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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命地劳作
我虽拼命地劳作
生活却依旧
不能变得富裕些……
这首反映生活艰辛的和歌是诗人吟咏的吗？日本等级森严由来已久，劳务分包
行业现状格外严峻。
招四五个工人，为做好分包到手的工作拼命努力。然而，经济泡沫破灭后一片不景气，要想拿到分包的工作也没那么容易。
即使没有人发包，工人的工资却是每个月都要支的。台历一天翻一张，赤字一翻就一涨。真可谓是小微企业的悲哀。
就算企业连一日元的多余支出都要控制，工地上的作业却风险照旧。工程难免事故，一旦发生，万事晚矣。
这位经营小微企业的老板，用承包工程得到的微薄款项上了工伤险，以防自己有个万一，家人不致流落街头。
正晌午时，太阳无情地灼晒着。
五层楼楼顶上正在做房顶防水砂浆工程时，事故发生了。楼房是平顶结构，平时上不去。作业有危险，操作时就在屋顶边缘拉起两根绳索当护栏。
老板和一位工人攀上楼顶，涂抹防水砂浆。两人一边涂抹一边向房顶边缘退，然后沿着房顶边缘继续涂抹。
活正干到兴头上。
老板的臀部夹在了两根绳索之间，直接坠下楼去，就像是钻过绳索一般。
他是背朝外臀部在下坠落的。
15米下方的地面上种有植被，离开植被再往前一点是混凝土人行步道。老板仰面躺在地上，下半身在植被里，上半身在步道上。
直到坠楼前一刻还与老板在房顶上施工的工人，也听到楼下传来了“嘭”一声闷响。
他的证词是，他从楼顶朝楼下俯看发生了什么事？
发现老板仰面倒在那里。
他慌忙跑过去，老板已经断气。
因为这是发生在工程施工过程中的工伤事故，老板的家属向保险公司提出支付保险金的申请。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位老板在事故前半年左右，分别在五六家保险公司追加投保了总额高达20多亿日元的保险。
出事前半年，心血来潮似的在五六家保险公司投保巨额保险，这时机太过巧合了。一调查，发现老板的公司一直在赤字经营。这真是偶然加偶然了。
这难道不是一起伪装成事故的保险金诈骗案吗？保险公司盯着不放。
遗属与保险公司双方形成纠纷，终于还是打起了官司。
结果，一审中遗属的主张得到采信，法院作出判决，命令保险公司支付保险金。法院认定，坠楼并非故意，而是施工过程中发生的工伤事故。
保险公司的顾问律师们开会商议，结论是最好请专家认真做一次二次鉴定，于是找到我，委托我进行二次鉴定。
经过就是这样。
为什么保险公司在一审中输了呢？
这事乍看上去确实像事故。
如果读者诸君想象一下跳楼自杀的情形，也会有死者是趴着死的印象。
这次却不是这样，死者倒在地上，呈仰面朝天、臀先着地状。
由于落下时臀先着地，看上去很像是失误造成的反向直接坠落。
法院认定的着眼点也在这里，从臀先着地的状况判断，推导出了肯定是事故的结论。
我让他们把病历和其他有关资料等基础资料全部拿来给我看，逐项做了认真确认。
据尸体所见可知，尸体双腿股骨颈和肋骨骨折。
我先做个剧透。双腿股骨颈骨折，正是判别此次事故是工伤事故还是骗保自杀的关键所在。
先说一下股骨颈这个部位。所谓股骨颈，是指股骨与骨盆呈钩形连接形成股关节的地方。
这具尸体双腿的股骨颈全部骨折。
究竟意味着什么？
尸体的状态雄辩地证明了，死者是如何死亡的。
人从建筑物上坠落。
坠落的方式形形色色。
头先落下。
躯体先落下。
腿先落下。
这具尸体双腿股骨颈发生了骨折，可知是腿先落下。
再来解释一下坠落的过程。
双腿同时先着地。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所有的力会全部施加在股关节的颈部。股骨颈承受不住这些重量，就会发生骨折。
人的双腿股骨颈全部骨折，接下来就会因为臀部的重量而吃屁股蹲儿。于是骨盆就会骨折，腰骨就会骨折。
同时，头部也有重量，受到冲击会呈猛力前扑状，像鞠躬一样猛烈前屈，使颈部发生骨折。
身体会如同虾米一样向前弯曲，胸部会撞在自己的大腿上，导致大腿和胸部猛烈冲撞接触，肋骨会咔嚓咔嚓地折断。
由于反作用力，弯曲成虾米形状的上半身会被抬起，反向朝后甩去，最后呈大字形仰卧睡觉状。
但根据法院的判断，这具尸体是不慎坠落臀先着地，被认定成了工伤事故。
假设像法院所说，尸体是臀部在下坠落地面的，那尸体所见的双腿股骨颈骨折和肋骨骨折如何解释呢？没法解释！
如果是臀先蹲地后变成仰面朝上，那股骨颈是绝对不会发生骨折的。
由于这具尸体是头朝步道的，如果是臀部先着地，后脑勺一定会遭到剧烈撞击，尸体必然可见颅骨骨折。
如果完全没有这些情况，我们就不得不考虑其他情况。
他并非死于事故。
他在楼顶上寻思自杀。
我想一定有人认为人们无法获知这些情况。
对此我要说“不”。
尸体正在倾诉：“我在楼顶上图谋伪装成不慎坠楼的样子自杀来着。”
跳楼自杀与无意间意外坠楼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是事故，由于是无意识坠落，人在落下的过程中会贴着建筑物，擦着墙面落下。即使不是这样，由于事出突然，人在下落时也会失去平衡，不可能双腿同时撞击地面。
然而，这具尸体双腿股骨颈全部骨折。两腿还可见很多触地时形成的外伤。
如果是自杀，则多有如同此次两腿撞击地面的情况。
为什么呢？
谁都怕死。怕死是人之本能。
所以，自杀时一定会有“好吧，死吧”的明确意志介入其中。
试想一下，他是双腿着地坠落的，又肯定是背朝外从楼上坠下的。
面朝里不慎坠楼的人在失去平衡下落时，还能做到双腿同时触地吗？
问题就在这里。
这人的企图就是面朝里自杀，但事到临头还是害怕了。
为了克服死亡的恐惧，他“嘿”地蹬了一下楼顶的地面。
他站在护栏外侧。
站在外侧，面朝建筑物，背朝道路。
至此为止，情况一样。
此前的验尸证明，他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失误坠落的。
自此以后，情况不同了。
他是背朝外，一……二……三……跳下去的。
从头到尾都是面朝里的。
朝后跳，腿在下。
因为是自杀，他会有一种横竖要死的意志，不管是脸冲前还是面朝里，都会“嘿”的一声奋力一跳。
此后的情况就好解释了。
双腿着地。
着地后股骨颈骨折，下一个瞬间是臀部蹲地，造成脊梁骨和腰椎骨折。
头部前屈，猛烈弯曲，颈椎骨折。胸部像虾米一样撞在大腿上。
头部因反作用力被甩向后方，整个人仰面倒卧。
后脑勺着地缓慢，没有形成太大外伤。
情况就是这样。
我把这个情况写成意见书提交给了法院。
结果，本案采纳了我的意见，死者被判为自杀。该案也成了保险公司获胜的案例。
我在前一节中曾经写过，我们法医不是以某一方为友的职业。我们的工作是为尸体说出真相。尸体做了好事我们要说，尸体图谋了不好的事情我们也要说。死者的人权就该这样得到保护。
尸体讲述真相。
即使尸体企图说谎，真切的尸体表现也会拒绝谎言。
“为了让家人生活过得好些，我很想要保险金，所以在施工中屁股先撅出绳索跳了下去，让你们以为我是自杀。但我还是怕死的，所以脸朝里‘嘿’的一声蹬了一下地面，跳了下去。”
尸体如是说。
他为了能让家人幸福，“嘿”的一声蹬了一下楼顶地面。
每每想到他当时的心情，我的心就会作痛。
案子里的死者错误的爱，在我心中痛楚地回荡。
自杀和伪装自杀被识破，哪一刻更绝望？
有句话叫见钱眼开。可在一些案件中，某些人的过分贪财会让人感到不可理喻。我就经常为这种案子验尸。
前些天，一个被捕的老板曾说过，没有金钱买不来的东西。他说这话遭人鄙视，我至今记忆犹新。虽然事不关己，我却经常在想，贪钱犯罪又能得到什么呢？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觉得，人肯定还有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
这是一起中年男子过铁路道口时发生的事故。
道口还没过完，男子看着尚远的电车瞬间在眼前变大。
他慌了神，绊了一下，跌倒在铁轨上。
男子本来就因冬季登山冻伤而失去了脚趾头，走起路来有些不方便。
不知道是否与此有关，他在铁轨上绊了一下后摔倒了，被电车轧了过去。
道口旁边就有医院，他被抬进去做了手术，所幸性命无虞。虽然捡了条命，但两条腿在脚踝与膝盖之间被齐齐轧断，受了失去双脚的重伤。
事故发生后，男子向保险公司申请支付保险金。
保险公司并没有说“你很可怜”就立即支付保险金。
原因是他们在事故发生后发现了几个疑点。
经查明，该男子事业经营不顺，有赤字亏空，而且加入保险仅有半年。
男子一方当然主张这种情况纯属巧合。
双方的意见不能统一，最终，围绕是否支付保险金打起了民事官司。
结果，法院下了判决，主张该男子因腿脚不便，过铁路道口时不幸摔倒，双脚被轧掉，属意外事故，保险公司应全额支付保险金。
保险公司不服，来向我咨询。
“从现场情况看，这真的是摔倒后轧断双腿的事故吗？”
保险公司委托我进行二次鉴定。
我仔细观察了事故情况的每一张照片。
法院的判决认为，男子是跑过来时摔倒的。
请大家想象一下运动会上孩子们摔倒的情形，便很容易明白。如果是跑过来时摔倒的，通常膝盖上会蹭破皮。
而且人会反射性地捂脸，因而双手也会形成擦伤。
如果双手有擦伤，那脸上无伤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人们可以断定，脸是受到了保护，免遭了伤害。
即使不是手，胳膊上也会出现擦伤。
有的孩子由于事出突然来不及用手护脸，会在下巴或是脑门上受点伤。总之，这些都是奔跑摔倒时形成的伤。
可这个男子的情况是，手的附近完全没有受伤。
只有头顶部，也就是脑袋的最上方受了伤。
庭审时对这一点是这样解释的：
“手脚上无伤；摔倒时头部受到撞击。”
无论怎么思考，这个说法都很可疑。
原因在于，人在摔倒时要磕着脑袋，必须在脖子极度前屈的情况下摔倒才能做到。
奔跑时摔倒的人，不可能以头部如此前屈的状态撞到头顶部。
问题就来了。在怎样的状况下摔倒，才会撞到头顶部，轧断双腿呢？
莫不是他故意把双腿放在轨道上，让飞驰而来的电车车轮轧去双脚的？
原因如下。
第一，正如前述，男子身上没有一处摔伤。
现场有略高于地面的填土地基，两根铁轨高出人行步道二三十厘米。如果男子在轨道上向前摔倒，由于头部和躯体跌在地基的低处，便会把在铁轨上的腿向上举起。
如果当时是趴着倒下的，由于上半身会在地基的低处，那人必须用手臂把身体支撑起来，否则双腿接触不到铁轨。
为什么双腿要接触铁轨呢？
因为把腿举在铁轨上方，双腿在被车轮轧到前，就会因为碰到电车而被撞飞。
然而，那人的双腿是在同一个高度被轧断的。
要在同一高度轧断他的双腿，列车就必须在他的双腿呈水平状态时开过。
为了形成这样的状态，那人必须用俯卧撑的姿势，用手臂支撑起位于低于地基的上半身，将双腿呈水平状地放在铁轨上等待着，否则逻辑上不成立。
假设遭遇车轮辗轧时，男子被撞了出去，由于现场旁边就是变电柜，他的头顶部极有可能被撞伤。
所以我认定故意为之的可能性更高。
最终，我认为不是意外事故的意见得到了采信。
每当我想象他当时的姿态时，心里都会莫名难受。
他假装摔倒，按照俯卧撑的要领撑起手臂，摆好双腿，用这种很难做到的姿势等待着电车驶向自己。
就算这样得到了些许钞票，等待他的也是双腿残疾的生活。
他不惜用双脚做交换，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