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顺着水流,一直划到小河流入丘陵的地方。”西格对伊迪说,“蘑菇大多在那一带。蘑菇已经发出来了,遍地都是,过几天肯定能收获不少。”
男孩一直站在旁边听,直到西格看向他,重复道:“穿上鞋,找件长袖衫。”
“去多久?”伊迪问。
“说不好,两天,也许三天。”
“你觉得这些事他能行吗?”
“就算现在不行,将来也得行。他一定得坚强起来,之前在城市里生活时也一样嘛。”
西格出了门,男孩觉得自己应该跟他一起,于是胡乱系了系网球鞋的鞋带,然后从纸板行李箱里翻出一件衬衫穿上,便跑着追了出去。西格走到门廊上,停下脚步,拿起卷成卷儿的毯子和一个旧背包。他把几乎和男孩一样高的铺盖卷递过去,然后将背包往自己肩上一挎,便动身了。男孩只能拼命跟上。铺盖卷又大又重,他站不稳,走不直。西格很快就走远了,等他绕过谷仓时,男孩已经跟丢了。
男孩沿着房子前面的车道才走了不到一半,鹅群就发现了他,于是“嘎嘎”叫着冲了过来,好在雷克斯跳到了它们中间,他这才得以脱身,跌跌撞撞绕过谷仓,拐弯之后便逃离了鹅群。此时,他看到西格正穿过谷仓后面的牧场往前走,男孩以为前面是个长长的水池,可居然是一条小河。河水蜿蜒穿过柳树和高高的水草,缓缓向前,流经农场,最后汇入了森林。
多年后他才发现,小河夹在两个荒野湖泊当中,湖泊间的直线距离大约80千米——在地图上就是一条笔直的线。然而,河道不可能是笔直的,因此他们至少要在河面上划行160千米才能到达终点。此时他并没考虑小河会流向何处,只顾着拼命追赶西格。等终于追上时,西格已经在小河边停下了脚步,他面前停靠的一只小船底朝天翻了过来,搁浅在河边青草地里。
这是一条五米多长的独木舟,船身是细长木条包着帆布做的,帆布外面刷了厚厚一层防水绿漆,不时出现一块块用来糊漏洞的黑色柏油。等西格把船翻过来后,男孩看到船身下面压着两支桨。
西格把船头推到河里,从男孩手里接过铺盖卷,连同背包一起放在船身中间,然后把整条船往水里推,船头漂了起来,紧挨着西格双脚的船尾还在地面上。
“上来吧,”他说,“拿起桨,去船头,跪在船舱里——膝盖避开横板。”男孩心想,又长见识了,最近长了不少见识。他犹豫着,以为西格还会多说几句,详细告诉他怎么做。他从没坐过独木舟,其实什么船都没坐过,所以西格说的话他完全听不懂。
可接下来西格什么也没说,只是扶着船尾,等男孩上来。所以男孩就想,那一定没事,因为……
因为是西格让他这么做的。
在今后的生活中,有很多次,男孩都是这样想的。
如果西格觉得男孩做得到,那就一定没问题。所以他爬上船,双脚尽量绕过铺盖卷和背包,跌跌撞撞往前走。他拿起船桨之后,在船舱里稳稳地站着。西格一个箭步跳上船,接着用力一推,小船便离开岸边,在河面上漂了起来。
男孩紧紧抓着两侧船舷,因为整条船都晃得厉害,好像他们随时都会掉进河里。他迅速回头看了看,发现西格正跪坐在船里,控制着小船的行进。西格的屁股不停前后移动,以保持船身的平衡。
西格用船桨一划,小船便平稳冲向小河中央。男孩猛地向后仰头,又赶忙抓住了两侧船舷。
“划桨,”西格说,“像我这样跪下来,划桨。”
你说得倒轻松,男孩心想。可他只是想想,根本不敢说出口。虽然不明就里,但有一点他非常确定,之前酒吧里的那套做法肯定行不通——那时他要唱歌,而男人们吵个不停,他出言顶撞,男人们便骂他是个自以为是的“熊孩子”。
在接下来让男孩感觉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手忙脚乱,根本顾不上顶嘴。在确保不翻船、自己不掉进水里的前提下,跪在船舱底部已经难于登天,何况还要划桨,而船桨至少比他高30厘米。当他终于跪下来,把船桨搭在船身一侧并插进水里时,船桨一下子从手里滑了出去,他拼命去捞,自己也差点掉进水里。
西格还是没说话,他看到船桨漂了过来,于是一把抓住,递给男孩。男孩从西格手里接过船桨之后并没有继续划,而是先放到了一边,因为此时他又有新麻烦了——除了膝盖(船底没铺垫子,他跪在了一根根棱角分明的木条上面),还有左手(他左手抓握船舷时,指缝里扎了一根刺)。他先是跪着,然后半蹲着,用牙齿将手上的刺咬了出来。
重新拿起船桨时,他想都没想就挥了一圈,结果左耳被硬木桨杆狠狠击中,他感觉耳朵慢慢肿了起来。
他越发小心地保持着跪姿,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心里一直想着被扎的手,一直忍着不去摸肿块,一直感觉很糟糕——他猜测其实可能只过了几分钟而已。西格一直在顺着水流往前划桨,直到后来,男孩突然发现背上已经没有阳光照射了,他们已经完全置身于浓密的绿荫之中。几乎是同时,他隐约听到身后有轻柔的低语传来:“瞧,快瞧,你快瞧!”
那好像不是言语,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身体的触碰,一种无声的表达。
男孩直起身,看着小船正前方,发现眼前已然是另一个世界。景色美不胜收,甚至许久之后他依然很难用语言描述,他觉得就像有人对着一幅美得令人窒息的画卷施了魔法,画卷因此有了生命,变成了真实的存在。与马路和车道两旁的树很相似,河道两岸的树也是倾斜的,高大而茂密;水面上方,树梢长到了一起,远远望去,宛如绿色的隧道,引人入胜。锦上添花的是,因为水的缘故,树梢不仅彼此相连,而且在继续生长,枝丫纵横交错,形成了浓密的华盖,就像一间有着别致屋顶的漂亮“长屋”。
“长屋”之内,美景之中,河水缓缓流淌。小船两侧,睡莲微微倾斜着身体,随着水流翩翩起舞,成群的蜻蜓从一朵浮叶飞向另一朵浮叶,或追逐蝇虫,或与同伴嬉戏。
男孩回头看看西格,发现西格依然跪着,只是不再划桨,任由小船顺流而下。他几乎一动不动,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男孩往右看,再次悄声说道:
“瞧,快瞧,你快瞧……”
那一刻,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将永远定格,定格在男孩往后余生的每一分钟里,永不消失,永不磨灭。从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再也不愿让自己和大自然分离。只是直到长大后他才完全明白:那时的他已经融入大自然之中,与河水、树木、鸟儿和蜻蜓形成了一个无法割裂的整体。那一刻纯粹而洁净,深邃而悠远,他发现自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小河的右侧,一叶叶睡莲上方的岸边,一只白尾母鹿正在俯身喝水。男孩以前看过鹿的图片,也在火车上看见过它们快速逃窜的身影,可他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观察过一只鹿。
观察的角度堪称完美。
鹿皮柔顺光亮,厚厚的鹿毛近乎红色,好像才被精心梳理过。小船闯进它的视野时,它微微抬起了头,水滴珍珠似的从它的唇边滴了下去,滴落在莲叶上,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它密切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可能在想:眼前漂过的是什么木头呢?木头上怎么伸出两根奇怪的枝丫?
男孩一直盯着母鹿,看得出了神,甚至都没发现紧贴在它身后的一只小鹿。那是一只小公鹿,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断定它是公的,可直觉告诉他的确如此。小家伙正瞪着眼睛打量他,眼神里是幼畜特有的天真无邪,就像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好奇和敬畏的幼犬的眼神一样。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小鹿往前迈了一步,前蹄完全浸在了水里。母鹿注意到小鹿突然的举动,想要保护它,于是转过身,用鼻子将小家伙重新推回浅滩旁边的柳林里。几乎是一瞬间,小鹿便完全和柳树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了。男孩深吸了一口气。母鹿听到了男孩的呼吸声——他们的确近在咫尺——这声音打破了这富有魔力的一瞬间。它转过身,和小鹿一起消失在岸边的柳林之中。此时,男孩听到西格重新划起的桨声,他们继续向前。
两人一言不发,只是划船,划了好像几个小时之久。虽然船桨对男孩来说太长,但他一直努力帮忙。疼痛和不适已经烟消云散——眼睛忙着看,大脑忙着想,哪还有工夫疼呢?小船似乎也很配合,一直安静而快速地破水前行。
男孩脑海里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他一直想转身提问,可还没开口就停下了。好像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任何声音都和周围的环境,和他们此时的行动不相称。此时的感受和认知,男孩不知该怎么描述,可他心里明白,这一刻非比寻常,他要保持安静,任何噪声都是一种亵渎。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此情此景有西格,此时此刻有西格,因为西格理应在场;西格跪在小船里,在绵延不断的美景中穿行,就像在餐桌边喝着咖啡,和伊迪一起有说有笑时一样浑然天成,一样恰到好处。因为他与西格产生了关联,他也成了这个完美时空中的一部分。他再也不是那个在芝加哥酒吧里唱歌的无法无天的“熊孩子”了,再也不会狼吞虎咽地啃炸鸡、喝可乐,傻傻地看着醉酒的男人想尽办法接近母亲了。
他在这里,成了这里的一部分,成了西格生命的一部分,他泛舟河上,融入美景之中,融入河流之中,也融入快乐之中。
他理应在此,欣赏此时的美景,拥有此时的心境,他笃定地相信,他会一直在这里,懂这里,一直,永远。
此时哪怕说一个字,发出一点声音,都是大错特错,都会毁掉这一切,毫不夸张。
所以他把一个个问题留在了心里,他想,就算弄明白一些事对他很重要,他也要悄无声息地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