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化只会让生命更穷困。美化生命,只会抹灭生命复杂的本质,会摧毁生命。小子,这种事留给道德家就好了。历史是人类创造的,但凭借的不是头脑。在历史的进程中,人类大脑里的想法无足轻重。历史由工具和生产——也就是经济条件的影响力——主导、决定。资本主义创造了社会主义,而资本主义为了保护资产制定的法律,又创造了无政府主义。谁也不知道未来社会组织会以何种形态呈现,那又何必耽溺于预言家的幻想?那些幻想最多只能告诉你预言家脑子里在想什么,不具备任何客观价值。小子,这种娱乐留给道德家就好了。”
假释使徒米凯利斯用平稳的语气说着话,那声音喘咻咻的,仿佛被他胸口那层脂肪压得奄奄一息。他从干净卫生的监狱出来时,整个人圆滚滚的像浴缸,肚腹高高隆起,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颊异常膨胀,仿佛他蹲坐阴暗潮湿苦牢的那15年间,监狱里那些专责惩奸除恶的官吏只用发胖食物填塞他的胃。出狱后他的浑身肥肉一盎司都没减少。据说有个财力雄厚的老夫人一连三季送他到捷克的马里恩巴德温泉疗养。他曾经差点在那里碰上某个皇室成员,可惜警方命令他12小时内离开。他的苦难并没有因此结束,因为警方从此禁止他进入温泉区。不过他已经认命了。
他浑圆的手肘没有关节,看上去就像布偶的手。他双手搁在椅背上,上半身微微前倾,悬在肥短的巨腿上方,把一口痰吐进壁炉格栅里。
“没错!我有大把时间可以思考。”他语调依然持平,“社会给了我充足的时间冥想。”
壁炉另一边有张马毛扶手椅,平时多半是温妮母亲的宝座,这时卡尔·扬特坐在那里咯咯傻笑,没有牙齿的嘴巴里黑森森的很吓人。自称恐怖分子的扬特已经老迈秃头,雪白的山羊胡子无力地垂落在下巴上,失去光彩的眼神仍然隐含惊人的阴狠劲儿。他忍痛起身时,一只瘦骨嶙峋又痛风肿胀变形的手往前伸出去,像极了垂死杀手鼓起全身仅剩的力气刺出最后一刀。一根粗大柺杖在他另一只手底下摇晃不已。
“我经常梦想……”他咬牙切齿地说,“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意志坚决,不挑剔方法或手段;体格健壮,当得起毁灭者的称号;不受啃蚀这个世界的那种悲观认命的看法的影响;不同情地球上的任何事物,包括他们自己;随时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替全人类服务。那就是我乐见的。”
他光秃秃的脑袋瓜子不住晃动,那把白色山羊胡子也滑稽地震动起来。他说的话听在陌生人耳里恐怕模糊难辨,因为嗓子干了,少了牙齿的牙龈似乎总是挡到舌尖,昔日的狂热已经油尽灯枯,就像年老力衰的好色之徒雄风不再。坐在房间另一头沙发一角的维洛克发自肺腑地咕哝两声,表示赞同。
扬特细瘦脖子上方的脑袋缓缓向两侧转动。
“这样的男人我却找不出3个来,都怪你们那可恶的悲观主义!”他朝米凯利斯咆哮。米凯利斯如同垫枕似的双腿原本跷着,这时放了下来,两脚突然滑进椅子底下,传达内心的愤怒。
悲观主义!荒谬至极!他发出怒吼,声称这种指控简直天理不容。他说他一点也不悲观,因为他已经预见私有财产制基于本质上的谬误,不可避免地必将画上休止符。资产阶级非但要面对觉醒的无产阶级,还得跟自己人斗争。没错,冲突与战争是私有财产制的必然命运,它也终将败亡。啊!他不需要激动的情绪来坚定信念,不需要口若悬河,没有愤怒,不需要想象飘扬的鲜红旗帜或象征复仇的火红太阳在衰亡社会另一端升起。他不需要!他夸口说,他的乐观来自冷静的判断。没错,乐观……
他吃力地喘着气说到这里,再吸一两口气后,又说:
“如果我不是乐观主义者,难道在牢里那15年我找不到东西割自己喉咙?最低限度,我还有牢房的墙壁可以撞头。”
急促的呼吸让他的声音不再激扬,不再劲道十足。他苍白的大脸像鼓胀的囊袋,动也不动,没有一丝震颤。可是,那双眯成细缝,像在凝视什么的蓝色眼眸依然闪现自信的精明,专注得近乎痴狂,八成就像他入夜后坐在牢房里沉思时一样。扬特仍然站在米凯利斯面前,他褪色的绿披风的一片前襟潇洒地甩到背后。亚历山大·奥斯朋同志坐在壁炉正前方,他读过医学院,是“无产阶级未来”传单的主要写手。他伸直结实的双腿,鞋跟朝上对着炉栅里的火焰。一头浓密的黄色鬈发,红润的雀斑脸上长着典型黑人的扁塌鼻子和厚凸嘴唇,一双杏眼在高高的颧骨上方倦怠地斜视。他穿着灰色法兰绒衬衫,黑色蚕丝领带末端露在整齐扣起的哔叽外套下缘。他脑袋靠向椅背,露出大半截脖子,举起长长的木烟嘴塞进嘴里,对着天花板喷出阵阵烟雾。
米凯利斯重回原来的思路,也就是他在黑牢里反复琢磨的观点。这些观点促成他被捕,又在狱中慢慢茁壮,变成清晰可见的信念。他习惯跟自己说话,无论旁人同情或敌视,他都无动于衷,甚至直接无视他们的存在。会有这样的习惯,是因为过去成天独自对着牢房那四面白墙呢喃些乐观话语。那间牢房就在河边隐蔽的庞大砖造建筑里,阴森死寂邪恶丑陋,像专为不见容于社会的人打造的超大停尸间。
他不擅长讨论,倒不是因为争辩会撼动他的信念,而是因为别人的声音令他痛苦不安,会扰乱他的思绪。毕竟多年来那些思绪被禁锢在比干涸沙漠更荒芜的孤寂心灵中,不曾与活人的声音对阵,不曾受到批评或认可。
此刻没人打断他,他再次阐述那些有如恩典般令他无法抗拒、彻底臣服的信念:展露在物质层面的生命奥秘;铺写过去、打造未来的当前经济状态;引领人类心灵发展与激情冲动的所有历史与思想根源……
奥斯朋发出刺耳笑声,米凯利斯舌头突然打结,长篇大论遽然中断,略微激动的眼神变得困惑游移。他缓缓闭目沉思,仿佛在重拾溃散的思绪。现场一片静默,餐桌上方悬着两盏煤气灯,壁炉里也燃着熊熊烈火,维洛克店铺后侧这间小客厅变得闷热异常。维洛克庞大的肥胖身躯百般不情愿地从沙发起身,打开通往厨房的门,好让空气对流,看见天真的史蒂维乖巧安静地坐在松木桌旁,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圈。他画了数不清的圆圈,同心的、相交的、扑朔迷离的、眼花缭乱的圆圈。庞杂繁复的弧线、整齐划一的形状和混乱的交错线条,像在勾勒混沌的宇宙,是尝试描绘非凡奥秘的痴狂艺术。史蒂维始终没有转头,他全神贯注地画着,背部微微抖动,脑袋底下的纤细脖子深深弯曲,几乎一折就断。
维洛克不悦地闷哼一声,重新坐回沙发上。奥斯朋站起来,在低矮天花板下,穿着一袭破旧蓝色哔叽西装的他显得特别高大。他抖抖双脚,甩掉久坐不动的僵硬感,走下两级阶梯,漫步进入厨房,站在史蒂维背后观看。他又走回来,莫测高深地说:“好极了。特征明显,完美的典型。”
“什么好极了?”重回角落沙发的维洛克问道。
奥斯朋把头往厨房的方向一点,有点高傲地草草解释:“这种心智退化症的典型。我指的是他画的东西。”
“那么你认为那孩子低能?”维洛克喃喃问道。
奥斯朋绰号“医生”,读过医学院却没拿到学位,之后游走各劳工组织,以社会主义者的保健概念为主题发表演说;写过一份名为《中产阶级的堕落劣行》的类医学研究报告,以廉价小册子发行,刚出炉就被警方查扣。他也是带点神秘色彩的红色委员会特别代表,跟扬特和米凯利斯共同负责委员会的文宣工作。这时他望着偷偷跟两名大使馆馆员晤谈过的维洛克,眼神里满是叫人难以忍受、无可救药的自负,就像学识丰富的人看着识字不多的俗物。
“科学界应该会这样称呼他。整体来说是很标准的心智退化。看他耳垂就知道了,如果你读过龙勃罗梭 ……”
心情郁闷的维洛克大字形躺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背心的纽扣,脸颊微微泛红。最近以来,即使只是拐弯抹角提及“科学”这个不具冒犯意味、定义不明确的词,弗拉迪米尔那令人气愤的身影就会鲜活地出现在他眼前,清晰得异乎寻常。这种堪称科学奇迹的现象让维洛克畏惧又愤怒,几乎想狠狠咒骂发泄一番。但他保持沉默,紧接着出声的是有话直说的扬特。
“龙勃罗梭是个白痴。”
面对如此亵渎,奥斯朋震惊之余,只是用凶恶的眼神茫然瞪着对方。扬特失了光彩的双眸藏在高凸额头的阴影底下,显得更黑暗了。他含糊地说着话,舌尖每秒卡在双唇间一次,仿佛他怒不可遏地咬嚼舌头。
“你见过这样的白痴吗?他觉得囚犯就是罪人。很简单,对吧?那么,那些把他关起来的人呢?那些逼他进去的人?没错,逼他进去。这个白痴只是看看一群不幸家伙的耳朵和牙齿,就在这个到处都是痴肥蠢蛋的世界无往不利。他知道什么是犯罪吗?耳朵和牙齿可以辨识罪犯,是吗?那么更能辨识罪犯的法律呢?不就是那些吃撑了的人发明出来保护自己、对付挨饿的人的烙印工具吗?热腾腾地烧灼在他们可鄙的皮肤上。你在这里难道听不见、闻不到人们的皮肤被烧得滋滋响?罪犯就是这样来的,方便你那些龙勃罗梭写出那些蠢东西。”
他的手杖握把和双腿激动得剧烈颤抖,披风下的躯干维持一贯的桀骜神态。他仿佛努力嗅闻冷酷社会的腐败空气,竖起耳朵聆听它的残暴声响,这种姿态传达出一股强烈暗示。风中残烛的他一生轰轰烈烈:年轻时是个伟大表演家,在讲台上、秘密集会中和私人访谈里唱作俱佳。在这场对抗社会的斗争中,他连一根小指头都没有动过。他不是个冲锋陷阵的人,甚至没办法用伶牙俐齿的滔滔雄辩在喧腾扰攘的氛围中鼓动群众情绪。他有意无意地走另一条路,变成更无耻、更恶毒的煽动者,利用无知导致的盲目羡慕与骄傲自满、贫穷引发的苦难与悲惨,以及由义愤、怜悯与反感构筑的高尚假象,激起邪恶的冲动。他身上仍然残存这种邪恶天赋的余韵,像旧毒药瓶里致命药剂的气味。可惜瓶子如今已经空了,没用了,随时可以扔进失去利用价值的废物堆里。
假释使徒米凯利斯紧闭的嘴唇淡淡笑着,他面团似的月亮形的脸往下垂,郁郁寡欢地表示认同。他自己曾经沦为阶下囚,皮肤曾经被那标示罪犯身份的炽铁烧灼。绰号“医生”的奥斯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你不懂。”他鄙夷地说,却又立刻打住,因为扬特慢慢转过头来,深陷的眼窝里漆黑死沉的眼珠子盲目地盯着,仿佛听音辨位锁定目标。奥斯朋肩膀微微一耸,不再多说。
史蒂维习惯旁若无人地四处走动,这时已经离开松木桌,准备带着画画的纸张上床。他走到客厅门口,碰巧赶上扬特天马行空的幻想,那张画满圆圈的纸从他手中滑落。他定定地看着恐怖分子扬特,仿佛因为过度惊恐与害怕疼痛,吓得动弹不得。他很清楚烧红的铁块碰触皮肤有多么痛,怖畏的眼睛喷出怒火:肯定疼得不得了。他目瞪口呆。
米凯利斯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火堆,这才找回接续先前思路所需的孤立感。他又开始发表乐观言论,他看见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夹带着竞争毒药,注定一出生就毁灭在自己的摇篮里。大资本家吞并小资本家,生产力与生产工具大量集中,改善工业化进程。这股疯狂的自我扩张,将会提升苦难的无产阶级,让他们做好万全准备,将来顺理成章接手。米凯利斯说出关键字眼:“耐心。”他清澈的蓝色眼眸散发圣洁的真诚,往上盯着维洛克家客厅的天花板。站在门口的史蒂维心情平静了,恢复了原本的愚钝。
奥斯朋气得脸孔扭曲。
“那就什么都没必要做了……反正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没那个意思。”米凯利斯柔声说道。这回他心中的真理影像鲜明,没被陌生嗓音击溃。他低头盯着发红的煤炭。必须为将来做好准备,他不否认社会的剧变可能会通过革命手段达成,但革命的宣传是需要高度良知的棘手任务。它是在教导普通老百姓当世界的主人,必须像教育国王一样严谨。我们无法预知经济的改变会对人类的幸福、伦理、智力与历史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提出革命宗旨时要格外谨慎,步步为营。因为历史是用工具打造的,不是理念建构出来的。任何事都会随着经济条件而改变,包括艺术、哲学、爱情、美德,乃至真理!
炉栅里的煤炭轻轻爆裂,塌了下来。米凯利斯这个孤寂牢房里充满幻想的隐士猛然起身。他的身材圆得像膨胀的气球,此时他张开肥短双臂,仿佛可悲而绝望地想把重新生成的宇宙拥入怀里。他激动得气喘吁吁。
“未来跟过去一样确定……奴役、封建、个人主义、集体主义。这是不变的定律,不是空泛的预言。”
奥斯朋两片厚唇轻蔑地噘起,他五官的黑人特征更明显了。
“胡扯。”他语气还算平静,“根本没有定律,没有必然。革命宣传去死吧!只要人民的知识正确,他们知道些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群众的情感状态。没有情感,就没有行动。”
他停顿片刻,又谦虚而坚定地说:“我现在是以科学角度在跟你说话,科学,明白吗?维洛克,你有什么看法?”
“没有。”维洛克在沙发上咆哮。他被“科学”这两个可恨字眼激怒,喃喃咒骂一声“该死”。
恐怖分子扬特气急败坏地嚷嚷:“你们知道我怎么看现阶段经济状态的本质吗?我认为那是人吃人,就是这么回事。他们用人民颤抖的肌肉和温暖的鲜血喂养自己的贪婪,如此而已。”
史蒂维听见这恐怖的比喻,“咕噜”一声咽下口水,颓然瘫坐在厨房门阶上,仿佛吞下的是速效毒药。
米凯利斯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双唇好像从此不再开启,肥厚的双颊没有一丝颤抖。他困惑的眼神找到他的硬质圆帽,拿起来戴在圆圆的脑袋上。他和善地搀扶扬特的手臂,在扬特尖削的肘关节下方,他胖嘟嘟的身子仿佛飘浮在椅子之间。扬特戴着黑色墨西哥毛毡帽,帽子的阴影遮蔽了他凹凸不平的枯槁面容。此时他迟疑地举起爪子般的手,神气活现地把帽子往斜里一推。他动作特别慢,每走一步,手杖就猛敲地板一下。送他离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不时停下脚步,仿佛陷入沉思,直到米凯利斯轻推,他才会再往前走。身强体壮的奥斯朋走在他们后面,两手插在口袋里,无所事事地打呵欠。他头上的无边便帽顶端是漆皮料子,戴在后脑勺上,盖住他茂密的黄发,像个刚经历过惊涛骇浪、忽然感到百无聊赖的挪威水手。维洛克送客人出门,没戴帽子,厚重大衣的衣襟敞开着,视线投向地面。
他用稍加节制的蛮力关了门,转动钥匙,拉上门闩。他对这群朋友很不满意。在弗拉迪米尔的炸弹攻击策略里,这些人毫无用武之地。在革命活动里,维洛克一直扮演观察角色,不管在自己家或在大型集会,他都不是主动做事的人。他必须慎重行事。他已经40多岁,生平最在意的闲适与安全感受到威胁,当然会愤慨。他嗤之以鼻地自问,扬特、米凯利斯和奥斯朋这伙人有什么可期待的?
他正要扭熄店铺正中央的煤气灯,却停了下来,再度坠入思绪的深渊。他跟这些人有着相同习气,因此轻易做出判断:一群懒人。这个扬特,靠一个老眼昏花的婆子照顾。多年前,扬特从朋友身边拐走这女人,后来三番两次想甩开她,不管她死活。也算这苟延残喘的家伙走运,那女人一次次回来,否则如今他早晨到格林公园散步健身,谁来扶他下公共马车?等那个百折不挠的凶婆子一命呜呼,自以为是的扬特气数也就尽了。米凯利斯的乐观态度也让维洛克很不满,这家伙攀上个有钱老太婆,那老太婆最近送他到她在乡下的别墅静养,他可以连续几天气定神闲、悠游自在地在林荫小径游荡。至于奥斯朋,这个要饭的活在世上的最大目标,就是找个手头上有点存款的傻女人。维洛克基本上跟这伙人是一丘之貉,内心却根据某些细微差异,在彼此之间画出淡淡的界线。他对这点差异格外自满,因为他内心深处还是很在意世俗的体面与尊重的。只不过,他更讨厌任何形式的劳力工作,这是他与拥有某种社会地位的绝大多数革命者共通的毛病。毕竟,谁都不会嫌弃那个地位所带来的优势和机会,只是讨厌自己必须为那些优势和机会付出价值相当的道德、自律和劳力。大多数革命者都是纪律与劳累的敌人。也有一些自然派,他们认为社会强行索取的代价简直匪夷所思、令人作呕、苛刻不公、制造烦忧、打压羞辱、蛮横无理、忍无可忍。这些是激进人士。剩余的那些反社会分子多半脱离不了虚荣——这是所有崇高或卑劣假象的根源,是诗人、改革者、江湖术士、预言家、煽动者的共同特质。
维洛克沉思了整整一分钟,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也许他办不到。总之,他没时间。他突然痛苦万分地想到弗拉迪米尔,对于这个人,他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倾向,倒是可以下个正确判断:那家伙是个危险人物。他内心油然生起一股羡慕之情:米凯利斯那些人都可以清闲度日,他们不认识弗拉迪米尔,而且都有个女人可以依靠,他却有个女人要养……
这时,由于简单的联想,维洛克发现自己迟早都得上床睡觉,何不现在就去……马上去。他叹息一声。以他的年纪和个性,上床睡觉原本是非常愉快的事,今天却不是那么回事。他害怕失眠,他觉得自己已经沦为失眠这个恶魔的掌中物了。他举起手,关掉头顶上方亮晃晃的煤气灯。
明亮的灯光穿过客厅门,洒在柜台内侧,维洛克一眼就看清楚收款机里的银币数量:少得可怜。打从开店营业到现在,他第一次以商业眼光评估这间店的价值,结果不尽如人意。他开这家店原本就不是为了赚钱。他当初会选择做这门生意,是因为直觉认为这种见不得光的交易赚起钱来比较轻松。再者,这种生意也不至于背离他的领域——警察会密切关注的领域。相反,他开这家店等于公开承认自己属于那个圈子。也由于他某些不为人知的人际关系,他了解警界,却又不在乎他们,开这样的店对他反而是明显优势。只是,店里的收入不足以养家活口。
他把钱箱从抽屉里拿出来,转身走向客厅,这才注意到史蒂维还在楼下。
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维洛克心想。又为什么做出那么奇怪的举动?他狐疑地看着小舅子,却没有开口询问。他平时跟史蒂维的对话仅止于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喃喃一声“我的靴子”,就连这四个字也只是传达他的需要,而非命令或要求。此时他惊讶地发现,他不知道该跟史蒂维说些什么。他站在客厅中央默默望向厨房。即使他真的说话,也不确定史蒂维会做何反应。这事未免奇怪,因为他忽然想到,他也得养活这家伙。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待史蒂维的存在。
他肯定不知道该怎么跟这孩子说话。他看着他在厨房手舞足蹈、喃喃自语,像笼子里的动物狂野地绕着桌子来回逡巡。他试探地问了一声:“你不是该上床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不再探究史蒂维的古怪行为,径自拿着钱箱疲惫地走过客厅。他爬楼梯时感到浑身困乏,那纯粹是心理因素使然,但他仍然感到忧心,暗自希望不是得了什么病。他在漆黑的楼梯口停下来,想仔细分析那种感受,黑暗中持续传来阵阵轻微鼾声,扰乱他的心绪。那声音发自他岳母房间,又是一个要养活的人,他边想边走进房间。
温妮已经睡了,床边桌上的油灯(楼上没有煤气灯)火力全开。光线透过灯罩投射下来,灿然落在白色枕头上。枕头被温妮的脑袋压得下陷。睡熟了的温妮闭着双眼,深色头发编成几条辫子。她听见有人喊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丈夫站在床前。
“温妮!温妮!”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躺着,看着维洛克手上的钱箱。等她听明白史蒂维“在楼下蹦蹦跳跳”,突然一跃而起,坐在床沿。她穿着宽松的素净棉布长袖睡衣,领子和袖口的纽扣密实地扣着,双脚从睡衣下摆伸出来,在地毯上摸索着找拖鞋。她抬头看丈夫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维洛克不耐烦地说,“楼下开着灯,把他留在那里好像不太好。”
她没说话,只是快步走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维洛克把钱箱放在床头柜上,开始宽衣。大衣、外套、背心,一件件抛到椅子上。他穿着袜子在房里走来走去,双手紧张地在颈部拨弄,胖大身影来回经过妻子衣柜门上的长形穿衣镜。他让吊带滑下肩膀,猛力拉起百叶窗,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窗子上。薄薄的窗玻璃外是酷寒、黑暗、潮湿、冷漠的砖块、石板和石材组成的庞然大物,都是些不可爱也不友善的东西。
维洛克感受到外在世界潜藏的敌意,那种威胁感太强烈,几乎引发实质疼痛。没有什么工作比当警察的秘密间谍更让人受挫的。就像骑着马走在没有人烟也没有水源的旷野,胯下的坐骑突然暴毙。维洛克会想到这个比喻,是因为他一生骑过各式各样的军马,这时刚好有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他的前景就跟此刻他前额贴着的这块玻璃外的夜色一样漆黑。突然间,弗拉迪米尔那张干净、机智的脸孔浮现眼前,周遭散发着他红润脸色的微光,像某种粉红色印章,盖在窗外致命的黑暗中。
那个微微发亮的残缺影像具体得叫人毛骨悚然,他吓得一面后退,一面放下百叶窗,发出“哒啦啦”巨响。他害怕看见更多那种幻象,一颗心忐忑不安,看见妻子重新走进卧室,若无其事地躺回床上,他忽然感到孤独又绝望。温妮很讶异他竟然还没上床。
“我不太舒服。”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抹汗湿的额头。
“头晕吗?”
“嗯。觉得不对劲儿。”
扮演人妻已经驾轻就熟的温妮一派镇定,自信满满地指出病因,也提供解决之道。维洛克依然站在房间中央,垂头丧气地摇摇头。
“你站在那里会感冒。”
维洛克费力地脱掉外衣,钻进被窝。底下静谧的窄巷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慢慢接近,又不疾不徐、冷静沉着地消失,仿佛那个路人打算在这个漫长夜晚数着一根又一根灯柱,直走到地老天荒。楼梯口的老时钟昏昏欲睡的嘀嗒声变得清晰可闻。
温妮仰躺着,盯着天花板,说道:“今天进账不多。”
同样仰躺着的维洛克清了清喉咙,像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却只问:“楼下煤气灯关了吗?”
“关了。”温妮认真尽责地回答,时钟嘀嗒三响后,又说,“史蒂维今晚特别躁动。”
维洛克一点都不在乎史蒂维躁不躁动,但他了无睡意,害怕独自面对熄灯后的黑暗与寂静,所以他告诉温妮他要史蒂维去睡觉,史蒂维没理会。温妮立刻落入陷阱,开始向丈夫详细解释史蒂维的行为绝非“傲慢”,只是“情绪激动”。她信誓旦旦地说,整个伦敦再也找不到像史蒂维这么肯做事、这么乖巧的男孩了。只要别人不来扰乱他的心情,他就是个最亲切的孩子,特别肯讨好人,也能做很多事。温妮转身面对丈夫,支着手肘撑起上半身,焦虑地看着丈夫,要他相信史蒂维对这个家大有贡献。由于小时候不忍心看弟弟受苦,她对弟弟产生了病态的保护欲,此时这股强烈情感让她蜡黄的脸颊泛起红晕,阴暗眼皮底下的大眼睛放出光彩,整个人年轻了,看起来不但比过去的温妮年轻,也比贝尔格莱维亚旧宅时代那个在男士房客面前冷若冰霜的温妮更热情。维洛克自己心事重重,对温妮的话置若罔闻,仿佛她的声音跟他之间隔着一堵厚墙。但温妮的神情让他回过神来。
温妮似有若无的情意流露,让他的心情跟着波动。他喜欢这个女人,只是,这份情感徒增他内心的悲苦。她话声停顿时,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说道:
“我这几天总觉得身体不舒服。”
他或许有意用这句话当开场白,对妻子和盘托出。可惜温妮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说:“那孩子听见了太多不该听的话。我不知道那些人今晚会过来,否则一定让他提早上床。他听见什么吃人肉、喝人血的事,整个人发了疯似的。说那种话有什么意思呢?”
她语气里有点愤怒的鄙夷。维洛克这下子总算有反应了。
“去问扬特。”他说得咬牙切齿。
温妮严正地宣告,扬特是个“恶心的糟老头”,她不讳言她喜欢米凯利斯,倒是没提及体格健壮的奥斯朋。她在奥斯朋面前总是板着一张脸,心里始终有点疙瘩。她又聊起多年来让她担心害怕的弟弟。
“他不适合听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他没有判断力,什么都当真,变得歇斯底里。”
维洛克默不作声。
“刚才我下楼时,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像是不认识我,心脏跳得又快又猛。他控制不住情绪。我叫醒妈妈,要她陪着他,直到他睡着。那不是他的错,只要不受刺激,他不会给人惹一点麻烦。”
维洛克没有回应。
“真希望当初他没去上学。”温妮突然又说,“他老是拿橱窗里的报纸看,看得脸红脖子粗。那些报纸一个月卖不到10份,只是放在橱窗里占空间。奥斯朋每星期又会带来一叠《无产阶级未来》,一份要卖半分钱。整叠卖半分钱我也不买,都是些没营养的内容,根本卖不出去。前些天史蒂维拿了一份,里面有篇报道说有个德国军官扯下新兵的半只耳朵,却没有受到惩罚,真是个野蛮人!那天下午我拿史蒂维一点办法都没有。那篇报道真叫人大动肝火,印那样的文章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不是德国人的奴隶,真是谢天谢地。那根本不关我们的事,对吧?”
维洛克依然沉默。
“我想尽办法才抢下他手里那把雕刻刀。”温妮有点困了,“他扯着嗓门吼叫,边跺脚边大哭。他受不了任何残暴行为,如果他见到那个军官,一定会拿刀捅他,像杀猪一样,真的。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她停顿良久,定住不动的双眼宛如陷入沉思,越来越朦胧。“亲爱的,舒服点了吗?”她的声音听起来细微又遥远,“要不要关灯?”
维洛克无比沮丧,他知道自己失眠又怕黑,担心得说不出话来,浑身乏力,却还是强打精神。
“嗯,关了吧。”他用空洞的语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