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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午十点半维洛克走出家门往西边去时,他的房子、家庭与生意的现况就是如此。他很少这么早出门,整个人散发出晨雾般的清新。他的蓝色大衣敞着衣襟;脚下的靴子擦得亮晶晶;脸颊刮得干干净净,似乎带点光泽;就连厚重的眼皮也在一夜酣睡后显得神采奕奕,不时警醒地东瞄西瞅。他隔着公园栏栅看见男男女女骑着马走在海德公园骑马道上:一对对伴侣并肩慢跑;也有人安详地骑着马悠闲漫步;有的三五成群闲逛,也有看似不好亲近的独行侠;有些女性单骑奔驰,远远跟在后头的马夫的帽子上别着徽章,紧身外套系了皮带。马车“嗒嗒嗒”地驶过,多数是双驾篷车,偶尔驶过一部维多利亚式敞篷四轮马车,车里铺着某种皮草,收折起的敞篷上方露出女人的脸孔与帽子。伦敦特有的太阳向下盯视,为这一切增添了光彩。这太阳倒是没什么缺点,只是像颗充血眼球,始终如一地挂在海德公园东南角上方不远不近的空中,警醒而仁善地照看大地。在这片漫射光芒中,无论墙壁、树木、动物或人,都没有影子,维洛克脚下的地面则呈现古朴的金黄色泽。他朝西边走去,穿过这座没有影子、洒满淡金粉末的城镇。房舍屋顶、墙壁角落、马车镶板、马匹毛色和维洛克宽阔背部的外套,都闪耀着红褐与古铜微光,显得黯淡陈旧。维洛克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变“旧”了,隔着公园栏栅,以赞赏的目光观看这城镇的富庶繁华。这些人全都需要保护,富庶繁华的首要条件就是安全。他们需要保护,他们的马匹、马车、房屋和仆役也需要保护;生活在这个国家中心点和这座城市中心点,他们财富的来源需要保护;这种有利于他们纯净悠闲生活的社会秩序需要保护,要排除脏污劳动阶级的肤浅艳羡。必定要的,若非维洛克天生厌恶任何不必要的举动,这时他就会心满意足地搓搓双手。他的懒散对健康无益,却非常适合他。他几乎懒到义无反顾,或者该说义无反顾地懒。他父母一生勤勉操劳,他却矢志怠惰度日。这种现象着实深奥难解,就像某个男人钟情众多女性之中的某一个,毫无道理可言。他甚至懒到不适合当蛊惑人心的政客、工人演说家或工人领袖,这些事太麻烦。他要的是更完美无缺的舒适,或许他只是不相信人类的一切努力会有任何成效。这种类型的懒惰需要,也隐含某种程度的聪明才智。维洛克不笨不傻,他想到社会秩序可能受到威胁时,如果不是因为眨眼太费力,也许会对自己眨眨眼以示怀疑。他那双又大又凸的眼珠子不太适应眨眼这种动作,反倒比较适合睡眠时庄严肃穆地闭合起来。

含蓄自抑、臃肿痴肥的维洛克就这样往前走,没有随着脑中的思绪志得意满地搓搓手或半信半疑地眨眨眼。他擦得晶亮的靴子重重踩踏路面。他通常把自己打扮成生活优渥的技工,从裱框师到锁匠都有可能,像做着小生意的雇主。但他身上也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任何技工不管做工时如何耍诈动手脚,都不会沾染这种习气:那是仰赖人类的劣行、愚蠢或原始恐惧为生的人的共通特质;是赌场、妓院从业者的道德虚无主义;还有私家侦探和调查员、酒贩,以及——我得提出——电疗腰带销售商和专利药发明人。不过,我对专利药发明人这点持保留态度,毕竟我不曾深入研究过。天晓得,专利药发明人说不定面貌穷凶极恶。即使真是如此,我也不觉得惊讶。我要强调的是,维洛克一点也不凶恶。

繁忙大马路上一部部双座马车几近无声地往前迅速流动,间或夹杂晃荡嘈杂的公共马车和辘辘响的运货篷车。维洛克还没走到骑士桥就向左转,离开喧嚣的主干道。他的帽子略略后倾,底下的头发梳得油亮体面,因为他要到大使馆谈公事。稳如岩石(偏软的石头)的维洛克此时走在某条街道上,这条街从各方面看都可以说有点隐蔽。它的宽度、长度与空旷感有种无生物的沉稳本质,像永生不死的物质。唯一让人联想到生命必死的,是某位医生的马车,独自肃穆地停在路边。前方屋舍擦得晶亮的门环遥遥可见,洁净的窗子闪耀着深沉的不透明光泽。四下阒然,一辆牛奶车咣啷咣啷地从前方远处驶过;肉贩的伙计高坐在鲜红车轮上方,鲁莽地转过街角呼啸而去,像古希腊奥林匹克竞赛大会上大无畏的战车手。一只面有愧色的猫从石板底下冒出来,在维洛克跟前奔跑一阵子,又钻进另一处地下室。有个粗壮警探从灯柱后侧冲出来,表情淡漠,仿佛也属于无生物族群,看都不看维洛克一眼。维洛克再向左转,走在黄色墙壁旁的街道上。那面墙壁基于某种费解的原因,写着“切舍姆广场1号”黑色字迹。切舍姆广场离这里至少60米远,见多识广的维洛克才不会被伦敦诡谲的门牌号码给骗了。他没有一点讶异或愤怒,继续勇往直前。秉持一板一眼的坚持不懈,他来到了切舍姆广场,举步迈向斜对角的10号。这是一扇可供马车出入的气派大门,两侧是洁净的高墙,墙的两端各有一栋房子,其中一栋合情合理地标示着“9号”,另一栋则是“37号”。所幸某个专责追踪伦敦无主房屋的单位,极有效率地在“37号”一楼窗户上方放置了一块牌匾,声明这栋屋子隶属附近颇为知名的波特希尔街。至于为什么没有人要求国会行使权力(只要一条简短的法规就够了),下令这些建筑各自回归原位,恐怕是官方行政的诸多谜团之一。维洛克不会为这种事伤神,他的任务是保护社会组织,不是让它更完善,更不必批评挑错。

时间实在太早,大使馆门房匆匆奔出传达室,忙着把左手穿进制服袖子。他穿着红色背心和及膝短裤,神色慌张。维洛克察觉到从侧翼冲过去的门房,拿出盖有大使馆徽章的信封退敌,兀自往前走。他也对前来开门的男仆出示同一份信物,男仆见状后退一步,让他进入门厅。

高高的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旺,有个老男人背对壁炉站立,他穿着一袭正式礼服,脖子上挂了条链子,双手拿着报纸,摊开在平静严厉的脸庞前。他的视线离开报纸往上看,身子没有移动。另一名穿着褐色长裤、燕尾服边缘装饰黄色细绳的仆人走到维洛克身边,听他低声报上姓名后,静静地向后转,迈步往前走,没有回头看一眼。维洛克就这样被带着走向通道,来到铺了地毯的宏伟楼梯左侧。男仆突然指着一个不算大的房间,示意维洛克进去,而后关上门离去。房间里有一张书桌和几把椅子,维洛克单独留在里面,伫立原地环顾四周,一手拿着帽子和手杖,另一只胖手滑过油亮发丝。

另一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维洛克的目光投射过去,先看见黑色衣裳、光秃脑门,以及垂在布满皱纹的双手两侧的长须。刚走进来,这人把一叠文件捧在眼前,一面翻看,一面快步走向书桌。他是大使馆秘书、枢密院大臣乌尔姆特,深度近视。乌尔姆特将文件放上桌,露出其貌不扬的苍白面容:深灰色头发又细又长,被厚重浓密的眉毛挡在脸颊两侧;扁塌的鼻梁上戴着黑框夹鼻眼镜。他似乎被突然出现的维洛克吓了一跳,两丛巨眉底下那双视力不佳的眼睛,隔着镜片可怜巴巴地眨个不停。

乌尔姆特没有任何形式的问候。维洛克也没有,他当然知所进退。不过,他的肩膀和背部轮廓稍有变化,显示他宽大外套底下的脊椎略略前弯,传达了含蓄的敬意。

“这里有几份你的报告。”乌尔姆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疲倦温和,食指用力地按在那些报告上。他暂时打住,维洛克已经认出自己的笔迹,屏息静待。“我们不太满意本地警方的态度。”乌尔姆特似乎用脑过度,显得疲累不堪。

维洛克看似耸了耸肩,其实他一动也没动。这天早上出门到现在,他的两片嘴唇第一次开启。

“每个国家的警察都不一样。”他颇富哲理地说。看见乌尔姆特的眼睛仍然眨呀眨地望着他,不得不补充一句,“容我解释,我对这里的警察没有约束力。”

“我们期待的……”擅长文书的乌尔姆特说,“是发生某种能刺激他们提高警觉的具体事件。这是你的职责,对吧?”

维洛克没有回答,只是不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又连忙挤出开心的表情。乌尔姆特狐疑地眨着眼,仿佛室内的阴暗光线影响了他的视力。他含糊地重复着。

“警方必须提高警觉,治安官必须雷厉风行。这里的司法审判太仁慈,也没有任何镇压措施,实在是整个欧洲的耻辱。我们目前最乐见的,就是突显社会的动荡,这种动荡毫无疑问一直在酝酿中。”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维洛克以演说家般的低沉嗓音恭敬地打断乌尔姆特,他说话的声音跟先前大不相同,乌尔姆特显得格外惊讶,“而且到了危险地步。我过去这一年来的报告已经充分描述了。”

“你过去这一年来的报告……”乌尔姆特用温和冷静的语气说,“我看了,一点都看不出你写这些报告的用意是什么。”

空气哀伤地凝结了半晌。维洛克仿佛吞掉了自己的舌头,乌尔姆特则是定定地望着桌上的报告。最后,他轻轻推了那些报告一下。

“你在报告里揭露的现象,正是我们雇用你的先决条件。我们目前需要的不是撰写报告,而是让大家注意到一个明确、重大,甚至骇人听闻的事实。”

“我当然会尽心竭力去促成。”维洛克沙哑的语调流露出一股坚定,只是,书桌另一边那双闪亮镜片后方的眼睛眨呀眨地,盯得他心烦意乱。他突然静默,展现绝对的忠诚。乌尔姆特在大使馆的地位尽管不算重要,却认真尽责,效率十足。这时他好像灵光一闪。

“你挺胖的。”他说。

这话其实出自单纯的念头,说出时稍有犹豫,显示说话的人惯于处理文书工作,不擅长人际往来。维洛克觉得受到人身攻击,有点受伤。他后退一步。

“咦?您这话什么意思?”他恨恨地质问对方。

奉命跟维洛克洽谈的乌尔姆特好像觉得自己无法胜任。

“我觉得你最好去见弗拉迪米尔先生。没错,你确实应该见见他。请你在这里等着。”说完,他又快步走出去。

维洛克立刻伸手顺了顺头发。他额头冒了几滴汗,噘起的嘴唇“咻”地呼出一口气,像要吹凉舀起的热汤。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仿佛四周布满陷阱,直到穿着褐色制服的仆人悄然现身。

他走过只点着一盏煤气灯的通道,爬上迂回曲折的楼梯,来到明亮可喜的二楼走廊。男仆打开一扇门,站到一旁,维洛克的脚踩上厚地毯。这房间十分宽敞,有三扇窗子。有个年轻男人坐在巨大桃花心木书桌前的大扶手椅上,偌大的脸庞上,胡子刮得一干二净,用法语对拿着报告往外走的乌尔姆特说:

“先生,你说得没错,这家伙确实很肥。”

第一秘书弗拉迪米尔在社交场合是出了名的幽默风趣、讨人喜欢,走到哪里都人气鼎盛。他擅长用滑稽手法把八竿子打不着的观点串联一气,在谈话中展现这种才能时,他会上身前倾,高举左手,仿佛用拇指与食指演示他的趣味论点。与此同时,他素净的圆脸却挂着欢乐又困惑的表情。

但他盯着维洛克的眼神里既没有欢乐也没有困惑。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两边手肘往外张开,跷起二郎腿,光滑红润的脸庞像成长速度异乎寻常的婴儿,明显一句废话也不想听。

“你听得懂法语吧?”他说。

维洛克沙哑地说出肯定答复。他胖大的身躯微微前倾,站在房间正中央的地毯上,一只手抓着手杖和帽子,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从喉咙深处发出模糊语词,表明他曾经在法国炮兵队服役。弗拉迪米尔露出不屑神态,乖僻地说起字正腔圆的地道英语。

“啊!那是当然。说说看,你偷他们改良过的新式野战炮炮尾栓设计图,判了几年?”

“在堡垒里严密监禁5年。”维洛克答得有点出乎意料,却不带任何情绪。

“判得不重嘛。”弗拉迪米尔说,“总之,这是你粗心大意被逮捕的代价。你当初怎么会想到要去做那种事?”

维洛克口沫横飞地聊起当时年轻气盛,不可救药地迷恋某个差劲的……

“啊哈!为了女人。”弗拉迪米尔屈尊俯就地打岔,口气轻松,却不亲切,高姿态里流露出一股冷酷无情。“你替大使馆工作多久了?”他问。

“从已故斯图特·沃滕海姆男爵时代就开始了。”维洛克顺从地答道。他悲伤地嘟起嘴,哀悼已逝的男爵。弗拉迪米尔秘书不为所动地端详他丰富的表情变化。

“啊!那时就开始了。那么你有什么话说?”他尖锐地问。

维洛克诧异地回答对方,他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他收到一封信,要他过来……说到这里,他连忙把手伸进大衣口袋,看见弗拉迪米尔挖苦嘲弄的眼神,决定让信留在口袋里。

“呸!”弗拉迪米尔说,“你怎么会这么不在状态?你连干这行该有的体格都没有。就凭你这个养不活自己的无产阶级,门儿都没有!何况你还是个走投无路的社会主义者,或无政府主义者,哪一种?”

“无政府主义者。”维洛克用麻木的语调回答。

“瞎扯!”弗拉迪米尔以同样的音量说道,“你把乌尔姆特老小子给吓坏了。你连个白痴都骗不过。那些人确实是白痴无误,但我觉得你更不可救药。那么你是因为偷了法国人的大炮设计图,才开始为我们工作的。你甚至失手被逮,一定给我国政府惹了不少麻烦。你好像不太聪明。”

维洛克试图用他沙哑的嗓音为自己辩解。

“我刚刚说过了,当时我不可救药地迷恋某个差劲的……”

弗拉迪米尔白白胖胖的大手举在空中:“是啊,你年轻时代那段不幸的恋情。她拿了钱,还向警方告密领赏,是吗?”

维洛克的神情转为忧伤,整个人暂时泄了气,显示事实很遗憾正是如此。弗拉迪米尔拍了一下搁在膝盖上的脚踝,他脚上穿着深蓝色丝质男袜。

“我就说吧,你实在不聪明,也许你太容易动感情。”

维洛克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他如今已经不是涉世未深的小伙子了。

“哼,那种毛病到老都改不了。”弗拉迪米尔不怀好意地说,“不对!你太胖了,不会有那种问题。如果你很容易动感情,不可能胖成这样。我来告诉你我怎么想:你是个懒惰的家伙。你领大使馆薪水多久了?”

“11年。”维洛克生了一阵闷气后答道,“斯图特·沃滕海姆男爵阁下还在担任巴黎大使时,我就奉派到伦敦执行几项任务。之后男爵阁下指示我定居伦敦。我是英格兰人。”

“哦!是吗?”

“土生土长的大英帝国子民。”维洛克冷冷地说,“但先父是法国人,所以……”

“不需要解释太多。”弗拉迪米尔打断他,“我敢说,你原本大有机会变成法国军队的将领,或英国国会成员,那么你对我们大使馆也许会有一点用处。”

这些假想听得维洛克露出淡淡微笑,弗拉迪米尔仍旧一派冷静严肃。

“不过,我刚说了,你是个懒虫,没有善用你的机会。在斯图特·沃滕海姆男爵时代,这个大使馆有太多蠢蛋。就是因为那些人,才让你这种人误以为可以白拿间谍费。我有责任澄清这种误解,让你知道间谍费不是那么回事,它不是慈善基金。我专程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弗拉迪米尔看见维洛克刻意装出不解的表情,嘲讽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看来你还有点小聪明,可以胜任。我们需要的是行动……行动。”

弗拉迪米尔重复最后两个字时,把白皙的食指放在书桌边缘。维洛克嗓音不再沙哑,他暴露在天鹅绒大衣领子上那截粗大后颈涨得通红,嘴唇先是一阵颤抖,然后大大张开。

“如果您能行行好看看我的档案……”他用演说家般洪亮而清晰的低音大声说,“会发现3个月前我才提出警告,就是罗曼尔德大公爵出访巴黎那次。大使馆发电报通知法国警方,因此……”

“啧啧!”弗拉迪米尔皱起眉头,面露不悦,“法国警方根本不需要你的消息。别那样大吼,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维洛克为自己的失态道歉,态度无比谦逊。他说,他的嗓音特别适合在户外集会或大型演讲厅里的工人聚会上发言,多年来已经为他树立了忠实可靠好同志的形象,算是他的长处,让人对他的理念有信心。“那些团体领导人经常会在关键时刻要求我上台说话。”维洛克志得意满。他又说,不管现场有多么吵闹,他的声音绝不会被淹没。他突然决定示范一下。

“请包涵。”说着,他视线向下,笨重而敏捷地走到房间另一头的落地窗。他似乎控制不住一股冲动,伸手拉开一道小缝。弗拉迪米尔吃了一惊,从扶手椅深处跳起来,站在维洛克背后往外看。底下大使馆庭院对面,离敞开的大门很远处,有个警探背对大使馆站着,正悠哉悠哉地观看一部豪华婴儿车载着豪门宝宝,气势十足地横越广场。

“警探!”维洛克没有特别使劲儿喊,几乎像在说悄悄话。弗拉迪米尔看见警探猛地转身,仿佛被尖锐物品戳中,不禁哈哈大笑。维洛克轻轻关上窗子,回到房间正中央。

“有这样的嗓门,”这时维洛克换回沙哑的交谈模式,“我很容易取得信任。我当然也懂得谈话技巧。”

弗拉迪米尔对着壁炉架上的镜子调整领结,顺道观察镜里的维洛克。

“我相信你很熟悉社会革命口号,”他鄙夷地说,“vox et ……你没学过拉丁语吧?”

“没有。”维洛克大声说,“你也不认为我会懂拉丁语。我是广大群众的一员,除了少数几百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低能儿,谁懂拉丁语?”

接下来大约半分钟,弗拉迪米尔继续盯着镜子里那个长满肥肉、胖大臃肿的身影。他也看见自己刮得干干净净的圆脸,气色红润;两片灵巧薄唇,正适合说出让他成为上流社会宠儿的如珠妙语。他转身走向房间中央,神态无比果决,以至于他古雅的老派领结似乎竖立起来,有种无法形容的威胁感。他走得又急又猛,维洛克用眼角斜瞄一眼,内心一阵哆嗦。

“啊哈!你也敢放肆。”弗拉迪米尔说。这时他发出某种奇特喉音,不像英语,更不像欧洲语言,就连熟悉大都市贫民窟的维洛克都深感惊讶。“你好大胆子!我就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声音不管用,我们不需要你的嗓门。我们要的不是声音,我们要事件,惊天动地的事件。该死的家伙!”他对着维洛克的脸痛快淋漓地骂了一声。

“别用那种极北地区的未开化的举止对待我。”维洛克低头看着地毯,粗哑地自我防卫。弗拉迪米尔尖锐领结上方的嘴唇露出嘲弄的微笑,改说法语。

“你是个专责策动的间谍,挑起争端就是你的职责。根据大使馆的纪录,过去3年来你光拿钱不做事。”

“光拿钱不做事!”维洛克叫嚷道,他不动如山,视线没抬起来,语气也显得心口如一,“我好几次阻止了……”

“这个国家有句俗话说,‘预防胜于治疗’。”弗拉迪米尔打断他的话,一屁股坐回扶手椅里,“这句话大致说来蠢得可以,因为预防永无止境。不过这是民族性,这个国家不喜欢定局。你可别太像英格兰人,特别是在这件事情上,别太荒唐。麻烦已经来了,我们不要预防,我们要治疗。”

他停下来,面向书桌,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改用谈公事的口吻说话,始终没有抬头看维洛克。

“你一定知道在米兰召开的国际会议吧?”

维洛克粗声粗气地解释,他习惯每天读报。对于下一个问题,他的回答是:当然,他读得懂报纸上的内容。弗拉迪米尔听了,对面前正在浏览的一份份文件浅浅一笑,喃喃说道:“只要报纸上写的不是拉丁文。”

“或中文。”维洛克冷冷补了一句。

“唔。你某些革命伙伴写出来的东西不知所云,跟读中文没两样……”他轻蔑地扔下一份灰色印刷品,“这些传单是什么东西?标题是《F.P.》,还画着交叉的锤子、笔和火炬?‘F.P.’代表什么?”维洛克走向那张气派书桌。

“无产阶级未来(The Future of the Proletariat),是一个组织。”他庞然地站在扶手椅旁,“原则上不走无政府主义路线,但欢迎各式各样的革命理念。”

“你也参加了?”

“副会长之一。”维洛克说得煞有介事。弗拉迪米尔抬起头来看他。

“那么你该觉得惭愧。”他毫不留情地说,“你的组织就只会在这种恶烂纸张上印些天花乱坠的预言吗?你们为什么不做点别的?这样吧,刚好我这里有个任务。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斯图特·沃滕海姆的美好时代结束了,不做事就别想拿钱。”

维洛克只觉一股怪异的虚弱感从两条胖腿直往上蹿。他后退一步,大声擤了擤鼻涕。

事实上,他吓到了,暗自心惊。伦敦的昏黄阳光奋力穿透迷雾,向第一秘书的私人办公室投进一抹微温的光辉。静默中,维洛克听见窗玻璃传来细微的嗡嗡声,是他今年遇见的第一只苍蝇。苍蝇比燕子更能准确预告春天的到来。精力充沛的小苍蝇横冲直撞,惹得这个懒散习性面临挑战的大块头男人心烦意乱。

谈话中断的过程中,弗拉迪米尔打量维洛克的容貌和身材,在心里用连串话语尽情奚落:这家伙实在粗俗笨重,无知到放肆的地步,活脱脱就是一个上门收款的水管工人 。弗拉迪米尔对美式幽默稍有涉猎,认为这个阶层的技工都怠惰无能,只会招摇撞骗。

那么这就是那位名气响亮、备受器重的地下工作人员。他身份太隐秘,在已故斯图特·沃滕海姆男爵的正式、非正式与机密信函里,一律使用希腊文第4个字母Δ(delta)作为他的代号。大名鼎鼎的干员“Δ”提出的示警不容忽视,往往足以改变皇族、国王或大公爵出访的行程与时间,甚至干脆取消!竟是这家伙!弗拉迪米尔心里得意非凡:一来他暗笑自己幼稚,竟然对这个结果感到惊讶;更重要的是世人景仰悼念的斯图特·沃滕海姆男爵闹了这么个笑话。当年男爵受到国君宠爱,奉命担任大使,部分外交官员很不以为然。男爵面容严肃,为人悲观轻信,对于社会改革忧心如焚。他认为自己出任大使是天意,是为了目睹恐怖的民主动乱如何终结外交制度,整个世界只怕都在劫难逃。他在职期间撰写了不少杞人忧天的悲伤文书,一直是外交办公室茶余饭后的笑料。据说,他临终时对前往探视的国君兼好友说:“不幸的欧洲!你终将被道德沦丧的后代拖累,走向败亡。”随便哪个谎话连篇的无赖都能骗倒他。想到这里,弗拉迪米尔对着维洛克似有若无地一笑。

“你该缅怀斯图特·沃滕海姆男爵。”弗拉迪米尔突然说。

维洛克低垂的脸庞露出不悦,显得严肃又疲惫。

“容我向您说明,”他说,“我今天过来,是因为接到一封措辞强硬的信函。今天以前的11年间,我只来过这里两次,来的时间绝不会是上午11点。这样把我叫来很不明智,我的行踪可能会暴露,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弗拉迪米尔耸耸肩。

“那会毁了我的秘密身份。”维洛克愤怒地说。

“那是你的问题。”弗拉迪米尔喃喃回应,口气里带点残酷,“如果你身份暴露,我们就不会再雇用你。没错,马上断绝关系。你会……”他顿住,因为一时词穷皱起眉头,又立刻展开笑颜,露出一口齐整洁白的牙齿。“你会被炒鱿鱼。”他恶狠狠地说。

维洛克又觉得一股虚弱感往下直蹿双腿,只得凝聚全部的意志力来对抗。曾经有个可怜虫用以下这句话贴切地描述这种感觉:“我的心沉到靴子里。 ”维洛克意识到那份无力感,勇敢地抬起头。

弗拉迪米尔沉着面对维洛克毫不掩饰的质疑目光。

“我们的目的是给米兰的国际会议一点刺激。”他爽朗地说,“这次会议对打击政治犯罪的跨国行动好像没有提出具体的有效措施。英格兰踟蹰不前,这个国家对个人自由的宽容,已经到了荒谬的地步。最叫人无法忍受的是,你那些同伙竟然都过来……”

“这么一来,他们都在我眼皮子底下。”维洛克粗鲁地抢话。

“把他们通通抓起来扔进牢里才是明智之举。英国必须跟上国际步伐,这个国家的中产阶级低能弱智,人家想害他们流落街头、饿死在臭水沟里,他们却忙着帮人家一把。幸好他们手上还握有政权,只要再多点脑子,就可以保护自己。我说中产阶级是一群呆瓜,你应该不反对吧?”

维洛克用嘶哑的声音表示赞同:

“确实是。”

“他们缺乏想象力,傻头傻脑自命不凡,愚昧无知。这时候他们最需要的,就是狠狠的一场惊吓。这也是你那些同伙派上用场的紧要时刻。我叫你来,就是为了给你指引明路。”

弗拉迪米尔开始发表高见,态度倨傲又不屑,却又暴露出他对革命分子真正的目标、思维和手段一无所知,听得默不作声的维洛克惊愕连连。弗拉迪米尔混淆了原因与结果,几乎到了不可原谅的地步;把最高尚的宣传家看成冲动行事的投弹手;幻想出不切实际的念头;一会儿把社会革命组织说成纪律严明的军队,领袖的话语就是金科玉律,一会儿又描述成深山峡谷的山寨里最穷凶极恶的土匪。维洛克一度张嘴想反驳,弗拉迪米尔举起浑圆饱满的白皙手掌制止他。很快,维洛克震惊得连抗议的念头都没有了。他听得心惊胆颤、动弹不得,表面看起来倒像高度专注、无暇他顾。

“要在这个国家发起连串暴行,”弗拉迪米尔继续平静地说,“不能光是在这里计划,那样没用,他们不会在乎。你那些同伙就算放火烧掉半个欧洲大陆,都没办法鼓动这里的舆论出声要求立法镇压暴动。这里的人不会管自家后院以外的事。”

维洛克干咳一声,却鼓不起勇气搭腔。

“这些暴行未必需要造成严重伤亡,”弗拉迪米尔像在发表学术论文,“却一定得够震撼、够惊悚,要立竿见影。比方说,以建筑物为目标。维洛克先生,眼下中产阶级最时兴的潮流是什么?”

维洛克摊开双手,肩膀微微一耸。

“你连脑筋都懒得动。”弗拉迪米尔不留情面,“注意听我说。当前最受关注的话题不是皇室也不是宗教,不需要攻击皇宫和教堂。维洛克先生,你听明白了吗?”

维洛克用轻佻语调发泄他的气馁与鄙夷。

“一清二楚。那么大使馆如何?对各国使馆发动连串攻击?”他一吐为快。只是,在弗拉迪米尔冰冷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又像泄了气的皮球。

“看来你还挺爱说笑。”弗拉迪米尔漫不经心地说,“那很好,你在社会主义大会发表的演说会比较生动有趣。但这里不是大会堂,你最好仔细听我说,对你有益无害。我们找你来,是要你制造真实事件,而不是听你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空话。我这么费心指导你,你最好把握机会好好学习,对你只有好处。目前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潮流是科学。你怎么不让你的同伙去对付那些面无表情、目空一切的科学家?你们的‘无产阶级未来’向前迈进时,不是应当先扫除这些障碍吗?”

维洛克沉默不语。他不敢张嘴,以免发出无奈的叹息。

“这就是你们该做的事。以皇室成员或国家元首为目标,某方面来说确实足以造成轰动,可惜效果已经不如从前。如今各国领袖都已经接受这种事,几乎习以为常,毕竟有那么多总统死于暗杀。我们再来探讨对教会的攻击:乍看之下是很触目惊心,其实只有肤浅之辈会以为这种行动能够收效。不管滋事的人挥舞着多么极端的革命或无政府主义大旗,总会有些傻子为这类暴动冠上宗教色彩,从而抹杀我们希望这个行动所引发的警惕效果。同理可证,在餐厅或戏院制造流血事件,一样很难让人联想到政治狂热,最多被解读为穷人的愤怒,或阶级矛盾的报复行为。这些都是老套,就算拿来当无政府主义革命的教材,也不再有启发性。每家报社都有许多现成词汇,三两下就能让风波平息。

“我来告诉你我对炸弹攻击的看法,也就是过去11年来你假装自己所持的见解,我会尽量用你听得懂的话表达。你要攻击的那个阶级敏锐度时效太短,在他们眼中,财富坚不可摧。他们即使心生怜悯或恐惧,都只是昙花一现。如今想用炸弹攻击激起公愤,一定得超越复仇或恐怖行动的范畴。必须是纯然的破坏:必得如此,也只能如此,不能让人联想到其他意图。你们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应该清楚地树起鲜明旗帜,揭示你们颠覆社会的决心。只是,怎样才能万无一失地让中产阶级接收到这个叫人毛骨悚然的荒谬讯息?那就是问题所在。答案就是,把炸弹投向人们通常不会投注太多情感的目标。当然,你可以选择艺术,炸毁国家美术馆的确会掀起一点涟漪,却不够严重。中产阶级从来不在乎艺术,炸美术馆等于砸破某人家里的几片玻璃。但如果你真想惊动那人,至少要掀开他家屋顶。当然会引发一些抗议。可是谁会抗议?不过就是艺术家、批评家之类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角色,谁会在乎他们说些什么。

“知识,也就是科学,就不一样了。任何有固定收入的白痴都相信知识,他不明白为什么,却知道知识很重要,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潮流。那些该死的教授,骨子里都是激进分子,要让他们明白,他们那不可一世的学术高塔也得夷平,也要让路给‘无产阶级未来’。这些知识分子呆瓜的怒吼肯定可以宣扬米兰国际会议的宗旨。他们会给媒体写文章,不会有人质疑他们的动机,因为表面上没有明显利害关系。基于某种神秘理由,中产阶级相信科学是他们财富的来源,他们的私心会因此惊醒。确实如此,这种荒谬行动对他们产生的冲击,会比挤满他们同路人的街头或戏院所制造的流血事件更深远。对于一般的流血事件,他们多半可以用一句‘哦,不过就是阶级对立’轻轻带过。但如果是这种令人百思不解,难以言喻,几乎无法想象,甚至是疯狂的无厘头破坏行为呢?疯狂本身就够吓人的了,因为你没办法用威胁、劝说或收买等手段加以安抚。再者,我是个文明人,就算大屠杀可以获致最完美结果,我也绝不会指示你去做。话说回来,大屠杀没办法达到我要的效果。我们身边多的是谋杀事件,几乎已经司空见惯。这次行动一定要以知识为对象,也就是科学。不过,不是任何一门科学都适合。这次攻击一定要像无端的亵渎,要不可理喻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既然你选择以炸弹作为手段,如果能把炸弹直接投向纯数学,肯定非常骇人听闻,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在教导你,在向你说明你该怎样更有效地发挥自己的功能,提供你一些实用点子。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活用我的教导。不过,打从我们开始谈话,我就留意到问题的实践方面。你觉得目标锁定天文学如何?”

维洛克已经一动不动地在扶手椅旁站了老半天,几乎虚脱昏迷,整个人不省人事,偶尔轻微抽搐,就像睡在地毯上的狗做了噩梦。他重复弗拉迪米尔的话时,听起来也像狗的不安嗥叫。

“天文学。”

他刚才聚精会神地在聆听弗拉迪米尔连珠炮似的尖锐话语,这时还没走出五里雾。那一长串申论超出他的理解,让他大动肝火。他既愤怒又难以置信,心情五味杂陈。他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只是对方精心设计的玩笑。弗拉迪米尔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圆圆的脸蛋意气风发地歪在竖直的领结上方,两颊挂着一对酒窝。此时,他又比出他在高级知识分子社交场合说俏皮话时备受上流仕女喜爱的手势:上身前倾,白皙的手高高举起,仿佛优雅地把他精妙的建议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学科了。这样的暴行正好结合了人类最关切的事项与最惊悚的愚行。无产阶级竟会对天文学心怀不满!我敢说新闻记者再怎么聪明,也没办法说服社会大众接受这点。绝不会把这种事跟挨饿扯在一起,对吧?这么做还有其他好处:整个文明世界都知道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存在,就连查令十字车站地下室的擦鞋童或多或少都听说过那地方。听明白了吗?”

在上流社会里,弗拉迪米尔以都会风格的幽默表情著称,此时他却笑意盈盈,有种犬儒式的自鸣得意。他平时以机智谈吐千方百计讨好的那些聪慧女士如果见到了,只怕会花容失色。“没错,”他脸上挂着轻蔑笑容,“炸掉本初子午线 肯定可以激起众怒。”

“这事有点难度。”维洛克嘀咕道,他觉得这样的回应最安全。

“怎么回事?你手底下不是有大批人手?不都是一时之选吧?恐怖分子老头扬特也在这里,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穿着披风在皮卡迪利闲荡。还有米凯利斯,那个假释使徒,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的下落。如果你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弗拉迪米尔语带威胁地说,“如果你以为大使馆只有你一个间谍,你可就错了。”

维洛克听见这突如其来的警告,双脚不安地轻轻挪移。

“还有洛桑来的那一票,不是吗?你们不是一听说米兰国际会议的事,就成群结队跑过来?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国家。”

“要花不少钱。”维洛克直觉反应。

“这招不管用。”弗拉迪米尔用出奇准确的英国口音反驳,“你照常支领月薪,在看见成果以前,一毛钱都别想多拿。如果没有任何动静,再过不久你就连月薪都没有了。你名义上从事什么职业?你靠什么维生?”

“我开店。”维洛克说。

“开店!卖什么?”

“文具、报纸。我太太……”

“你的谁?”弗拉迪米尔用他的中亚喉音打岔。

“我太太。”维洛克轻轻抬高音量,“我已婚。”

“这可真是旷世奇谈。”弗拉迪米尔的震惊毫不虚假,“已婚!而你声称自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哪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我猜那只是你的掩护。谁都知道无政府主义者不结婚,他们不能结婚,否则根本就是变节。”

“我太太不是无政府主义者。”维洛克不悦地嘟囔,“再者,那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弗拉迪米尔厉声说道,“我开始觉得你根本不适任。你一结婚,组织里的人就不再信任你。你非得结婚吗?那么这是你的道义责任是吗?不管是哪一种责任,都会影响你的工作表现。”

维洛克鼓起腮帮子,猛力呼出一口气,如此而已。他带来的耐性已经消耗殆尽。弗拉迪米尔忽然变得无礼、冷漠又决绝。

“你可以走了。”他说,“给你一个月时间,一定要发动炸弹攻击。国际会议目前休会,在会议重新开始前,一定要在这里弄出点事来,否则你跟大使馆的关系到此为止。”

他变色龙似的语调又转换了。“多想想我说的话,维……维洛克先生。”他摆出施恩的态度,顺道举起手挥向门口,“锁定本初子午线。你不如我了解中产阶级,他们的感知能力已经迟钝。本初子午线,再没有比那更恰当、更简单的目标了。”

他站起来面对壁炉架上的镜子,灵敏的双唇滑稽地抽搐,镜中的维洛克戴着帽子、拿着手杖,踩着笨重步伐倒退着走了出去。门关上了。

穿长裤的男仆突然出现在走廊,领着维洛克走另一条路,从庭院角落的小门离开。站在大门旁的门房完全无视他的离去。维洛克循着上午的路线往回走,宛如置身梦中——怒气腾腾的梦。他彻底与现实世界脱离,以至于虽然他终将一死的躯壳依然缓步当车地走在大街上,他无可奈何必将不朽的灵魂却发现自己瞬间回到店门口,仿佛被一阵强风从西边吹送到东边。他直接走到柜台内侧,坐上木椅。没人来打扰他的清静:史蒂维穿着绿色粗呢围裙,在楼上扫地掸灰尘,像游戏般专注又认真;厨房里的温妮听见破铃铛响起,走到客厅玻璃门,掀起门帘一角,瞥了阴暗的店铺一眼,看见她丈夫庞大模糊的身影坐在那里,帽子前缘掀到头顶上方,马上又转身回到炉子旁。一个多小时后,她帮弟弟脱掉围裙,用命令式口气要他去洗洗手脸。这种口气她已经用了大约15年,也就是从她停止帮他洗手脸开始。她利用上菜的空当匆匆瞥了弟弟一眼,因为史蒂维已经洗完手脸走到餐桌旁,伸出双手等待检查,自信之中藏着一丝永难抹灭的焦虑。过去他们父亲的怒气是这项仪式最有效的约束力,如今维洛克性情太温和,就连紧张不安的史蒂维都很难相信他会生气。于是温妮编造了一套理论,说是餐桌上如果有人手脸不干净,维洛克会非常难过与震惊。父亲的过世带给温妮最大的安慰是她从此不必再为可怜的史蒂维担心害怕。看见史蒂维受伤害,她会不忍心,会激动发怒。小时候她经常为了保护弟弟对抗父亲,两眼喷出怒火。如今光看她外表,谁都猜不到她也会大发雷霆。

她把菜都端上客厅餐桌,走到楼梯口大喊一声:“妈!”再打开通往店铺的门,轻唤一声:“阿道夫!”维洛克还是原来的姿势,显然整整一个半小时没动了。他沉重地站起来,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走到餐桌旁坐下,闷不吭声。这间屋子所在的肮脏街道鲜少接触阳光,客厅外的阴暗店铺陈列各种劣质暧昧商品,住在里面的维洛克原本就不多话,只是,这天他明显心事重重,引起太太和岳母的关注。她们也静静坐着,紧紧盯住可怜的史蒂维,以免他忽然喋喋不休说起话来。史蒂维隔着餐桌坐在维洛克对面,乖巧又安静,只是傻傻地望着姐夫。温妮和妈妈平时想方设法避免史蒂维做出任何惹维洛克生气的事,日子过得忐忑不安。打从她们口中的“那孩子”出生后,母女俩几乎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史蒂维过世的爸爸因为生出这么个特殊孩子,引以为耻,动不动就对他拳打脚踢。老先生情感细腻,儿子带给他的痛苦可想而知。老先生死了以后,母女俩又得担心史蒂维吵到那些单身房客:那些房客本来就是一群怪胎,经常为一点小事耿耿于怀。当然,她们还得担心他的将来。过去温妮妈妈住在贝尔格莱维亚那栋破烂房子的地下室时,经常想象儿子沦落济贫院医务室的画面。“乖女儿,如果你没找到这么好的丈夫……”她经常对温妮说,“我真不知道那可怜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模样。”

维洛克对待史蒂维,就像不特别喜欢动物的丈夫看待妻子心爱的猫咪,善意与敷衍并存。温妮和妈妈都认为,维洛克能做到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老太太对他尤其感恩戴德。老太太平时极少跟人打交道,生性多疑,初期偶尔会不安地问温妮:“亲爱的,你觉得女婿会不会开始讨厌史蒂维了。”对此,温妮的回应总是把头轻轻一甩。有一次她有点不耐烦地回嘴:“他得先讨厌我。”接下来谁也没说话。这个深奥的回答听得老太太摸不着头脑,她双脚搁在凳子上,认真思索背后的含义。她始终想不通温妮为什么嫁给维洛克——这当然是个理智的抉择,对大家都好,可是女儿应该会想找个年龄相当的对象。女儿曾经跟一个性情稳定的年轻人交往,是邻街肉贩的独生子,在家里帮爸爸做生意,温妮跟他出门总是开开心心的。没错,那孩子确实还得靠父亲庇荫,可那家肉铺生意不赖,前景看好。年轻人带温妮出去看过几场戏。老太太开始担心女儿要出嫁(毕竟她一个人带着史蒂维,要怎么打理那栋大房子),这段恋情却无疾而终,温妮变得像个行尸走肉。也许是天意吧,维洛克刚好搬进一楼前面的那间房,母女俩再也没提起过那个年轻屠夫。这一定是天意。 yFoKfeAuhkMxuG0hziVUUbqHmK6PDnhUflPq5D+MkkT9zRhg1ElUL7w9vSCf0ay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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