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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从清华到牛津(下)

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期,钱锺书试笔写作。他在大学时代的一系列文章,最初刊登在《清华周刊》上,以后又刊登在《大公报》和《新月》月刊上。《清华周刊》是清华学生自治会的刊物,钱锺书入校后,在二年级时担任了该刊的英文编辑,该刊的中文编辑还有吴祖襄(吴组缃)等。钱锺书在这份刊物上用中、英文写稿,影响还局限于校内;后来为《大公报》和《新月》月刊写稿,就有一定的社会影响了。

钱锺书为《大公报》和《新月》月刊写稿,与清华的老师有关:为《大公报》写稿是和清华哲学系的老师张申府相关,为《新月》月刊写稿则和叶公超相关。张申府(崧年,1893—1986)曾经是中国共产党创建时期的领导人,最初和李大钊共同发起北京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至1922年,他在巴黎成立共产主义小组,在柏林建立中共支部,并且是周恩来和朱德的入党介绍人。回国后参与筹建黄埔军校,周恩来出任该校政治部主任。1925年,张申府脱党,以后在多所大学任教,主要从事分析哲学的介绍,宣传罗素颇力,而其时正主编《大公报》“世界思潮”专栏。对于张申府从政和从学的是是非非,有着种种不同的见解,但是他在从政时能识拔周恩来和朱德,在从学时能识拔钱锺书,确实有鉴人之识。张申府在《大公报》上写道:“钱默存先生乃是清华最特出的天才;简直可以说,多份在现在全中国人中,天分学力也再没有一个人能赶上他的。因为默存的才力学力实在是绝对地罕有。” 表现了他对这位天才学生的偏爱。钱锺书在这里也发表了一批文章,如评论摩尔、布拉德莱、罗素、詹姆斯和桑塔耶那五位现代思想家的《作者五人》等。

《新月》月刊其时已过了全盛时期,在徐志摩死后更是逐渐式微。1932—1933年,叶公超负责最后六期的编务,汲引、提拔了一批新人:清华外文系的曹宝华(葆华)、中文系的余冠英、哲学系的李长之、外文研究所的杨季康(笔名杨绛),以及北大的卞之琳和李广田。这批人后来都成为重要作家,大抵因投稿《新月》而成名。 钱锺书也是在这份刊物上崭露头角者之一,当时颇引人注目。赵景深回忆说:“从前《新月》杂志的书报评论出现了中书君的书评,可说是一鸣惊人,文艺工作者对这曾付以甚大的注意。” “中书君”的笔名,语出韩愈《毛颖传》:“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中书耶。’”此笔名有多重意义:既呼应钱锺书本人的姓名“锺书”,又指称笔的功用;既用古典,又含有青春气息,诙谐双关,极妙。

钱锺书写的大都是书评。如果不算少年时代的那些受称赞的作文和小考证,钱锺书第一篇比较正规的文章是代他父亲为钱穆《国学概论》写的序。这篇文章受到他父亲的许可,一字未改 ,但写作态度是信笔挥洒式的,比较随意。其后是在《清华周刊》和《大公报》上的文章,也相当随意。而在1932—1933 年,也就是钱锺书在清华读书的最后一年,他在《新月》上发表了一组书评,那就多少有些分量了。这组书评是他大学时代最成熟的写作,它们已经不单单是兴之所至的发挥,而是和当时的社会文化有所接轨了——跃出了个人兴趣的狭小天地。

这组文章比较重要的有三篇,分别评论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曹葆华《落日颂》和沈启无《近代散文钞》,发表于《新月》月刊第四卷第四期、第四卷第六期、第四卷第七期。钱锺书文章评论的对象——《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和《近代散文钞》的观点接近,把中国新文学溯源于明末的“公安”、“竟陵”。周作人和沈启无为师弟子,《源流》发凡,提出纲领性意见;《钞》则承袭,编选明末清初的小品。《源流》以《钞》的目录为附录,《钞》以周作人的序弁首。在钱锺书身处的三十年代,“近代”和“现代”两个概念在当时有特定的含义。“近代”指清初以后,不是后来史家指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现代”的含意也比后来狭窄,如钱基博把自己所著的文学史冠以“现代”的名称,具体时间相当于清末民初,和后来史家的“现代”概念并不相同。钱锺书针对周作人、沈启无写的两篇书评,在时间上是从当时的“近代”切入了当时的“现代”,至于第三篇《落日颂》直接评论清华同学的作品,那就是当时的“当代”文学了。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基本观点有二:一、明末公安派、竟陵派的新文学运动,和民国以来的这次文学革命运动,在趋向上和主张上不期而合;二、把文学史分为“载道”和“言志”两派的互为起伏,所谓“文以载道”和“诗以言志”。周作人主“言志”和绌“载道”,目的是为当时的新文学以及新文学中他所主张的一派寻找根据,予以辩护,也就是钱锺书后来所说的“事后追认前驱”(préfiguration rétroactive) ,对文学史研究并无太大的价值。钱锺书据此对周作人进行了批评,揭露了好多观点上和事实上的错误。这场批评的是非,在事过境迁以后,已不重要。可以注意的倒是这位在校大学生文章中透露的才气和敏锐,有些观点颇为辛辣:

周先生引鲁迅“从革命文学到遵命文学”一句话,而谓一切“载道”的文学都是遵命的,此说大可斟酌。研究文学史的人,都能知道在一个“抒写性灵”的文学运动里面,往往所抒写的性灵成为单一的模型(pattern);并且进一步说,所以要“革”人家的“命”,就因为人家不肯“遵”自己的“命”。“革命尚未成功”,仍需继续革命;等到革命成功了,便要人家遵命。这不仅文学上为然,一切社会上政治上的革命,亦何独不然。所以,我常说:“革命在事实上的成功,就是革命在理论上的失败。”……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世间有多少始于“革”而不终于“因”的事情。

这是钱锺书对“革”(革命文学)“鼎”(遵命文学)两象变化的辩证看法,既反映着他的文学史观,也透露着他对时代的认识。易象“革”主变动,“鼎”主稳定,这里的阶段性循环,既有其内在矛盾,也有其统一。同一篇文章还谈到了时间的古今交涉,见解也非常精辟:

过去是给现代支配着的,同一件过去的事实,因为现在的不同,发生了两种意义。我们常常把过去来补足现代的缺陷,适应现代的嗜好,“黄金时代”不仅在将来,往往在过去,并且跟着过去转移。

这里引用的两段早期作品,标示了钱锺书认识时间的纲要,同样的思想后来还经常出现。

在评论曹葆华的《落日颂》中,如果撇开具体的评论,值得注意的是钱锺书对神秘主义的评论。这是后来《谈艺录》和《管锥编》讨论神秘主义的先声:

神秘主义需要多年的性灵的滋养和潜修……要和宇宙和人生言归于好,要向东方和西方的包含着苍老的智慧的圣书里,银色的和墨色的,惝怳着拉比(Rabbi)的精灵的魔术里找到通行入宇宙深秘处的护照,直到——直到从最微末的花瓣里窥见了天国,最纤小的沙粒里看出了世界,一刹那中悟彻了永生。

在中国现代评论家中,对神秘主义有大量引述的,大概主要就是钱锺书了。钱锺书在这里所写的,正是《谈艺录》《管锥编》分析神秘主义的前导。

1933年,钱锺书毕业于清华大学,受聘至上海光华大学外文系任讲师,教授英语,并于此年和杨绛订婚。钱锺书晚年曾自称自己是一个 happily married man ,这是他一生幸福婚姻的开始。杨绛也是江苏无锡人,是清末民初著名律师杨荫杭的女儿。她原名杨季康,后来用“杨绛”的名字发表作品,“绛”似乎是“季康”字音的反切。

杨绛1911年7月出生于北京,在童年和少年时代,随父亲辗转迁徙,就读于北京、上海、苏州等地的小学和中学,读书聪慧。1932年,她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政治系,得文学士学位,同年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为外语系研究生,并和钱锺书相识。杨绛大学毕业后,已经申请到了美国某大学的奖学金,有条件直接留学,但杨绛不愿出国攻读政治,只想考清华研究院攻读文学。她母亲后来取笑道:“阿季(按:杨绛小名)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指的就是和钱锺书的恋爱。

杨绛回忆自己初识钱锺书的印象时说:“我初识锺书的时候,他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 我们今天还能见到钱锺书在清华的毕业照片,证明杨绛所言不虚。单纯、拙朴而自然流露,这是钱锺书一生都保持着的内在精神气质,他确实是风神俊逸的。

钱锺书任教光华大学期间(1933—1935),发表文章的主要园地有《光华大学半月刊》、《国风》半月刊和《学文月刊》等。在《光华大学半月刊》上,钱锺书发表有《上家大人论骈文流变书》(1933年第七期);在《国风》半月刊上,发表有《中国文学小史序论》(三卷八期,1933年10月)和《与张君晓峰书》(五卷一期,1934年7月)等;在《学文月刊》上,发表有《论不隔》(一卷三期,1934年7月)。这些文章都是清华论文的余绪,前三篇反映了钱锺书对新、旧文学的看法,后一篇更被誉为《谈艺录》的先声。《学文月刊》是由叶公超、闻一多、林徽因等《新月》同人创刊的,可以说是《新月》的后身,为其撰稿的,除《新月》原班人马外,多为清华、北大的高材生,如清华外文系季羡林、经济系杨联陞、外文研究所赵萝蕤;北大哲学系何其芳,又有闻家驷、李健吾、卞之琳等。

钱锺书到光华大学教书,是来和他父亲钱基博团聚的。钱基博中年以后,专治集部,撰著极多,而以《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规模最大。《现代中国文学史》其时早已撰就出版(1933年9月,上海世界书局),《中国文学史》完成稍迟,直到任教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时才有铅印本问世。钱锺书和他父亲的学问虽有相承,但不尽相合。

钱基博对钱锺书在立身行事上多有教饬,现在还保存着他的《谕儿锺书札两通》(写于1931 年、1932 年)。信中说:“子弟中,自以汝与锺韩为秀出,然锺韩厚重少文,而为深沉之思,独汝才辩纵横,神采飞扬,而沉潜远不如!勿以才华超绝时贤为喜,而以学养不及古贤人为愧!”又说:“现在外界物论,谓汝文章胜我,学问过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称汝笃实过我,力行过我,我尤心慰!”“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 这些信体现了父亲对儿子的期待和爱护,而钱锺书也有着积极的回应。《上家大人论骈文流变书》已是他父子间的论学,《中国文学小史》更是他试图自出手眼之作。《小史》虽未写成,但《序论》还在,保存着他当年的若干思路。《小史》截止于清季,不及民国以来的新、旧文学,引陈简斋《葆真池上》名句“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收束全文,亦玉蕴而珠藏之意。

这一时期重要的文章是《与张君晓峰书》,此文谈文言和白话问题,有鲜明的时代性。

与张君晓峰书

晓峰我兄先生师事:

奉书极快,承询及文言白话问题,若仅从标题看来,则似乎已成Dead issue,无需讨论。往日之所以输攻墨守,争端大起者,以双方皆未消门户之见,深闭固拒,挟恐见破,各否认彼此根本上之有存在价值也。至于今日,则事过境迁,气稍释而矜稍平,此中纠纷,已由时间代为解决,无需辩生于末学。即如吴师雨僧力挽颓波,而近年来燕居侍坐,略窥谈艺之指,亦已于“异量之美”兼收并蓄,为广大教化主矣。窃谓苟自文艺欣赏之观点论之,则文言白话,骖驔比美,正未容轩轾。白话至高甚美之作,亦断非可家喻户晓,为道听途说之资。往往钩深索隐,难有倍于文言者。譬之谈者力非文言文之用典故,弟以为在原则上典故无可非议;盖与一切比喻象征性质相同,皆根据类比推理(Analogy)来。然旧日之典故(白话文学中亦有用典者,此指大概)尚有一定之坐标系,以比现代中西诗人所用象征之茫昧惚恍,难于捉摸,其难易不可同年而语矣。若从文化史了解之观点论之,则文言白话皆为存在之事实;纯粹历史之观点只能接受,不得批判;既往不咎,成事不说,二者亦无所去取爱憎。若就应用论之,则弟素持无用主义(Futili-tarianism),非所思存,恐亦非一切有文化人之所思存也,一笑。故以繁简判优劣者,算博士之见耳;孔子曰:“词达而已。”《养一斋诗话》所谓:“文章各有境界,宜繁而繁,宜简而简,推简者为工,则减字法成不刊典。”以难易判优劣者,惰夫懦夫因陋苟安之见耳;彼何知文艺之事政须因难见巧乎?若云不读文言则于吾邦旧日文化不得亲切体会,弟亦以为不然。老师宿儒皓首穷经,亦往往记诵而已,于先哲之精神命脉,全然未窥,彼以版本考订为文学哲学者,亦何尝不以能读古书自诩于人耶?盖读书本为“灵魂之冒险”,须发心自救,树之为规律,威之以夏楚,悬之以科甲,以求一当,皆官样文章而已!《四书》著在功令,垂千余载,孔孟之教,其效何在?反而求之,思过半矣。抑弟以为白话文之流行,无形中使文言文增进弹性(Elasticity)不少,而近日风行之白话小品文,专取晋宋以迄于有明之家常体为法,尽量使用文言,此点可征将来二者未必无由分而合之一境,吾侪倘能及身而见之欤!专复即叩

教安

教小弟钱锺书顿首 六月十日

发端于“五四”运动时期的新文学运动,有着政治和文化的多重意义。其中最重要的改变之一就是废止已沿用数千年的文言,启用白话。在此以前,近代文学运动中的提倡白话还是取其通俗易懂和易于普及,到了“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提倡白话的意义就是在倡导一种联系新思想的新文体了。1917 年,胡适写《文学改良刍议》,提出“八事”,倡导白话。1918 年 5 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改用白话文。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承认以白话为“国语”,通令采用,标志着白话的胜利。但是,文言文是不是等同于死的语言,它是不是还有生命力呢?

钱锺书《与张君晓峰书》表达了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文言白话争论大定之后的看法,其内容据后来研究者归纳有十一点之多。 这封信,肯定文言和白话有同样的价值,从两者互相补充、互相滋润的角度立论,客观而平情。白话文的“白”要做到内含七色的“白”,而不是一穷二白的“白”。而白话文的流行,也无形中使文言文增进不少弹性(elasticity)。这封信,是钱锺书对文言白话问题自订的实践标准,以后《谈艺录》和《围城》的写作,分别用文言白话,已发端于此。

1935年秋,钱锺书考得英国庚子赔款奖学金,同年和杨绛在无锡七尺场钱府举行婚礼,随后两人一同赴英留学。美国退还庚子赔款的结果是成立清华大学,英国退还庚款则稍稍迟至1930年,此款的一部分用来举行留英公费生考试,对录取者给予奖学金。英国庚子赔款留学生考试从1933年到1944年前后共办了八届,共派出学生177人,其中每届都有赴牛津大学的,钱锺书就是其中之一。

关于钱锺书考取庚款赴英,有过多种传说。一种传说是:当年在清华时,叶公超(他曾留学美、英两国)在课堂上半开玩笑地对钱锺书说:“你不应该进清华,你应该去牛津。”这句话后来果然应验了。又据说,有人本来要考庚款,听说钱锺书报了名,就说他一定考取,别人就不必妄图非分了。 又据回忆,应考庚款的学生大多是西装革履,而钱锺书则布鞋布袍,不改本色,而考试成绩之优使外国教授也大感意外,竟不敢信其为真。

这次考试是1935年4月举行的,现在还可以查到钱锺书考取庚款时的分数:在录取的各科二十四名学生中,钱锺书取得了最高分,平均成绩是87.95分,八十分以上仅此一人,其余是七十分以上三人,依次为77.80 分、76.35 分、72.86 分,六十分以上十四人,五十分以上六人。而下一届录取英美文学专业平均仅63.90分,相差二十余分 。可见钱锺书拉高了考试的分数线,成绩绝对优异,难怪外国教授感到惊奇。

牛津大学是英语国家中最古老的大学,在英国历史、政治、文学上占有独特的地位。它起源于十二世纪下半叶,其后于十三世纪初又分出了姐妹大学——剑桥大学。这座具有八百年历史的大学城,在历史上培养出了大量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和政治家。1930—1931年,吴宓游学欧洲,曾访问过牛津大学、巴黎大学等,在牛津曾留有《牛津大学风景总叙》诗 ,可以见出三十年代牛津风貌的一斑:

牛津极静美,尘世一乐园,
山辉水明秀,天青云霞轩。
方里极群校,嶙峋玉笋繁,
悠悠植尖塔,赫赫并堞垣。
桥屋成环洞,深院掩重门,
石壁千年古,剥落黑且深。
真有辟雍日,如见泮池存,
半载匆匆往,终身系梦魂。

吴宓如此赞叹牛津,似乎是人间的理想世界。钱锺书后来最终选择牛津,是不是也有着吴宓的一定影响呢?

钱锺书来牛津就读的是创立于 1314 年的埃克塞特学院(Exeter College) ,它在牛津学院的建立史上位居第四,是当时的二十六个学院之一 。钱锺书来到牛津读书研究,感受其保守而严谨的学风。牛津大学图书馆是建立于1748 年的博德利图书馆,它位于牛津大学的中心处,是世界著名的大学图书馆之一。总馆藏书量达四百五十万册,并从十七世纪起就开始收藏中文书籍和阿拉伯文书籍。钱锺书来此留学后,曾戏译其馆名为“饱蠹楼”,当时颇为流传。 来到牛津后,钱锺书和杨绛把听课之外的时间全花费在这里。二人借来大堆书,固定占个座,每天挨着次序一本一本地读,并认真做笔记 ,大大充实着自己的知识修养和外语水平,真正“饱蠹”了。

钱锺书在牛津的生活和读书状况,目前能见到的回忆资料不多。杨绛记载钱锺书在牛津有过一次苦学,那时论文预考必须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门课,要求能辨认十五世纪以来的手稿。钱锺书毫无兴趣,因此每天读一本侦探小说休养脑筋,结果考试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补考了事。 美国胡志德《钱锺书》中也提到钱锺书的古英语考试未获通过。 杨绛说的“版本和校勘”,应该就是胡志德说的古英语考试。杨绛说胡志德后来在《钱锺书》中把这件事删去了,似乎不确,否则钱锺书在牛津要补考的课该有两门了。在牛津,钱锺书和杨绛有了自己的爱女——钱瑗(小名阿圆)。有这样一件趣事,家人们看到这位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照片,发现她睡的“摇篮”,竟是一只书桌的抽屉! 钱瑗出生在英国,合法地具有了英国的国籍,后来钱锺书、杨绛坚持让她放弃了英国国籍,这也是钱氏夫妇爱国思想的证明之一。

一直到考取庚款为止,钱锺书在国内的考试中一直名列前茅。但在牛津,他的特长似乎没有得到发挥。钱锺书在后来的回忆中,并不把牛津的生活看得十分顺当。他掌握了三四种欧洲语言,这是英国大学的起码要求;而他对中国人文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也未能给那些导师留下印象,因为他们对中国文学的悠久传统漠然无知。 一个多世纪以来,牛津一直聘用汉学教授,但他们的学问也许对钱锺书还不能产生真正的吸引力。钱锺书联想不绝的才华,在牛津似乎也没有得到真正的用武之地。但是,牛津严谨的学风以及收藏的丰富文献资料,仍然极大地充实了钱锺书,并且帮助他完成了学位论文《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 ,从而获得了B.Litt的学位,此一学位即高级文学学士,和文学硕士相当 。1937年,钱锺书在牛津大学毕业。同年,校方决定聘用他为中文讲师(readship),钱锺书谢绝了聘任,和杨绛一起到了法国巴黎大学研究院,研究了一年法国文学。

巴黎大学的历史也极为古老,它和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Bologna)是欧洲最早的教育中心,在十一世纪末已形成“总学”(Studium Generale)。牛津形成“总学”在十二世纪,实际也从这两所大学发展而来 ,这三所大学是欧洲大学之根。钱锺书由牛津到巴黎,感受英伦三岛和欧洲大陆的不同学风,并插入巴黎大学的高年级班继续深造。

在巴黎的学习生活比较自由,白天他们经常出去坐咖啡馆,注意从社会中学习语言和汲取知识,或逛旧书店,而晚上一般都回到住处静静地阅读大量书籍。 继在牛津的两年之后,钱锺书夫妇在巴黎的一年尤其必要,这不仅使他能更深入地理解欧洲各国的文化和文学,也给他所掌握的多种欧洲语言提供了实地考察、运用和体味的机会。钱锺书后来谈学习多种外语的重要性时说:“你们也有机会饱尝异味,只要你们肯努力去克服这巴贝尔塔的诅咒(The curse of the Babel)。” 对欧洲各种文化和文学兼容并蓄和融会贯通,对他后来的发挥所学,提供了丰富的可行性。

在牛津时期,钱锺书仍然写文章寄回国内发表,最成功的一篇是《谈交友》,这是他回国写作的开端,颇具妙义。其中写道:

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整个的心情陶融为一片,不仅有丰富的数量,还添上了个别的性质;每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是你所学不会、学不到的。

此一宣言,恰为他本人一生学问和人格的自我写照,开启了钱锺书人生新的时期。钱锺书成熟了,他对未来充满了高度的自信心。

1938年夏,清华大学函聘钱锺书为西方语言文学系教授。9月,钱锺书和杨绛携女儿钱瑗乘法国邮船回国。他们结束了学生时代,踏入人生新的阶段。 nEHePc4k6rZCRE8QnREloY2khOPHCcdIISwb24l+26s/h6P1fKSgTiVTheNZJKn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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