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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啸一声归去矣

如今的黎里显得有些寂寞。其实,它和同里同属苏州的吴江,都是千年古镇,但在二十多公里以外的同里太出名了,压住了黎里的声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压也是压不住的,因为在黎里有柳亚子故居,同里是没有的。

就是因为柳亚子故居,赶在大雨前,我来到黎里,首先看到的是一条长长的河,据说有三里长。和同里蜿蜒的河汊相比,黎里的河笔直如线,古镇大小院落都依次错落在这条河的两边。南宋以来,北方人大量南迁,一直到明清两代,造就了黎里的繁荣,河的两岸由集市逐渐发展为门市,河取名为市河,其中“市”字就是集市、生意兴隆的意思。柳亚子故居就坐落在市河的岸边。几经战乱和饥馑,它没有被毁,算是万幸。新中国成立以后,这里成了古镇的银行,无形中保护了它,如果陆续住进人家,人口拥挤,烟熏火燎,就会和北京城里的许多名人故居一样,被糟蹋得无以收拾了。常有人说,与国外的石头结构的建筑比较,我国的建筑是砖木结构,不好保存,看这座已经有二百余年历史的柳亚子故居,说明不是不好保存,而关键在于是否保护。

如今,看门庭轩豁,前有市河,旁有备弄,后有走马堂楼,纵深近百米,很是气派。六进的院落,建造在一个小镇上,真的了不起。这里的人告诉我,这不算稀奇,黎里还有九进的院落呢。可见当初这里的繁华。看故居里柳亚子生平的介绍,看到20世纪20年代,柳亚子参与的国民党第二次苏州代表大会,就是在黎里召开的,就可以看出当初黎里地位的不同寻常。当初,柳亚子和陈去病创办南社,是到同里喝茶议事的,同里现在还存有南园茶楼。但要正式开大会,还得到黎里。

这里是乾隆年间直隶总督、工部尚书周元理的老宅,一座18世纪的老房子。柳亚子十二岁那年,他家以三千大洋典租了这幢占地两千六百多平方米共有一百零一间房间总建筑面积两千八百多平方米的豪宅。所谓典租,是说十一年后周家如果拿不出三千大洋赎宅,这房子就归柳家了。算一算,一平方米一块大洋,现在看来是非常便宜了,不知道那时算不算贵。不过柳家和周家都属于大户,如此老宅的易主,可以看出朝代更迭和世事沧桑中,古诗里“棋罢不知人换世”的味道吧。如果不是面临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如果不是一腔爱国情怀的风云激荡,少年时代的柳亚子,也许和我们今天的“富二代”没什么两样。

就是住进这里的第二年,小小年纪的柳亚子写出了《上清帝光绪万言书》。这样明目张胆的反清言论,当时是可以满门抄斩的。但这篇万言书可以看出“少年心事当拿云”,奠定了柳亚子一生的走向。

这座柳亚子故居,让黎里提气,让市河有了它的倒影而流光溢彩。周家当年老匾“赐福堂”,虽然木朽纹裂,斑驳脱落,依然还端坐在地上,让逝去的历史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证。如今的大门内外厅的门楣之上,分别悬挂的是屈武先生题写的“柳亚子故居”和廖承志先生题写的“柳亚子先生故居”的匾额。当年,廖先生因叛徒出卖在上海被捕入狱,是柳亚子奔走营救才得以出狱,两人之间情分非同寻常。

大厅两侧,分别有柳亚子和毛泽东《沁园春》的唱和词,那曾经是柳亚子引以为骄傲的事情,也是如我这样一般人得以知道柳亚子的源头。也有周家当年请书画家董其昌临摹颜真卿的《赠裴将军》的中堂。可谓新旧杂陈,将年代打乱,错综一起,乱花迷眼,让人在历史中逡巡,引为遐想的空间。

其中最惹我眼目的是厅堂中的一副隶书对联:“古来画师非俗士,此间风物属诗人。”这是当年此地号称“诗、书、画三绝”的陈众孚老先生送给少年柳亚子的,一老一少的往来,可见当初柳亚子不凡,才会赢得老先生这样的赞赏。据说当年就悬挂在这里,如今依然毫发未损,还悬挂在那里。好的文字比人活得年头长。

展览中,还看到柳亚子名字的来历,以前没有听说过。父亲给他起的名叫慰高,字安如。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信奉卢梭的天赋人权论,便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柳人权,字亚卢,意思是亚洲的卢梭。柳亚子那时也是一个热血青年,而青年膨胀的血液几乎轨迹是相同的。当时,同为南社的高天梅,常和柳亚子有唱诗往来,便对他说,你这个亚卢的卢字(指繁体盧)笔画多难写;再说,亚和卢都是大的意思,合在一起也不伦不类;不如叫亚子吧。子者,男子之美称也!柳亚子便这样叫开了,要说实在是比柳慰高和柳人权、柳亚卢要好听!一个人的成功和成名,名字真的隐含着某种命运的密码呢。

当然,最值得看的是后院,庭院深深,幽静异常,楼下柳亚子的书房“磨剑室”不让游人走进,只能凭栏观看。“磨剑”,自是用“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唐诗之意,和他取名“人权”“亚卢”相呼应,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小小书斋,已经容不下他的心事浩茫了。当年这里藏有黎里最多的藏书,新中国成立后,他将这些书全部捐献给了上海图书馆。据说,那时,书籍有四万四千多册,打了三百余包,运往上海的阵势是浩浩荡荡的。

引起我兴趣,还有挂在墙上的一副对联:青兕身后辛弃疾,红牙今世柳屯田。这是当年南社社员傅钝根指书赠予柳亚子的,以宋代两位不同风格的词人辛弃疾和柳永比拟他,可谓知音。据说,柳亚子很是喜欢,一直把这副对联挂在书房里。我想,那肯定不是自负地为了比附,而是心中的一种追求和向往。

走马堂楼上地板凹凸,本来阴雨前光线就晦涩,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棂,就更加阴晦不定。走在上面,让人真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一步跌入前朝。二楼是柳亚子一家的起居室,现在看看,每间都不宽敞。他的三个孩子柳无忌、柳无非、柳无垢都是出生在这里的。1927年蒋介石“四一二大屠杀”,把柳亚子列入黑名单,半夜派兵来抓人,柳亚子就是藏在卧室边的复壁里才逃过一劫。躲在狭窄的复壁里,他老先生还写诗呢:曾无富贵娱杨恽,偏有文章杀祢衡,长啸一声归去矣,世间竖子竟成名。我以前读柳亚子的诗,觉得他特别爱用典,几乎每首诗都有典故,有的不大好懂。生命攸关时刻,老先生还在用祢衡和杨恽这两个摇笔杆子的典故呢,要说柳亚子真真的单纯得可爱可敬。这样的劲头儿,大概只属于那一辈文人,如今的文人,只有汗颜的份儿了。

这一夜趁着天不亮的时候,他换上一身渔民的衣服,雇了一艘破渔船,偷偷地离开了家。小船摇了三天三夜,才摇到上海。这一年,他整整四十岁,在这里,他生活了二十九年。

走出柳亚子故居,云彩压得很低,雨就要来了。市河的水有些晦暗,老桥在风中似乎隐隐在动。想想,八十二年前,柳亚子就是从这条河离开家的。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禁不住想起他的那句有名的诗“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有些百感交集。分湖便在这里不远,指的就是这里,他的家乡。也许,只有站在他的故居前,吟诵这句诗,才会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吧?

2009年岁末于北京 k8jaOceFUerlaLZSToB3XjQTE+OYH5Q1cn4Kmnp+/3hl89tC9kumMi69H4mtiv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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