吗?她会如何觉察呢?会如何应对呢?
这些提问会让来访者停顿,并且有意识地进入爱、价值、自由、接纳等渴望层次的体验中,并且感到自己的力量,落实到现实的生活中。如此一来,新的能量在她的生命中产生,大脑便不再受惯性思维的控制。下次遇到类似的事件,就能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进入新的觉察
未料故事还没结束,珊珊接下来分享了她的新的觉察:“是啊。但是我还要提一件事。这次的觉察,产生了一股推动我向前的强大的力量。”
我不禁好奇起来,问:“是什么事呢?你愿意分享吗?”
珊珊点点头说:“就在上星期六,我们带孩子去看电影。”我忍不住问:“去看了哪部电影呢?”
珊珊说:“是《超人特攻队》,很温馨的动画片。所以,当天的氛围非常愉快。我们看完电影,吃过午餐之后,我到超市买东西。那天忘了带购物袋,所以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准备上扶梯前,我转身呼唤孩子。孩子听见了,从不远处小跑过来,他可能还沉浸在电影中,靠近我的那一刻,竟然学着超人一般,朝我的肚子用力地给了一拳。我丈夫看见那一幕,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突如其来的一拳,让我吓到愣住了,只听见丈夫对着孩子说:‘你在做什么啊?母亲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你过来就是一拳。’丈夫的那句话,仿佛是在我心里引起怒火的‘关键句’,尘封于内心深处的愤怒与委屈,一瞬间燃起。只记得我挪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从孩子的头上拍下去。
“我感觉那一刻,仿佛是油窟上点火,想灭火都难,更何况油窟埋了三十年,我对着孩子怒吼:‘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过来就给我一拳?我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而你过来就是一拳。’当时我怒睁着双眼,咬牙切齿地瞪着孩子。”
我听明白了珊珊的觉察。当孩子看完电影后,孩子还沉浸在电影欢愉的气氛中,幻想着自己是正义的超人,朝珊珊的肚子打了一拳,引发了珊珊身心的痛。孩子打来的那一拳,跟珊珊十岁时被母亲打巴掌的遭遇,是多么类似?丈夫说的那一句“母亲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正是十岁的珊珊的委屈。那句话触动了珊珊,让珊珊的愤怒被勾起。
珊珊说这一段话时,我感到神圣的力量,因为那是了不起的觉察,是对儿时的自己的心疼,也是对自己孩子的心疼。 我内心有喜悦的感动,也有深刻的心疼,我想确认这个觉察是否真如我所想。
于是,我笑着对珊珊说:“看起来,你瞬间回到小时候了呢。”
“我的确回到了小时候,而且我也明白表面上是母亲在教训调皮的孩子,但实际上不仅如此,那还是一个十岁小孩的灵魂,在我的身体里发泄委屈,她想知道到底为什么母亲要打她。她想得到一句真心的‘对不起’。只是,眼前的孩子,成了当年母亲的替身。”
珊珊说到这儿,悲伤地哭了,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大概过了半小时吧,我们才开车回家。”
在珊珊后来的陈述中,我得知她“骂了半小时”后,我对此不置可否。但她当下没来得及停顿与觉察,这股情绪一直延续,隔天还为小事责骂了孩子……
珊珊此时的分享与觉察,是一个珍贵的宝贝,若她能持续地觉察,并且爱那个委屈的自己,接纳当年天真的自己,她就能分辨过去与此刻,心中的情绪便会渐趋稳定,与家人的联结就能更深了。
珊珊上完工作坊的课之后,写了一封反馈信。我征得珊珊的同意,将她的文字整理,分享在这本书之中。
珊珊的信
天色渐渐地亮了,我的思绪由沉重的回忆,回到了此刻的现实。波涛汹涌的情绪,也慢慢地缓和下来。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压在胸口的大石头,已经碎成小石头,在我哭泣颤抖时掉落一地。仿佛像金字塔般沉重的,我曾扛在肩上的包袱,也在一瞬间成了沙河,伴随眼泪从身上流走。
我在自己的呼吸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在记录这段历程的同时,我仿佛再一次陪着童年的自己,回顾了这段历程中的心酸和眼泪。我仿佛看着童年的自己,她时而靠着我的身躯,时而趴在桌子上,晃动着双脚,陪着我难过,也陪着我哭。
未愈合的伤仍然有痛,探索仍需要勇气,也许伤口会慢慢地结痂,也许只是维持现况。但在此时此刻,我不再害怕触碰它……
重建爱自己的场域,与小时候的自己的情感联结,回溯当时的体验并看见对现在的自己的影响。看见它,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那个曾经的体验很痛,有些人不能,不敢,不愿去联结。崇建在珊珊的疗愈历程中带她走入体验,让珊珊残留在身体的情绪记忆流动起来。“先建立稳固的资源(即你相信你长大后具备了很多能力,你具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再集中体验当时的情绪,让愤怒有机会诉说,让难过有机会流动。”在感受中的疗愈,启发了珊珊对情绪的觉察,开始愿意为自己的情绪负责。
以上这个历程,在珊珊关于爱、价值、自由、接纳等渴望层次的感受都有体验,同时也用了停顿,停顿是很好的体验当下的练习。第一,建立意识觉察;第二,感知自己的力量;第三,落实在生活去实践;第四,一旦新的能量产生,大脑便不再受惯性的控制,再次遇到类似的情景,就有了新的可能性。
这是一个重要的疗愈历程,不建议还没有太多自我疗愈能力的人士自己操作,建议寻找专业人士的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