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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霞、邹源盛:两个普通的水文工匠

这是一对夫妻。

这是两个沉默少言的水文站技师。

邹源盛是一名水文测站的普通党员,陈燕霞是地道的水文站本地人。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是常年生活在北江风浪里的水文人。

他们生活工作的地方名叫石角水文站,是广东省水文局清远水文分局辖管的一个国家重点水文站,位于广东北江边的清远市石角镇。

石角,这个名字在局外人是那样陌生。但在水文人眼里,这不起眼的北江小镇,却是至关重要的所在。

“北江水情看石角。”

邹源盛用他浓重的客家口音说起这句南粵水文人皆知的话,透着自豪,也透着沉甸甸的责任。

“石角水文站号称南粵水文的黄埔军校。”站长柳喜军介绍说。

“全国文明水文站”“中山大学水资源专业实习基地”“全省水文职工培训基地”“水文专业应届毕业生岗前培训基地”……拥有一连串显赫声名的石角站,尽管只有简单的一栋两层小楼,却拥有全省水文基层测站较为强大的技术力量,全天候守护着北江的防汛安全。

“每天早上六点,石角的水情都要直接报送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石角的水情,决定了北江是否进入防洪状态。石角的水文分析数据,为整个北江生态工作提供决策数据……”

陈燕霞和邹源盛——一对普通的水文工匠。

他们夫妻二人在这不起眼的水文站创造了诸多奇迹:先后斩获全省技术大赛冠军。尤其是妻子陈燕霞,成为荣获此殊荣的全省水文系统第一位女性。她精通传统泥沙颗粒分析法——全省掌握此技术的人屈指可数。在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世界范围内,再先进精密的泥沙颗粒分析仪器,也无法达到传统泥沙颗粒分析法的精准度,要做到这一点,首要的就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具备“工匠精神”。这对夫妻在自己的领域展开比赛。邹源盛获第二届南粵技术能手称号,紧接着,陈燕霞获第三届南粵技术能手称号;在全国第八届水文勘测工比赛中,陈燕霞脱颖而出夺得第一,同年,邹源盛获得全国技术能手称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时任广东省省委书记汪洋的接见。

有这样一则传言:“基层水文人无靓妻。”

邹源盛(左)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道理很简单:基层水文人工作枯燥,工作地点大多偏远,收入低、劳动强度大、责任大、高危……

“水文人能讨到老婆就不错了,哪里会有美女愿意嫁他们?”同行的省水文局李国佳说。

另外,基层水文人常年生活在孤岛一样的观测站,这些观察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连个说话的人都很难找到,长年累月,基层水文人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在这个将物质财富看作成功标志的时代,水文人娶不到漂亮老婆,是自然而然的事。

直到看到他们——

邹源盛,44岁,看上去却像50多岁,中等身材,黑、壮,甚至有点丑,沉默如石,问三句话能答出一句就算不错,符合对典型水文人的想象。

陈燕霞,高挑,文静,秀丽,更像一名都市白领。她用自己的形象证实了“基层水文人无靓妻”是谬论。

站长笑着说他们夫妻是个案、是例外。

这对“例外”的夫妻不禁勾起人的好奇心。这好奇心首先不是源于他们取得的荣誉,而是邹源盛这个石头样的男人,凭借什么俘获了陈燕霞的芳心?或者说,陈燕霞看中了邹源盛的什么品质?邹源盛和陈燕霞,一个是广东梅州人,一个就是广东清远石角人。他们20来岁时,珠三角改革风正起,“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这对优秀的广东本地人为什么没有选择加入珠三角的发财大军?以他们本地人的优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做什么工作都会比做水文能获取更多的财富。邹源盛工作的第一年,即1990年,他拿到的月薪是人民币80元,而当时珠三角一位普通的女工每月能挣200元,会说广东话可以拿到300元,高中毕业又会广东话可能拿到更高。

一连串的疑问,得到的却只是几句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回答。似乎,在他们的选择中,在他们的价值观里,从来就有一条不同于世俗的标准。

“我父亲说,做水文很重要,国家将来会重视我们的价值。”

这是邹源盛的回答。邹源盛说,在他18岁那年,本来计划到珠三角打工,他父亲的一句话改变了他。邹源盛的父亲邹树彬,20世纪50年代开始从事水文工作,直到退休,干了一辈子水文。就在邹源盛准备到珠三角打工时,广州水文在梅州招工。当时的情况是,因为工作条件苦、工资低,广州的水文站在广州招不到青年职工,只好委托梅州在偏远乡村招能吃苦耐劳的青工。听从父亲建议,邹源盛成为了一名水文人。他工作的第一站,是离家350公里的佛岗大庙峡水文站。这是个偏远得不能再偏远的水文站,北江尚未出连绵大山,四望是无边峻岭,离水文站最近的村庄有十多公里,整个水文观测点就他一人。无法想象,没有电视,没有人烟,没有同伴,甚至没有可期的未来,一个热血方刚的年轻人,如何在那样的枯燥与孤寂中坚持下来。

问邹源盛,希望他谈谈感受,他沉默了许久,说:“当时也想过不干了。”

是的,他想过当逃兵,在枯燥的时候,在那无边的黑夜里,在蚊虫与潮湿相煎的荒江野外。他知道,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去到热火朝天的珠三角,虽然打工生活未必是想象中的那样,甚至伴随着更严酷的考验,但那是时代的主旋律,“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时间就是生命,效益就是金钱”激荡着一代人的激情与梦想。而他,却在20岁的年龄,与时代主旋律擦肩而过,做了一名默默无闻的水文技师、一名不为人知的水文工匠。让他改变当逃兵想法的是一次特大洪水。洪水暴起,他工作的站点成了孤岛,被困三天三夜。但他坚持采集上报的数据,为防汛决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有人表彰他。也许,他在内心给自己发了一枚奖章。他认识到了这份工作的重要。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从此打消了当逃兵的念头,就这样坚持了下来。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在和邹源盛、陈燕霞的交谈中,发现他们能随口准确报出工作以来北江每一次洪水数据,“94.6”“97.7”“98.6”“02.7”“05.6”“06.7”“08.6”……每次北江洪水的暴发日期、水位、雨量、蒸发、气象、流量、水质、泥沙……他们的工作,就是监测、采集、分析、报送这些江河数据。

其时,邹源盛远在佛岗大庙峡,而陈燕霞在石角,他们的人生尚未开始第一次交集。那时的邹源盛,已经过了同龄人谈婚论嫁的年龄,却常年连女人都难得一见;那时的陈燕霞,每天从电视里看到近在眼前的珠三角火热的生活,看到她的同学们去到珠三角之后回来时的光鲜。

邹源盛在枯燥偏远的水文站坚守五年之后的1995年,由于工作表现出色,被推荐考进长江水文职工中专学校进修。这是他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同一年,陈燕霞也考取了同一所学校进修。他们成了同学。

只有水文人才能理解水文人的那份坚守的意义与骄傲。

只有水文人才能理解坚守荒野的孤独与强大。

木讷的邹源盛、文静的陈燕霞,他们走在了一起。后来的风雨人生,他们一起坚守在石角这个小小的水文站。人家是夫唱妇随,他们是你争我赶。邹源盛是年拿了全省的技能冠军,陈燕霞第二年就捧得冠军归。他们二人在进行技术比赛。随着技艺日精,获得的荣誉渐渐多了起来,夫妻二人成了广东基层水文人的传奇。

水文人最理解水文人。

正因为是同行,他们更能体会对方的艰辛,更能体谅对方对家庭的忽略。

每一年汛期,是陈燕霞最揪心的季节。北江平日里温润如江南女子,一发洪水,却暴怒如狮子吼。越是汛期危险,越是夫妻二人工作最紧张的时候。邹源盛每天要到位于江中心的采样点提取相关数据。一次,暴涨的洪水将一株大树直朝邹源盛工作的小船抛来,此时,采样船要在江心中抛锚固定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选择是用消防斧砍断锚链逃命。

水文人将消防斧称为“太平斧”。

这是他们在紧要关头保太平的唯一工具。

邹源盛记不清他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鬼门关:一栋木屋,一株大树,一丛竹子……稍有不慎,性命不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好几位同行因此而献出了生命。

每次经历鬼门关,邹源盛都不会告诉妻子。妻子也从来不问。她知道他在经历什么。当初选择他为自己一生的爱人时,她就清楚他的爱人将要面临什么。她只是在实验室里,将爱人冒着生命取回的水样进行分析,将数据精确再精确,仿佛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爱人的付出。

比在洪水暴涨的江心采集水样与数据更加揪心的任务来了。

2008年,5月12日。

汶川地震。

汶川告急!北川告急!清川江告急!唐家山堰塞湖告急!

排除堰塞湖险情,成为地震救灾的重中之重。

然而,以当时四川灾区的水文监测技术与力量,一时难以很好地完成如此急重难险的任务。任务就落在了当时全国监测技术力量最为先进的广东。5月29日,水利部水文局明传电报,为加强四川灾区堰塞湖的勘测和水文监测力量,要求广东省水文局速派水文抢测队员奔赴四川支援。接报后,水利厅党组和省水文局党委迅速组织应急队,队员从自愿报名的水文技术人员中确定。应急队的组成虽然是自愿原则,却不是谁自愿都能加入的,技术精湛是硬性指标。

陈燕霞在进行内业整理

5月的北江,正是洪水泛滥时。

当时,正在野外执行测量任务的邹源盛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几乎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作为一名党员,平时练就的过硬技术在全省水文人中是公认的,他有这个义务加入应急队。报名通过后,他才告诉妻子,他知道妻子会支持他。果然,陈燕霞甚至连一句“注意安全”都没有,只是默默帮他收拾好简单的行装。她知道,她的镇定就是对爱人最重要的支持。

5月29日报名。

5月30日,带上当时国内最先进的水文测验仪器,在时任省水文局副局长贺国庆领队的带领下,邹源盛和应急队迅速集结奔赴灾区。

5月31日,直升机将他和队友们送进了绵阳唐家山堰塞湖抢险现场,邹源盛负责坝前水位、入库流量的监测、计算分析。

许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地震灾区已重建家园。留在灾区人心灵上的家园,依然在漫长的灾后重建之中。许多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救灾,邹源盛只是长时间地沉默。当时的危险,每个中国人都能想象得到,随时发生的余震,随时从山上飞滚而下的巨石。邹源盛说,他们在处理什邡一处水厂险情时,发现情况不对,刚撤出就发生了塌方。“迟一分钟,我们全队都要葬身在那里。”邹源盛平静地诉说着他在灾区的那些日夜。本来沉默少言的他,语速更加慢。

邹源盛(右)奔赴汶川参与抗震救灾,进行应急水文监测

那次巨大的灾难、那些日日夜夜,在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刻下了什么?

问邹源盛:“当时害怕吗?”

他说,没有时间害怕,谁到了那个环境中,看到灾区的惨状,内心都会升起崇高的使命感。

他们只是奔跑在一个又一个抢险现场,尽快开始监测,收集实时数据资料,为及时排除堰塞湖险情提供科学依据。他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大地的颤抖,从进入灾区开始,大地就一直在颤抖。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是如此脆弱。

压缩饼干、卫星电话、直升机,当然,还有从广东带过去的极难掌握的无棱镜全站仪。

“整个北川县城就是座死城。我们穿着防化服进入。”

“青川、北川、广元,记不清去了多少个堰塞湖,一个地方做完就去下一个地方。”

“到处是石头在翻滚,眼看着前面一辆车被飞滚的石头砸中,车毁人亡。”

……

邹源盛的讲述断断续续的,都是一些碎片。那些碎片,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伤口。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这沉默如石的汉子,发出了一声长叹。他的眼里泪光盈盈。

“好多孩子,他们站在路边,对我们喊:感谢你们,谢谢叔叔们。他们也许饿了许久,他们和我的孩子差不多大,有的在地震中成了孤儿。”

邹源盛说完这句,说:“不说了,地震的事不说了。”

他不想触及那些伤痛与惨烈。

问陈燕霞:“担心吗?”

陈燕霞说,他每天都报一次平安。

又是如此惜字如金的回答。可谁都能想到,这回答背后,是怎样的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6月龙舟水。6月,是北江最暴怒的时节。

2008年的6月,北江格外暴烈。

刚刚从汶川灾区撤下来的邹源盛回到了广东。那天,广州暴雨。广州已连日暴雨。飞机好不容易降落在白云国际机场。广东省水利厅的领导在机场接机,迎接小分队胜利归来。但是,归来的邹源盛,甚至没来得及回家一趟,去看一看一个月没有见过的妻儿。行李是同事帮他提到水文站的,而他直接去了测流点。当天晚上迎接他的,不是妻儿的温存,不是家里可口的美食,不是安然的睡眠,而是一个不眠之夜。

回广东第一天,他在水文站值夜班,用忠实和干劲践行了党员的时代风采。

陈燕霞知道邹盛源回来了,知道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岗位上,可是她没有时间去看一眼,她有同样重要的工作,走不开。

防汛大于天。

现在,水文监测工作日益高科技化,按理说,邹源盛和陈燕霞应该轻松一些了。但事实正好相反,随着“广州三防水雨情遥测系统”的安装,作为技术能手,邹源盛一年要跑全省300多个站点,他更加忙。“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出差。不过,现在工资待遇比之前好多了。”邹源盛知足地说。

陈燕霞、邹源盛,这个家庭两个人都从事水文。现在,他们的孩子已经 18岁了。问他们,水文工作这么苦,收入又低又危险,你们不会再让孩子也做这一行吧。邹源盛不说话,陈燕霞说:“随他自愿。不过,孩子好像很喜欢这一行呢。”听得出,陈燕霞的话里,有骄傲,也有些许担忧。也许,当年他们从父辈手中接过衣钵时,他们的父亲也是一样复杂的心情吧。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惊天伟业,这两个平凡的工匠,却以事业无尽、奉献无止的大爱情怀,给了人们不平凡的感动。

◇本文摘自长江出版社2017年版图书《粤水壮歌》,有修改
◇作者:王十月、李国佳 p1Z8903l9YMc50nDBDxTX3VPAgOL25vY/9QhVR8J/xouqR9r4uXF84Zcyg54Iv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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